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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压抑的宣泄 ...

  •   时间一点一滴推移,刘延陷入昏迷后再也没能清醒,鸿景堂集几位名医毕生所学,也耐不住失血过快,药灌下去都来不及见效,前前后后撑不到一个时辰便已身亡。梁成济与李笠更是整整一夜都没合眼,次日才神色疲惫地出来,只道了句:“看天意吧。”
      据说,那日鸿景堂彻夜长明,刘延的夫人来时只见到了冷冰冰的尸体。刘家险些以“杀人偿命”来闹事,幸而刘夫人明理拦着,李笠又几经劝说才安抚下来。说到底,这种事,医馆救不下来是一回事,若救下来了,便是官府的事了。
      据说,案犯程某清醒后被羁押入牢,县衙几番调查取证,配合审问,查明了真相。程某系精神异常不受控制,几年前于其父争执时暴起杀人,几日前又因病势缠绵不愈持刀入室。两案并案查证,罪证确凿,但因程氏伤人时神志不清,按律理应减刑,最终没有长判。
      据说,查证期间医馆暂封,里头不便,鸿景堂干脆将长桌搬到外头临时济医,照旧有条不紊。只是几遭变故后,怀殊县人人自危,街上尽是传言:“怀殊县就不能办医馆啊,这前后一个月,都死了几个人了”。
      但那些都是据说了。靳扬回县衙后便兢兢业业当他的仵作,没再打听什么,更没再介入什么。梁成济倒是抽空来问过钱义一次,靳扬那时正在誊录案卷,闻言顿了许久才道:“我就不去见他了。只要鸿景堂一直好好的,大家都一直平平安安的……不见他最好了。”
      他原也不打算再见夏素灵了,便是他娘还活着,也不会希望他这样害人家姑娘的。但后来考虑许久,还是出去了。那日日头尚好,靳扬攥着存了许久的发簪,缓步走向夏素灵。他的手有些发抖,却还是固执地将簪子插进她的发丝间,只觉得夏素灵依旧那般出奇的漂亮。
      他有许多话想说,最后却是长鞠一躬,嘶哑又低沉地道了句:“我对不起你。”我做不到,对不起。夏阳平的女儿,是不可能下嫁给他这样一个毫无前景的人的。靳扬直起身又长念了一遍“对不起”,才坚决地返身离开。
      他的生活还是一如两个月前那般无波无澜,医界的闹剧却没有就此止息。县衙外头喧哗了许久,靳扬啃着梨倚在门边,听着从远处传来的哀乐,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抬着的棺木泛着悲凉的死气,刘延的夫人走在最前头,抱着亡夫的牌位,面色很白,也很平静。身边六七岁的孩子戴着重孝,还不懂人事,跟在一旁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纸钱撒了一路,带着哀悼的沉寂。刘夫人眸中全无神采,就这样从鸿景堂门前一路走过,从县衙门口一路走过,在她前半生从未来过的地方一路走过,一路走向看着漫无目的的前方。
      靳扬的梨啃了一半,口中还在一张一合嚼着:“我终于……知道他们当年有多恨我了。我都不敢想,世上有人,会这样恨我,一直不敢想,太可怕了。”他又不自觉地想起了秦愉书那句话——“鸿景堂里,葛老对他最好。”
      原来彻底放弃,也不过就是这样轻易啊。靳扬复又咬下一口:“诶,钱师爷,你说这案子已经定了吧。我最近挺想找个老仵作,和他学一学,也许日后学出些什么名堂,还能回报一下路大人也说不定。我就不用欠县衙那么多钱了。”
      “你这也算好好开始的架势?”钱义一脸鄙夷。
      靳扬倒是奇了,连啃梨的动作都停了下来:“是啊,我不是在好好当仵作嘛。你没发现?”何止是好好当仵作,他简直是六年来从未有过的兢兢业业,钱义莫不是瞎了吧?
      钱义闻言难得没有即刻皮笑肉不笑地讥讽开来,只是略带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摇头笑道:“你高兴就好。”
      靳扬回县衙后一如往日,还是百年睡不醒,万事不着调,时而逗逗小捕快,与钱义耍耍嘴皮子,闲时还能苦口婆心地劝着路高顺天应命、休养生息。他依旧活得散漫,笑得嚣张,比谁都看得淡人生百态,甚而还更为敬业了一些。你再也分不清他是悲是喜,是好是坏,他就这么吊儿郎当地活着,看着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事实上也或许是真的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唯有夜深不寐时,靳扬才会无聊地喝上两杯酒。说喝其实不恰当,应该说,靳扬开始酗酒。
      他可以坐在躺椅上就着月光独自喝上一两个时辰。倒也不像喝醉,没有烂醉如泥讨人嫌,甚至看上去越喝越清醒,即便醉了也不说话,不喜不悲地看着你,你让他不喝便不喝,你让他睡他就睡,什么都任你摆弄,睡醒了又和寻常一模一样。
      钱义瞧着总觉得,靳扬晨日里鲜活的样子,插科打诨得万分惹人注目,却像是被生生抽空了灵魂,宛如行走的驱壳般与死无异。唯有夜里酗酒时的靳扬,才像是真正活着的。
      案子了结的第四个深夜,县衙被疾速的敲门声扰动。程某的妻子在屋中自缢,尚在襁褓的婴儿面色青紫,早已窒息而亡。
      刘延的夫人领着棺木,就驻足在程家门口,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硬生生撒了三天的纸钱。程家兄弟又因着程父身亡而拳脚相加。围观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高谈阔论。即便死死关着门,这个粗俗的女人也终于忍受不了举世的指责与异样的目光,在绝望赴死前硬生生掐死了自己怀胎十月的孩子。这种闹剧终于以死亡彻底落幕。
      钱义披着单衣,颇为唏嘘:“真是因果循环,程妻若是不贪慕钱财动辄埋怨,也不致夫妻二人相见两厌,惹得人精神崩溃。哪能激得起后头这么多事,最后还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靳扬闻讯时手中尚捧着酒盏,抬眸麻木地应了声,摇摇晃晃又坐了回去,复又开始饮酒。刚咽下一口,眼前忽然溢出一片温热,毫无预兆地开始哭,没有吐着残酒撕心裂肺地嚎啕,就这么一声不吭地坐着,眼泪掉得满是空洞。
      路高觉得他明显是醉了,也不劝他了,直接将人如同孩子般紧紧揽在怀里,用的力道很重,带着一种安定与沉稳:“夜深了,回去睡吧。”
      他不出口还好,靳扬滞了一瞬后,泪水瞬间有决堤之势,嗓子尖里压出一种难以自控的哭声,带着久经压抑的痛苦,带着一生见不到未来的无望。他像一个终于要被逼疯的人一样,向一个从未走入过他生命的熟悉的陌生人,毫无顾忌地宣泄那种无处申诉的生不如死。
      他看到了鸿景堂每个医家的沉寂与悲悯。惨白的孝服连着哀乐就从他眼前走过,带着那种可以杀死人再屠尽所有的恨意。程妻的尸体挂在房梁上轻轻摇动,他终于看到了她母亲死亡的那刻。她为什么没有自杀!她为什么要这样强撑着活下来,她为什么不自杀!!而他为什么还要活着!为什么!!!
      漆黑的夜色里,只余下梁成济月前平静的话语始终如故:“活着,是恩赐,怎么活,是你的本事。你连这点都受不住,还想入医界,面对千夫所指吗?”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者……无二三。
      靳扬哭了很久,从满腔压抑哭到声嘶力尽,从无处绝笔哭到无言可述,直至连自己都不知在哭些什么。他被包裹在无处着力的绵软中,陷入同样的死寂,无声无息。像是沉沉地昏睡了过去,唯有嘶哑的嗓音沁出轻到发虚的话,虚幻得宛若呓语:“那年快开春的时候好冷,冷到骨头里了。”
      路高知道,他是清醒的。
      那么近的距离,路高知道他在讲话,也听到了声音,但此后的话于他听来也不过是大片大片的空白。靳扬像是只在说给他自己听,轻得根本听不清话,错语零星,无因无果,散碎混乱得丝毫理不出意思,间或几个词便要被嘶哑的咳嗽声打断。
      他被扶着躺在床上,空洞地看着房梁,像是累得再也没有精力,口中一张一合,像是在说话,又像只是徒劳地开阖。很久很久,他才沉沉地昏睡过去了。
      这夜的宣泄就像耗尽了靳扬所有的力气,他开始无休止地发呆,时不时地放空,甚至连原先的表面文章都懒得粉饰。钱义进来时,靳扬还是如此,手中捧着杯热茶,安静地坐在桌边,像是新烧出的精致瓷器,气息随着尚还冒热气的清茶,一并缓缓冷却。
      快入夜时,靳扬像是回了些神智,看着十分正常地出了县衙大门。钱义眼见他出去,眉头都快拧在一起:“你真的放他出去?” 靳扬近日的情绪越来越不正常了。
      “出去散散心也好,”路高倒是想得很开,“最好走得远一些,总比窝在房间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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