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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长谈引一波回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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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打到断,断了再从头继续的折磨,真正发生不过短暂的片刻,却也摄人心魄得酿出一片死寂。靳扬不开口,局势便更为冷凝,夏问枢在一旁看着,心都悬得厉害。
梁成济执着竹枝待了许久,倏然冷笑一声,眸中却殊无笑意:“看来,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了,”随手将竹枝弃于一旁,梁成济转头对着夏问枢吩咐道:“找李老借根藤条来。”
夏问枢直站在那里,不深不浅地看着,没动。梁成济也没等他的兴致,直接将目光移向一旁,被扫过的学徒受惊之下,倒退了一步,才匆匆忙忙去后堂,回来后手中便携着根二十来寸的藤条,交与梁成济的时候,手下还有些颤抖。
不比竹枝,藤条算是颇为正式的惩戒性工具。鸿景堂规矩严明,若是犯了明令条文,少不得戒尺藤条的过上一番,故而学徒对此大多都不陌生。算下来,藤条韧性颇强,当是里面不大好挨的,尤其是不走过场,实打实抽在皮肉上的时候,数不过十便破得出口子。鸿景堂没有责后容休的讲法,破皮流血还不能耽误事情,总是很不好过的。
靳扬自然也尝过其中厉害,便是鸿景堂走过场的惩诫,也是一道一条极高的肿痕,更遑论梁成济亲自动手的狠厉。但除开错犯得太大还死不悔改以外,梁成济鲜少会动用藤条,就像他也极少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不计数目地动手。这些例外中的例外,大致都要在今天破例。
周围三三两两围着的人大多闪烁着移开了眼,耳边只余下藤条破空的慑人声响,以及狠狠抽击下去后靳扬嗓间零碎的无力语音。初入鸿景堂的学徒,日后提及今日,都难免心有余悸。生平第一次所见,藤条能打出这种场景。十几道连下,其间没有丝毫停顿,起起伏伏间力道像是愈加沉重,连带着粗布的下裳都有明显的磨损,一道便是一条深印。
在场者终于有所慌乱。这等场面,谁都不会怀疑,梁成济确是存了今日要将人生生打死在院子里的念头。深色的下裳本看不出血色,待得伤口逐渐连成一片,渗开的血晕才刺入人的眼底。这么多年,梁成济再没动过这样重的手。外围的学徒只听得身旁一句压抑的“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喊人啊”,即刻匆匆忙忙去找李老救场。
“呀,来得委实不巧,成济这厢教徒呢。”千钧一发间,一声稔熟的招呼声翩然而至。院门口,来人一袭白衣,身姿潇洒,神色随意安然,一派阳春白雪之态,单从眉眼间,便看得出年轻时何等风华意气。梁成济手上骤然顿住,人群中骚乱一瞬,唯有夏问枢直松下一口气,如见了救命稻草:“爹……”反应过来才硬生生接上,“他老人家还好吗,三叔?”
夏阳平支着院门,眼皮跳了跳,也不问他闹得这是什么幺蛾子,只是笑着顺他的话音接下去:“好,好得怕是要被你气得只剩一口气了。”
从京师一路找到江南,好不容易听闻梁成济身边多了个打酱油的小子,好巧不巧还正姓夏,刚一进门便见这等架势。梁成济好多年没再亲自动过重手,时隔六年,夜色昏暗,夏阳平也没认出人来,只道上苍不知何时开了眼,梁成济居然终于不打算带着自家深厚的医道经验进棺材,大晚上的开始琢磨着重新收徒了,实在可喜可贺,好兆头啊。
片刻后,李老也终于被人引到了院内。梁成济借了藤条,他本就越想越担心,走到半路上正见人匆匆忙忙赶来,便知道这事好不了了,但到底没想到闹得这样凶:“成济,这都什么时候了,有什么大事,明日再算也来得及,先散了吧。”
一旁,夏阳平隐晦地朝夏问枢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将人扶下去。梁成济年少成名极早,北夏南梁的并称虽由来已久,但真要论起来,夏阳平当要比他年长十岁,梁成济无事自然不会驳他的面子,而李老与他共事多年,自然更不必说,一时倒也未闹得太僵。
此刻,靳扬神智已经大半混沌,眼前亦是一阵阵发黑。夏问枢扶他起身时,只觉得整个人都在毫无遗力地往下倒,周围两人帮衬了一把才堪堪强行扶住。春凳上的血迹尚未干涸,地上也凌乱地溅着些零星的鲜血。夏问枢刚想问问他伤势如何,是否还撑得住,便听耳畔轻得几乎完全听不分明的一句“谢谢”。
靳扬昏昏沉沉地笑了笑,眼前终于陷入一片漆黑。
待他再度清醒的时候,唯一的感觉便是,疼,铺天盖地的疼,那种断骨削肉的滋味,让人恨不得直接昏迷的干净。恍惚了半晌,他才隐约反应过来自己此刻并非俯趴在冰冷坚硬的春凳上,而是被安置在了床榻上,身后还轻掩着一床温软的薄毯。
昏迷前他意识不清,对当时的情境几乎一无所知,只觉得那份几近凌迟的责打模糊地停了一瞬,而原本愈渐麻木的疼痛便如山崩之势般齐齐涌来。似乎有人扶他起身,又似乎没有,唯有眼前忽明忽暗,气息难以回环,茫茫然甚至生出一种濒死的感觉。
疲惫地睁开双眼,逐渐明晰的视野中,模糊地出现一道身影,紧接着便是一声惊叹:“呀,你终于醒啦!再不醒我都怕你得褥疮了。你知道你昏了多久嘛!”
夏问枢刚从后堂端进药来,见他醒了还怔了一瞬,随即匆匆进门,边开口边放下手中的托盘,看他的眼神好似见到一个命悬一线的危重病患瞬间起死回生一般。
靳扬微张了下口,觉得咽下干渴异常,像是被火生生灼烧过脉络,干痛得完全说不出话来,兼之身上毫无力道,便只能微微闭目,由着他用好奇而探究的目光来来回回地打量。
梁成济再度收下的这名弟子,许是没见过什么大世面。靳扬连睁开眼睛都觉得勉强,却只能强压着咽喉中明显的不适,用磨砂般的声音艰难地间断着开口:“什么……时辰了?”
“都午后了,”夏问枢帮靳扬倒了杯茶,似乎想起什么,纠正了一番,“昨日你全天十二个时辰都没醒过。比师父预估可能要昏迷的时间还要长。”
说着,夏问枢迟疑片刻,似是有什么筹谋已久的话想问,却又隐隐觉得有些难以启齿,半晌终是在沉默间掩饰般轻咳了两声,忽然压着声音隐晦地问了一句:“既然你跟过师父这么久,那他有什么喜好,你一定知道吧?”
靳扬微不可见地怔了片刻,对这种立场与称呼的转变,总归有些适应不及。恍惚了一瞬,他才反应过来夏问枢的意思:“你,讨好他做什么?”按理,犯在梁成济手上,至多悬心于常年累月免除不得的皮肉之苦,却很少会让人生出失望后被放手的担忧。
至少,靳扬从师七年间,单是触怒梁成济的次数便不胜枚举,但无论过失多大,也从来不过觉得梁成济要将他生生打死。彼时年幼,到底从未料想过,有朝一日,他会连迈入鸿景堂的大门,连动到一针一药,都变成了一种禁忌。
靳扬无意识地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激出的朦胧雾气,恍惚想起,七年前,江南气候至而不至,正是百年难得一遇的严寒。靳扬至今只见过三场大雪,又唯数那年的下得最大。鸿景堂百年招牌下,天南地北的人都有,冬至那日,返家的走了大半,他随梁成济在街头吃着元宵,五运六气推演一番,戏言来年怕是疾病缠绵多发,鸿景堂的生意更要好起来了。
余庆十六年,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年份,对于靳扬,却几乎承载了一生的转折。而这句戏言究竟是否成真,靳扬终究没能看到。
那年二月初三,他被凌晨急促的敲门声扰醒,紧急随同李老一并会诊姜府,病患伤势特殊,长剑淬毒,伤人入骨,但从医最忌妄议长短,李老以骨伤闻名,初诊难得举棋不定片刻,回头看了他一眼,拟定刮骨治疗。
那次靳扬会诊,对于针刺辅助的临场止痛效果,没有丝毫把握。但梁成济一贯主张针药并学,行针手法更是行内一绝,兼之伤情刻不容缓,靳扬虽自知期间风险很大,又不容出错,到底不敢露怯,只能首肯治疗。其根本上,担着很大的风险,故而行针时,不免慎之又慎。
几十根针,局部止痛,毕竟不代表不痛,但凡姜离皱上半分眉头,靳扬便生生逼出一身冷汗,只能强稳着冷静,意识不敢分散分毫。整整几个时辰,靳扬脑中似是紧紧绷着一根弦,反复估量着姜离的神色,续针调针。直至李老松下口气般收手,转而看向自己的目光明显染上几丝讶异,靳扬方才觉得头晕目眩,险些当场昏过去。
那大致是靳扬彼时从医生涯中,经历过最为险之又险的事情,以致他惊魂未定了一路,直至迈入鸿景堂的大门,才瞬间想起今晨按例是要与梁成济拆议医案的。惊愣间下意识看向天色,靳扬真觉得早一分晚一分也看不出什么差别了。
迟疑片刻,他到底敲开了书房的门。刚一进去,便见梁成济的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难看,坐在桌后,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整整七年,梁成济连怒极动手时也大多看不出什么神色,靳扬从未见过他这般冷意沁骨的样子,整个人都僵在那里:“师父?”
“靳扬,从今日开始,针药你都不要动上半分,”梁成济拾起一旁似是翻阅过多遍的处方,劈头盖脸砸到他头上,看向他的目光,很冷很冷,全无感情,便犹如在看一个陌生人,“直到你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