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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昔时犹可较,今日成鸿沟 ...

  •   曲绍清震惊地直接起身,未曾考虑到身体情况,疼得倒抽一口凉气。当面退还拜师礼,这是比警示更甚的举止,这意味着什么几乎不用多说。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搜肠刮肚也说不出什么好话,脑子里唯有一片空白,全部空白:“师父…….”
      夏阳平随意在他一旁坐下,像是没看出曲绍清的慌乱,还是那句话:“坐。”
      曲绍清在夏家不算常客,却也一向不见外,逢年过节抑或上门拜访时若逢夏阳平不在,他也是从不拘什么礼节的。算下来,曲绍清还是初次与夏阳平平坐交谈时这样如坐针毡:“师父,绍清行事出格,也算屡教不改,可昨夜的情况的确有些特殊。当时生死一线,无论什么方法总要试一试啊。”
      “那他如果死了呢?”夏阳平漫不经心地开口,口吻便如同评论今天天气真好一般,“或者如果只是个简单的病,别人都救得活呢?你这法子,试还是不试?”
      曲绍清一时无话。夏阳平看向他的眸色渐深,愈发像是要看到他心里去:“你有了新法子,总有第一次要试的,不是这次也会是下次,你试还是不试?”
      “对不起。”曲绍清不安地攥了攥手,理智上,他知道自己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冷静下来,至少给出一个讲得过去的说法,但那刻他脑海中空得理不出头绪。而很多时候,僵持是比冲突更糟糕的事,仓促间,曲绍清微微张口,只听到自己放空的声音,理由却是连自己都听不下去,“师父,我不知道。”
      话音即落,曲绍清紧紧抿住了唇。这大抵是他此生回过最没有水准的话。分明,这种事可商榷的范围这么大。微不足道的冒险,总也是为了日后更好地治病。他怎么都该说出几分道理,让事情尽可能变得情有可原,至少没有夏阳平预判的那么严重,可是……
      看了他许久,夏阳平才叹了口气:“你知道你父亲会怎么看吗?甚至我告诉任何一个医家,你知道他们会怎么看吗?”他道,“绍清,你这样,会让我很难做。”
      曲绍清抿着唇,微垂下头,紧紧攥过桌上的匣子。他很想一笑释之地看着夏阳平,告诉他“我会退回去的,我会如实向我爹转告的”,可是,话讲到这种地步。真的…….太过难堪了。
      眼泪无知觉地打湿在匣子上,曲绍清半仰着头,尽力在模糊的视线中直视夏阳平,开口的语音却带着颤抖的尖刻:“可我控制不住我自己啊。”
      他明知道不能这样说,却大抵还是不甘心,还是觉得委屈,觉得难过,觉得永远都不会被理解。他知道,他真的知道,可他一点都没有办法克制自己!为什么所有人都不能理解他,为什么没有人和他走过同样的路,为什么没有人能告诉他怎么走,为什么他这么艰难地自己一步步摸索过去,到最后还要承认是自己昧了良心!
      茶水从壶口缓缓注入杯中,夏阳平轻轻放下手中的茶壶,将杯盏搁在他手边。
      曲绍清沉默片刻,才掩饰般撇开头,抬手擦去未干的泪痕。他没有肖恒那种令人动容扼腕的才情,夏阳平愿意在他身上耗费精力,多也是因为他足够知情识趣。默默饮过一杯茶,他越来越后悔,后悔自己把事情搞成这个样子,甚至后悔昨夜根本就不该接诊这个病人。只要这件事能过去,他怎么样都好。
      “绍清,我教过很多学生,我知道你聪明,指望你平庸一辈子怕是要比四海扬名还难得多。所以,我不在意你在业界声名如何,毕竟树大了总要招风;我也容许你失手,毕竟医术到了那种地步,疑难奇绝、久治误治而不效的人迟早都会到你手上。但那和本心,是两回事。
      你爹年轻时讲过一个道理,世上最难的,是放纵也是克制。但至少在我看来,少有完全不可约束的事情,不过是因为你从未放在心上。所以我与你纠了这么多遍,你还是这样自视甚高。我相信,你以后医术造诣必然不低,至少要比我强,但是我作为大夫、作为人的底线不变,所以我才教不了你。”
      闻言,曲绍清没有解释,也没有质疑。那一瞬,他心里乱糟糟的,却又像是出奇的平静,带着噩梦成真的放松和茫然。
      话说到这种地步,其实已经没必要再说下去了。他想,他终于还是耗到了这天,那些教得起他又有意愿教他的人,终于都坚决地放弃了他。谁能忍受他这样一个人呢?
      一个被好意指了路也不会安安分分照着走的人,一个面上答应得再好背地里也依旧阳奉阴违的人,一个拿不出冠世的资本却偏生固执地坚信自己就是和别人不一样的人,说什么什么不听,却整日整夜做着自以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换了谁可以忍受?
      这是意料中的事情,早早晚晚都会发生,他也不是没有遭遇过,只是这一次格外长久一些罢了。曲绍清回忆了很久,真的觉得他已经不那么贪心了,他不需要夏阳平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地陪着,不需要他殚精竭虑地耗费多少精力,他只想有这么个人存在就好。他只是害怕风筝瞬间断掉线。
      可是,即使是这样,这一天还是到来了。
      而他,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难过了就不声不响地不见了,即便他觉得天都要塌了。他不能这样与夏阳平翻脸,不光不能失态,甚而还得为日后相见留有余地。
      “我知道了,谢谢您,”曲绍清很艰难地起身,携过攥在手中的匣子,侧身鞠了一躬,站正时带着初见时的笑容,似乎永远无拘无束、无所畏惧,“世上大概不会有第二个像您一样的人,即使有,绍清恐怕也碰不到了。”
      他这番话,说得极为坦荡,出门时也没有丝毫犹豫,就像那夜不过是师徒间寻常的一次谈话。就像他也从来没有告诉旁人,他深夜回到夏家的客房,将自己反锁在里头,硬压着声音哭了一晚上。
      而今想想,那时候到底是有些年轻的,才能硬生生把夏阳平那番话记了这样久。
      “梁成济今日得空,你届时去拜会一下。有心思便好好讨教,日后可未必有这个机会。”夏阳平讲得随意,一时又像是想起些什么,“有几个上门求医的,你抽空代我去看看。”
      曲绍清自来被支使惯了,也不觉得奇怪,随口便应了。倒是梁成济,长居江南,又不开课授业,便是得巧遇上,也少有机会能说得上只言片语。这种机会,曲绍清自然不会放过,只是……
      “不必提前知会,梁成济不怎么讲究这些,若是礼节多了他怕还要嫌你费他时间,”夏阳平了然地笑道:“何况,他保不准什么时候就去坐诊了,你指望还找得到人?”
      闻言,曲绍清也算放下心来,打理好自己便径自去了。靳扬歇了一个午后,出门时不巧恰好遇上,二人擦肩而过。靳扬忽然犹疑地驻足返身,静静地看着他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拐角。
      “靳扬,”夏素灵从远处过来,一时也分辨不出他们有没有交谈,很小心地问了句:“没事吧?”
      对上靳扬疑惑的目光,夏素灵怔了一下,难免有些诧异:“你不认识他?”也对,曲绍清这种整日在宫里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人,靳扬还真不一定认识。
      万幸!夏素灵不禁松了口气:“没事,我爹的一个学生,半斤八两的水平,还整日批驳岭南医家钟泓的医术是多么的烂,脑子是何等一根筋,”鉴于曲绍清昔日名声本来就不怎么样,至少称不上什么医者仁心,夏素灵这盆脏水泼得毫无压力,最后还硬是叮嘱了一句,“他这人废话特别多,半懂不懂的事也好指指点点,你见了他一定绕着走啊。”
      靳扬听得生生失笑出声。曲绍清方才走得匆忙,他这些年变化又大,莫说居高临下的奚落与冲突,对方许是根本没有放在心上。简简单单,早已经不在一个世界里了。
      但曲绍清没认出他来,他却是认得出对方的。夏阳平门下学生很多,曲绍清算得上里头很出挑的。靳扬初涉医道时,他已经足够成名,到哪儿都是一群朋友聊着,不算核心人物,就是哪里都混得开,倒也看不出和谁关系最好。
      很不给面子地笑了许久,靳扬到底顾着夏素灵的脸色,强行憋出一句:“没什么,我也觉得他废话特别多。”
      夏素灵气得恨不得踩他一脚,却倏然被他拉进怀里,惊得挣扎了一下后,才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安宁,整个人都安静下来,只听得耳畔细细的话语,却又遥远得像是听不分明,唯有心跳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小时候,大家总喜欢把我和很多人放在一起比较。而梁大夫,一贯安安静静干自己的事情,让我沉下心思学上个十年二十年再说。我想,我现在也应该这个样子,当然,有时候还是有些不甘心……”
      靳扬现今在鸿景堂,总像是整日闲散着什么都没干,但闲散与碌碌无为,到底还有些差距:“同辈里,最出名的终究还是那么几个,按我从头学过来算,这些人,我恐怕都要称一声前辈,高不可攀,实至名归。而在不那么绝顶的地方,也真的有太多人后来居上,声名鹊起。说失落,谁没有呢?但好像也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在意了。”
      靳扬缓缓松开手,表情有些奇怪,像是不要脸久了一时难以适应这样正经,失笑一番才温声坦言:“好吧,其实还是有点难过,总觉得自己配不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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