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4、照看恩师翻手记 ...
-
李笠亲眼看着他这样一年年撑过去,从一个孩子,被逼着以惊人的速度成长起来,就此自无人践行过的地方硬生生走出一条路,却也没人问过他,究竟愿不愿意这样走。而待得“北夏南梁”的名头传开,梁成济许是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径自缄默着不苟言笑,于一片方寸之地中,日复一日地当个寻常大夫,不问医道传承,也不管医馆变迁。
旁人也曾多次托李笠旁敲侧击询问收徒授业的事,梁成济那时挑刺挑得很厉害,像是谁都看不上眼,明明白白不想费那时间,后来拒了几次,忽然就动了心思。二十五岁那年,他收了第一个弟子靳扬,教法却远没有徐寒英温和。
“成济,”李笠默叹一声,“你便是当真不欲复收靳扬,再寻个学生也好啊。”
世上确有献身医道,终身不娶的,但这样一辈子下去,真到老了,看着旁人儿孙满堂,谁又能分毫不难过呢。收个徒弟,大小总归是个排遣。
近些年,劝着梁成济收徒的不少,老一辈的也催,许是提的次数多了,梁成济也习惯了,一如既往随口应着,也不怎么放在心上。
梁成济这般态度,李笠也没有再说。师徒相承,多数还是看缘分,不能硬性指派,便是急死了太监,也弄得不出个名堂。倒也未必性格极度契合,就像徐寒英教了梁成济,而梁成济又选了靳扬,想想确是特别的,但细算算没什么道理,就是打心眼里喜欢。
因着“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这句古话,论及手艺,江湖名家授学多要留上一手,再怎么亲近,至少得藏上一份保密的绝学。日后待得驾鹤而去,失传也便失传了,左右糊口的活计,谁还能想着念着后世生死存亡传不下去的可能。但梁成济待靳扬,确是全心全意要教出本钱的,没分毫藏私。百般看重的人,做出这种事来,总不下于偏爱的瓷器被打碎在面前的难过。
那年,“藏红花风波”闹得沸沸扬扬,靳扬担了大半的责任被捕入狱,倒是有幸未能直面鸿景堂门口的千夫所指。世上最可怕的,不是你欠了的,而是你没欠的,那些围观的,谩骂的,不知前因后果的。那些能逼死人的,绝不是所谓的公平公正,恰恰是以外的东西。
此般风雨飘摇之际,不少大夫都另觅他处,而病家多也是跟着走了。医馆不比别的,全指着医家过活,故而,有几个撑得住门面的大夫,对于医馆而言,可称生死攸关,但有本事的大夫寻个好医馆,不过锦上添花,举凡有门技艺傍身,到哪儿都饿不死。
鸿景堂最艰难的那段时日,梁成济一如既往地坐诊看诊。日子久了,很少有人还记得,靳扬走后,他曾在房里独坐了一日,才吩咐将地上的血迹处理干净。就像当年医馆门口的闹事,连同靳扬狱中极端的举止,对于如今,都已然是太遥远的事情。
李笠正欲再说些什么,却是被一阵敲门声打断:“谁?”
靳扬未曾想到梁成济在与人议事,半推开门的手顿在那里,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片刻后才试探着唤了声“李大夫”。
梁成济往日出诊少有不至的,必是病势不轻。鸿景堂的膳食口味不重,但也不算清淡,靳扬怕梁成济病中看了他烦心,纠结了一日,到底去后厨下了碗清汤面。原想放了就走,可……
看了眼闭目浅憩的梁成济,李笠径自压着声音出来,半掩上门:“什么事?”
靳扬手中捧着的碗尚还冒着热气,神情却是有些无措。李笠看着他,也是反应过来,终究叹了口气,“他怕是还要休息几日,你夜里看着些,别让他烧起来。药不喝也就不喝了,热水就放在桌上,他若不方便你当心着搭把手,”说着,他忽然沉默片刻,“靳扬,你当年,败的是你恩师的声誉啊。他这些年不容易,你……别闹他。”
说到底,他们不会说靳扬如何,记得最清楚的,还不是梁成济的亲传弟子做了些什么。
李笠出门嘱咐不过片刻,梁成济已在小憩间浅浅睡去。靳扬进屋的声音压得很轻,关门时不过“吱呀”一声,但梁成济到底平素浅眠,原先散开的精神顷刻聚拢起来,虽尚显混沌,睁开眼总还模糊地辨得出人:“李老让你来的?”
风寒入体之下,梁成济说话带着些许鼻音,略显含糊。靳扬搁了碗筷,垂眸站在床前,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抿着唇也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摇了摇头。
梁成济暗抑着咳嗽了几声:“晨日没睡好?”怎么血丝这么重?
话语中的表面意思,靳扬愣没听出来,倒是深意听懂了十成十:“您不要赶我走,”随手从梁成济搁置的书中抽出一册,“我就坐着看书,我不闹您。反正,我也要看的。”
试探的目光中,染着几丝不明显的期盼,就像以前,靳扬喜欢什么东西的时候,总是拿这样的眼神看他。梁成济没说什么,缓缓阖上了眼,轻声道:“早点回去吧。”
靳扬点头应得很爽快,左右他是阳奉阴违惯的人,谁知道这个“早”得是多早。倒了半杯热茶凉在那里,他翻开手中的书册,打算消磨时间,入目是熟悉的字迹“余庆二十一年腊月初三”,所记多掺杂着琐事。靳扬一连翻了好几页,对着腊月十六日的整页留白,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医籍,是本手记。梁成济方才许是没看清,才任由他抽出了这本。
换了旁人,怕是心虚得不行,即刻便放回去了,但靳扬下意识快速瞥了梁成济一眼,确认他是真的歇下了,却是又取了本书压在下面,径自翻了下去。
他当年耍起手段来,玩的就是光明正大。梁成济嘱咐他学的东西,一日十二个时辰,掰碎了都不够他用的,哪还有时间去应付鸿景堂纸上谈兵的课业。他是这般,鸿景堂的学徒也多有这样的,说来说去就一个字——抄,还是颇有技巧的抄。
他那时晨课坐在前头,又赶时间,心里连根笋子都没有,往往抄起来,书就压在下面,等一道阴影投上来,早就没了反应时间,不说旁的,愣是连收书都来不及,只能一脸坦荡地接着往下抄,神态自然,笔都不顿一下。周围收纸条的收纸条,藏书的藏书,声势浩大,生怕人不知道,大抵用不上多久,就能吸引授课先生的全部目光。
如是者再三,靳扬倒也不是全没抓到过。毕竟人在河边走,哪儿能不湿鞋。夜路走多了,被鬼正面逮到个一次两次的,实在也是再正常不过了。但梁成济不像寻常以儒入医的大夫,非要两手抓,对这些管得很松,很少因为这种缘故打他,真捅到他面前,也就当面训一顿,此后该怎样还怎样。靳扬有时甚至觉得,面对全无把握的疑难病症,始终平心静气、毫不慌乱的本事,就是那时候逼出来的。
粗略翻翻,梁成济的手记,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多数是医界的事,与靳扬没什么关联,看着陌生得很,倒也有稍许日常零碎的事。
诸如,有位不良于行的老汉曾来寻他瞧病,认出了他是那年安排傅莹儿下葬的人,随口谈及几句,说是坟头早迁了。又如,适逢梁成济先母祭日,他返回家中,复又遇上阮其臻,没有前几年那般隔阂,二人夜里顺着长廊走了一路,阮其臻似是无意般提起梁振咸生前让他帮衬着照顾一二,旁的却也没有细说。再有,前些年举家迁到怀殊县的魏秦氏一家来了信,像是家中有什么变故,适逢鸿景堂盘下了一家店面,正欲分出些人手,他便顺势打算走一趟。
这些事中,不少靳扬都是头回听说,而且若无今日的巧合,许也就永远不会听说。就像很多事,若是靳扬不说,梁成济今生……怕也就不会知道了。
是夜,梁成济到底还是烧了起来,靳扬抵着他额角的手背都能触及一片滚烫。绞过浸了凉水的手巾,反反复复换了几轮,折腾了半夜,热势才缓缓退下去。
大致实在不舒服,梁成济中途醒过一次,靳扬倒了杯茶扶着他喝下去,才听到他的话,声音很哑:“天快亮了,我这儿没什么事,回去吧。”
靳扬照旧应着,直等到梁成济昏昏沉沉睡去,才坐在床沿,轻轻帮他把手放回薄毯中,掖了掖边角。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过梁成济用这样和缓的语气与他讲话了。
“师父,有时我想想,若是当初没跟着李老去会诊就好了。我亲口告诉您,您许就不会那么生气了。”靳扬的话很轻,与其说是感慨,不如说是低喃。
其实,事情已经做了,由谁来告诉,本没什么差别,但靳扬私心里总希望,是会好些的。他始终记得,梁成济那时看他的眼神,那么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