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2、抉择 ...
-
靳扬再度坐下时,脑子还没回转过来,像是才意识到方才发生了什么,却也回得当机立断:“我……”
“你先想清楚,不要往我身上想,”梁成济骤然打断他的话,目光中带着极深的考量,就像他早已看穿了靳扬这个人,连松口都松得格外游刃有余,“我与你摊开了谈。你如今无亲无故,无论日后的路打算怎么走,我总归都是要照看着的。”退一万步来说,便是靳扬学医走到半途学不成,甚至当年出狱后干脆醉生梦死、意志消沉,梁成济多数也会养着他。
他看着靳扬许久,方道:“我讲明白了没有?”
“嗯。”靳扬脑子里一团浆糊,什么都想不到。七年间,梁成济多数都是以质问的语气训上一句“听懂了没有”,以致他回得最多的便是“是是是”、“我知道”、“听懂了”。
“咚咚咚。”敲门声突兀地打断了谈话,靳扬反应慢了半拍,眼见梁成济蹙眉亲自出去开门,才后知后觉站了起来。他再走神下去,梁成济今日便是再好说话,可能也要吃板子了。
“师父,快到饭点了。”夏素灵将提篮盒递与梁成济,许是不放心,还往里扫了眼,见靳扬虽是魂不守舍地站在那里,好歹没身上添彩,便带上门出去了。
靳扬还是头晕,站着不行便径自扶着桌面坐下了,只看着眼前摆出的汤汤水水。他近日禁食得惨淡,三四日前才开始勉强喝些粥,夏素灵能不偏不倚地凑出这叠饭菜也堪称用心良苦。
但梁成济不动筷,靳扬也不敢自力更生,忍了半晌毫无成效不说,饿得更晕了。顶着梁成济打量的目光,他艰难将手往上挪,偷摸着就近顺了把勺子,见梁成济没反对,靳扬才开始提心吊胆地喝粥,压着声音生怕被骂。比起梁成济所言的“好好想想”,他其实更想把这件事直接敲定下来。他只觉得梁成济随时随地都可能反悔。
“你别单往好处想,”靳扬便是不说话,梁成济也看得出他在琢磨什么,“讲得难听些,莫说重新涉医,你便是单活在我眼皮子底下,那些我看不惯的习惯,我也是铁定要给你全部扳回来的。”见靳扬怔愣,梁成济索性一筷子敲到他手上,“比方说,坐正了。”
靳扬手上没个二两肉,筷子正敲到骨头上,疼得当即缩回手。偏生看上去不青又不肿,连道红痕都不明显,说理都没地方说去。
靳扬皱眉揉着手,正听梁成济开口:“作为学生,你已经很好了,但学生与大夫是两码事。学生做得好的人,未必适合当大夫,”忽略靳扬的错愕,梁成济续道,“我不会再花第二个七年给你从头教过,若没有把握两三年内自行解决,你便趁早给我死了这条心。”
“若你铁了心非要走这条路,至少两年之内,别说谈情说爱,你得做好吃饭睡觉都省着点时间的打算,”梁成济极为深沉地看着他,像是只在陈述一个事实,“即便这样,以后的日子也不会过得太好。”梁成济可以不介意靳扬的过去,那是因为他是靳扬,但总有人会介意。
“所以,这是我最后一遍问你,你学不学校书?”
靳扬几乎当即就要告诉梁成济自己的选择,但张了张口又硬生生忍住,不再说话了。很多时候,靳扬的沉默都是一种不那么明显的反抗,至少没有那么愿意接受。他犹疑地执过勺子继续喝粥,许久才低声道:“那您当年……为何不教我校书呢?”
“靳扬。”梁成济将他的名字念得很重,像是种警告,却也没有任何举措。室内静了片刻,梁成济起身走到一旁,缓缓推开窗,声音听来很飘渺:“世上唯有读书高,其下才是百工。那是上天给你个从头修正的机会。”
不知站了多久,他才转向靳扬:“什么时候你想通了,我带你一起北上去拜访阮其臻。京城天子脚下,书目也全,你就干脆待在他府上。我托他照看你一番,平日指点几句,你也好少走些冤枉路。要是实在住不惯,我帮你在京城盘个宅子,你也不用太寄人篱下。”
未及靳扬开口,梁成济便打断了他:“夏家也在京城,”阮其臻若能看在他先父的面上,收靳扬当个义子,两家也算门当户对,“你娘那里也不必迁坟,逢年过节也不妨着你南下。越屏那里的屋子收拾收拾,日后得空你也可以小住几日。”
靳扬握着勺子,很久都说不出话来:“我……”
梁成济的这个提议,很好,再也找不到更好的。
靳扬怔在那里,像是第一次意识到,日子原来还可以这样过的。他的世界太小了,要他就此离开江南,离开鸿景堂,离开他所有熟悉的地方,去过自己从未过过的生活,他真的从来没有想过,或者,他其实根本没有想过要怎样活着。
谁都心知肚明,夏家是不会让夏素灵一个锦衣玉食长大的女孩子远嫁到江南来的,更遑论嫁给一个前途未卜的仵作。靳扬被激出的那种坚定,大概只是意气。他错失的东西,好像无论如何也得完美补救过来,毕竟,他已经在这条路上,付出太多太多了。于是,他才这样不遗余力地维持平稳的原样,为此不惜冒更大的风险。
梁成济像是还说了很多,但靳扬一句话也没听进去。他还是隐隐觉得自己应该待在这条路上,没有任何缘故。但出奇的,他到底没有当即这样开口。
“回去想想吧,”梁成济也没打算让靳扬当场作出决定,“也别想得太多,你这一辈子活得尽量好些,便是对那些在意你的人,此生最大的报答了。”
这种不叫苟且。很多时机都是稍纵即逝,不会长久等着人来选择,所以日后想起才会格外后悔。阮其臻那里,他如今还说得上话,等再过个几年阮其臻寻到了什么看得上眼的学生,便也未必能顾得上靳扬。
以梁成济如今看来,人这一辈子,顺风顺水过去挺好的。靳扬便是一生待在怀殊县,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他,李笠,很多人,他们都是为生计所逼,被迫这样一路走过来,说到底都是苦出来的。没人天生会喜欢对着根本看不懂的书籍,看上一天一夜,当年,他若学不出来,没有安身立命的本钱,他就会死在外头,或者再难忍受,自己回梁府向梁振咸告罪。
“成济,你这……”李笠进来时,靳扬刚走没多久,他叹了口气:“你想清楚了?”梁成济若是不收靳扬,他难免觉得冷情;但梁成济当真将人复收下来,也实在是冒医界之大不韪。对造假贩假害命的学生宽出宽进,落到有心人眼中怕不过“走个过场”,难免遭医界质疑。
“我说过,我梁成济门下不收贩假害命的学生,”没等李笠开口质询,梁成济抬手倒了杯茶,“我也不会再收学生了。”
你这是什么话!李笠噎在那里,指着梁成济半天没说出话来。
“人生头一回……”窗外的藤蔓摇曳着,距离残花凋谢怕还有好些日子。梁成济看着外头,摇了摇头,没再碰那杯茶,最终也没有说下去。
午后,梁成济照旧出诊。按常理,靳扬怎么也得过上几日才来找他,未料到还没等看上两个病人,半掩的门就被缓缓推开。不巧那门质量不佳,快推还成,放慢速度一阵“吱嘎吱嘎”,宛如闹鬼。这阵势,梁成济便是耳背都该听得出声响,一时被气得没脾气:“进来。”
靳扬偷摸伸个脑袋进来,直对上梁成济的目光,满是尴尬地讪讪赔笑。静悄悄地移进来,返身迅速压上门,蹑手蹑脚挪到他身边。梁成济原想让他在一旁坐着等会儿,偏头正见他手中抱着的书册。靳扬倒是毫不在意地在他面前晃了晃,笑得格外自然,一如当年的样子。
那日午后,靳扬来告知梁成济选择时,梁成济看了他很久。
靳扬后来回忆起来,只觉得场面当是格外感人,连他自己都快被这一腔孤勇的决心震撼了,大概谁都会感动吧。奈何,梁成济大概不是那个谁中的一份子,当场连个表示知道的“好”字都没有说。
那时靳扬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总觉得梁成济怎么也该宽慰他一下,让他先过几日养伤的好日子,但后来证实……他就是死在想太多上。
梁成济从不是个会虚言恫吓的人,他既说了让靳扬吃饭睡觉都省着点时间,自然就是字面含义,完全没有任何缓缓再谈的意思。这些年他云淡风轻的样子,真像是温柔了很多,却在短短几日内迅速逼近印象中能让他怕到绕道走的梁成济。
靳扬艰难撑过了几日水深火热的生活,痛苦地窝在门口翻诊籍时,才终于意会到梁成济大抵只是单纯授学严,左右该凶的该骂的,对着他哪句都没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