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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〇三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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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伯自会稽至荆州不易,此次自会多住些时日。然而行刺之事不可再三,阿媛尽管放心。”凉风掀起院中帷幕轻晃着纱账上悬着的环佩和环佩上银质的铃铛。
“阿兄,他们为何非要桓家兄长死?”道韫直接问道。“桓家不过是想北伐而已,又非造反之事。”
桓家从未做出威胁朝廷之事,为何非要到如此地步?以前她明白谢氏需明哲保身其父不能与桓家来往太密,但事至此境道韫就真的不懂了。
“正因桓家未曾有造反之举,这次来的才只有琅琊王氏。”谢渊那双澄澈的眼眸惶惶然打量着远方,几经思索,终于还是决定将此事告诉道韫。
这件事还是要从桓温在荆州越发做大,多次上书北伐说起。桓温势大,朝廷恐惧啊。
前朝曹魏是权臣起家逼汉室禅位,本朝司马氏也是权臣取而代之。如今衣冠南渡已数十年、胡人入侵中原也已经数十年,若桓温北伐得势那就是不世之勋。当威望和声势达到鼎盛之时,起反叛之心亦是寻常。
况且本朝以玄远清通、任情背礼为主流,礼法本就淡薄。
所以朝廷不想让桓温北伐,但偏居于江南一隅的朝廷却又对北伐之事拒绝不得,故只能换个人北伐,这个人选就是当初道韫也见过的殷浩。
朝廷绕过桓氏北伐,又担心桓氏不甘,所以就打算让桓温主动放弃。桓冲若死,不仅荆州后方无人,而且桓温也会哀痛过之,自是会安分一段时间。
近些年桓冲已渐渐成长为桓温的臂膀羽翼,若桓冲死,桓温必会有所收敛。刺客连桓冲的命都能轻易拿走,这岂不是一个很好的威慑?
“阿大呢?此事阿大知晓?”道韫追问道。
“世伯与会稽与从父交好,亦为阿父旧友。”谢渊解释道,并未说出利害。
“阿兄此刻还要遮掩?”道韫突然想到什么,既为旧友,那么在谢氏府中行刺,真的只是擅自的行为?
遮掩?谢渊早知道韫剔透过之,又怎是他三言两语就可遮掩过去?
婢子木枝又为谢渊案前添置了一炉新炭,围炉而言,皆是朝堂风雨、身家性命。
王谢在会稽本就比邻而居,而谢氏也算建康高门之列。高门与晋庭共天下,但到危机之时高门也有保护朝廷的义务。此次殷浩受命出山,谢氏自然也与琅琊王氏一样支持殷浩。
所以此次刺杀谢氏应是知道的,若刺杀之事真的成了,估计身在荆州的他们也将性命不保。
谢渊事无巨细的解释着,言语间多有颤栗。人怎不畏死?谢渊也一样,再王羲之要杀桓冲时他怕极了。但那又如何?谢渊知刺杀是对的,也知自家阿父也已默许,即便事成后他们一家都难全。所以谢渊即便知道王羲之刺杀桓冲,知道桓冲死他们一家也不能活,却也不曾阻拦,更是连一言都不发。
因为谢渊知道,只要桓温势弱,谢家就有机会更上一层。至于用他们一家的性命去换取一个机会是否值得?谢渊看来,只要谢奕愿意,谢家默许,那么无论是否值得他都会接受。因为他也希望,有一日谢氏能够成为顶级世家,以此来庇佑更多的谢氏子侄。
“兄长,阿媛当日是否错了?”道韫听完后并未露出愤懑之色,即便在知晓其父谢奕决定押上全家性命的时也依旧不曾出现过怨怼之色。
“世间万物皆有缘法,是非对错又怎能轻易评判。”谢渊反问道,“自那日起阿媛可被阿父责罚?”
什么对错?他们谢家人虽置身宦海沉浮、权力嬗变,但却并非要做争名逐利的工具。谢奕知杀桓冲对谢家有利便予以帮助;谢渊知此事利害干系饶是畏死也未曾阻拦;而道韫心系桓冲、又为报当日险些没命之仇,这也于情理之中并无错处。
所以即便刺杀不成,桓冲不死,但此事却无人再提。他们想门庭光复,但谢氏是否非要成为顶级世家又是另一回事。
“若阿媛觉自己所为非错,又何苦庸人自扰。”谢渊见道韫犹豫不决又开解道,他的语气轻快随意,并不似仅作安慰之言。
谢渊乐意为谢氏牺牲、谢奕也愿意牺牲,但若道韫不愿,她如何作为也都没错。
“可是兄长,桓谢真的要交恶了吗?”道韫仍旧不知所措,即便她知道谢家与桓家关系从未密切过。
“交恶如何?如常又如何,阿媛只管凭心而为、不留遗憾便是。”谢渊拢了拢搭在身上的毯子似乎早已看透世间的一切。
不管道韫如何抉择,他都是无权干涉。只是道韫敏慧过人,定然不会做出蠢事。
他们兄妹都知自己享受着谢氏的庇护,所以即便知可能诛连身死也仍旧平静,若是非死不可,那么即便畏死他们也会赴死。
道韫尽管不太熟知生死之道,对此事却也不曾抗拒,即便下一回谢奕仍旧押上他们的生死之时,道韫与谢渊也依旧平静。
自上次刺杀事落后,整个荆州再次陷入平静,这种平静一直维持到殷浩到来前的一个月。因为殷浩的到来使得整个荆州士林沸腾。
也是那时道韫才知从父谢据迟迟不离去是因为得知殷浩将时隔数年后再访荆州,谢据倾慕殷浩已久,数年间想登门造访数次扑空,此次笃定殷浩一定会来,定然是不愿离去的。
【城西园圃】
“小女郎,别来无恙。”王羲之见道韫身着墨绿长袍手持白羽扇而来。
“数日不见,阿媛还以为世伯早早离去呢,却不想今日还能拜见世伯。”道韫朝王羲之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语无恼怒之意,眉眼平静明澈不似有恨。
“知深渊(殷浩)来此,吾等又怎会早走?”王羲之坦言道。
“原来世伯也是为殷公留在荆州。”道韫略微有些吃惊道。
又一个为殷浩迟迟未离的,谢据留在荆州倒也无妨,但王羲之可是桓家人查明的刺客,这里是荆州而非会稽,王羲之这得有多大的把握,才敢留在荆州那么久。
“哈哈,小女郎莫非今日前来不是为一睹深渊(殷浩)雅量?”王羲之看着道韫大笑道,“不若此次你跟在我身后,吾带你去拜会深渊如何?”
拜会?道韫今日前来不就是为了再看一眼当年那个仙姿玉质目含星辰大海的人。论起辈分,王羲之确实是世伯,王谢为故交道韫跟着也并无不可。至于数日前刺杀之事,她不也曾锋芒毕露要取王羲之的性命?如此说来,二人倒也算是扯平。刀剑无眼且本就有胜负,知道缘由的道韫就更无不平。
王羲之见道韫尾随眉角稍微挑起,今日羲之一派儒雅打扮,自东床快婿起就少负盛名的他在文人间交流里尽显书卷意气。道韫恭敬而又从容的跟在王羲之身后,众人皆知王羲之确实有一女却决计没有道韫这般年纪,再看道韫丝毫不露怯的样子,此女决计是高门之女。
道韫随着王羲之入席位子则是在王羲之的身后,王羲之的对面坐着的是谢据和谢奕,因今日只是寻常玩赏谈玄,所以并未见桓家人,其他人家倒也有带女郎出门,道韫此番算不得有多突兀。甚至就连谢奕见自家女郎随王羲之入席都不曾露出本分疑惑。
饮酒谈玄,这一次所言的是‘否道’,道韫王羲之身后听着,目光则落在了首席的那个头戴玉冠身着檀色衣衫手持青色玉尾麈尾、气定雍容的男子。
殷浩、浩者,深渊也。道韫看着殷浩的样子、清雅随意的言语就仿若看到了一片汪洋大海。
如此人物确实值得时人如此期待,若是说从桓温身上道韫感受到的是大将的沉稳与自信甚至还带有一点点的肃杀,那么在殷浩身上所感受到的则是风平浪静的安闲。
道韫虽知桓氏北伐无错,可是像殷浩这等平静的感觉对于道韫却也有着致命的吸引,即便是生于惶恐、朝不保夕,但看到殷浩之后也能将一切都平静下来。这样的人确实该出山,该出来稳住人心,道韫想着,眼角眉梢不自觉的勾起笑意。这一刻她似乎也明白为何当初谢氏会选择殷浩了。
殷浩言罢便是谢奕、谢据等人,道韫第一次这么真切的听着自己这位从父谈玄、如钟如磬的语调让道韫无比折服,还有自家阿兄谢渊,席间众人的称道声让道韫第一次感到身为谢氏子女的自豪。
而这日后席间众人也会想起,在席间有一个身着绿衣,逸然若仙的女郎,此女为谢家长女却随于琅琊王氏子弟的身后。或许数年之后王谢两家来衬托道韫的光芒万丈的时候,今日在场的文人才会偶然叹一句机缘巧合。
【桓家别苑】
“大隐隐于朝,深渊真要趟这浑水?”一子落下,桓温望着殷浩似笑非笑道。
“时势至此,浩不敢言‘不得不为’之说。”殷浩道。入朝便是入朝,何必装作一副委屈的模样?殷浩与桓温本就为数年旧友。
“好一个时势至此,深渊可知你此次前来,幼子(桓冲)险些殒命。”桓温实不隐瞒,顺便与殷浩说了王羲之刺杀桓冲之事。
“自王丞相与郗公离世后会稽刺客便不再听叔虎(王彪之)所命,此次所为确实左了些。”殷浩稍微皱眉道。
此次来的刺客是王羲之,他是郗鉴之婿自不必说,至于会稽刺客到底有多少人,什么底细桓温却丝毫不知。而王羲之又少负盛名,人在眼前却动不得。想到这些,桓温心中就略有烦闷。不过他转念又稍稍安慰自己,朝廷已在明面上不能奈何自己,所以只能派遣刺客。
桓温本想诈殷浩一番,却不想对方气定神闲,这让桓温略微失落。
“深渊就算要大隐,也不该领北伐事。兵家之事并非儿戏。若能功成自然是好,但若是败了,深渊又当如何?”桓温再次问道。
“若是败,只怕是要搭上半世声明。”殷浩低声喃喃道,他回答的声音虽小,却丝毫不露怯懦之意。
“深渊,你真不该趟这浑水。”桓温见殷浩并无退意,不觉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