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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黄雀在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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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沉。
一弯碧水如翡翠镜面,映出半天星子,几株盛极将败的白莲宛若幻境中的灵物,安详镇定地泊在水上。地上游走浮动着丝丝冰冷的寒气。君少行一双墨瞳沉凉如水,正不悲不喜地望着水上莲花。
此时已是三日后的夜里。
冯怀案的人犯及卷宗已经刑部和督察院核准,转到大理寺的时候却出了问题。大理寺正卿薛岩大人认为此案疑点颇多,竟将其驳回刑部。刑部认为覆审无误,又把东西发回,岂知薛岩仍不买账,第二次驳回。督察院都御史蔡大人急了,跑去找薛岩拍了几次桌子,对方却依旧不为所动,双方争执不下。短短几日内,竟形成一场拉锯战。
状告清欢姑娘的乃是锦衣卫都御史孟有。孟有称清欢从前被冯怀玩弄而后抛弃,怀恨在心,遂寻机杀之。顺天府的人信了,马上就弄到了清欢的供词画押。
岸边树丛内传来低低的人语声,他迈了几步,身影在暗处闪没。
树林里一人说:“这桩命案虽已经处理,但尚有争论。你说这薛大人怎就那么死板,督察院和刑部都已批了的东西,他三番两次地驳回去,岂不是打人家脸么?”
另一尖声道:“大人可准备再调刑部卷宗仔细看看?”
“看那人犯的谳审笔录么?”对方叹了口气道:“不是我说,我看那告状的孟都御史倒像是有问题。青楼姑娘和侍郎之子的风流债,他怎么知道那么清楚?”
“您说的有理,可咱们也操心不到那里去啊。眼下重要的是得拿出个人来当靶子平了冯侍郎的怒火不是?可这薛大人偏不识时务,搅得大家都不得安生。”
“是啊。”咳嗽几声,终于问道:“那不知公公可有什么好主意?”
尖细嗓子顿了顿,有意卖关子,过了会儿才不紧不慢道:“要我说,这事儿好办也好办,不好办也不好办。”
“此话怎讲?”
对方溜了溜眼珠,“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识时务者,就该从这儿消失掉。”最后几个字有意拖长了音调,说“这儿”的时候,他食指指着地下,嘴角浮起一丝油腻的笑。
“什么?这……”
“大人怕了?”尖嗓子叹了口气,一脸失望道:“也罢也罢,既然如此,大人就等着为人鱼肉吧。”
“诶,公公这是什么话。本官深夜与公公在此会面,可是冒了极大风险怀着诚意而来!”
太监一听对方已渐渐上钩,心中暗喜,面上却依旧做不快之色,撇了撇嘴道:“杂家是个办实事的人,有一说一,有事就做。大人不妨直接给个准话,杂家也好心中有数。”
“这……”对方顿了顿,终于道:“依公公所言,也并非不可。”
“这就对了!”太监面色亮起,笑道:“大人今日之决策才让杂家看到了些风范骨气。日后事成,大人必不悔你今日之举。”
二人正商量得如火如荼、热血沸腾,却不知一个身影隐在暗处,已听了他们多时。
“岑大人,一言为定!杂家这就去回话。”
“嗯,一言为定!”
说话的两人,正是刑部左侍郎岑义和太监邱户。上任头几年岑义的立场摇摆不定,一面君党卫党两头都不得罪,一面又无形中把两头人得罪了个干净。卫谦遂觉此人大有可用之处,便有意安排了邱户这颗钉子暗中和他结下了紧密联系,从旁鼓动其行为。
杀掉薛岩,的确是终结这场拉锯战的有效办法。且就算朝廷要破案,也未必能拉到他头上来。李馥案、冯怀案,现在再送一个薛岩案……最近还真是命案连连。霉运轮流转,明年到你家,朝中是怕要人人自危了。
岑义心中仍免不了有些斗争。一方面觉得这样的举动实非他一个官员所为,二来又觉得薛岩实在讨厌。这事情如此纠缠下去,免不了要惊动圣上,到时候若真发现案子判错了,倒霉的怕是整个刑部和督察院的官员。
心中一滞,忽然开始森森发冷。他想到了那个身为百官之首的人。这样的事情,此前还从未有过……而君首辅竟从始至终未发一言,他在打什么算盘?
“大人,早些回去吧。”邱太监笑着拱手一揖,转身正要走,忽然背上一阵森冷。
“两位真好的兴致。如此月夜,在此计划谋杀朝廷命官。”
脚下寒气陡然间升腾而起,两人猛然间给这声音吓掉了魂,纷纷不可置信地看着从暗处出现的人。
岑义直直地睁着眼睛,脑海中嗡嗡直响,像一桩木头,脑海中只有两个字在回荡:完了,完了……
邱户也给吓得半死。
君少行刚任首辅的时候以雷霆手段削夺宦官之权,至今想来仍叫人后怕。平日里正大光明地遇上了都恨不得绕着走,更何况是在如今这样的场合……除了皇帝身边的大监张公公稍微端得住以外,其他宦官见了这位首辅大人,就像老鼠见了猫。
月色却越来越明朗了,映照得林子里亮堂堂。邱户真痛恨这忽然亮起的月光,方才才气定神闲把握十足,此刻屁股后的衣服已颜色浸深了一片。
你大爷的君少行,他,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他全听见了?他想怎么样?
岑义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扯出一个笑,“君首辅,这更深露重的,您怎么也在这里?”
“首辅大人,”邱户也强自挤出一个笑容道:“杂家夜里睡不着就出来走走,碰巧遇上岑大人,就闲聊了几句,哪有您方才说的那什么事情。许是您一时听岔了吧。”
“我听岔了?”君少行沉静一笑,“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识时务者,就该从这儿消失掉。”
……糟了,真的全听见了。两人此刻已做好必死的准备,还想在此前再奋力挣扎一下,却听君少行道:“本官倒也觉得,这句话不错。”
“什么?”岑义登时面色转喜。君首辅能这么说,可是有戏!
“岑大人方才说的话都很是在理,这场闹剧再这么下去,免不了有人要请圣上亲裁。解决掉一个人,免去一堆麻烦事,倒是划算。”他仰首望着月华,眼波分毫不惊,夜的光影在他衣上游动流走,像水的漫溯,“倒时若出了纰漏,你们大可将责任都推到本官身上。”
突如其来的惊吓恐惧转为突如其来的惊喜,两人觉得自己心脏简直要跳出来。还是邱户反应得快些,当即跪地道:“大人大恩,小的没齿不忘!为朝廷大局计,当断则断,大人果真不愧为首辅!”说罢拜倒叩头。
岑义一时手忙脚乱,也跟着他跪了下来,一个响头磕在他脚边。
拍马屁也拍得这般行云流水,可见这幅德行早已化入骨髓,造诣精深。君少行摆了摆手,“都起来吧。你们的心意,本官知晓了。”
虽说推测不出君首辅是怎样巧不巧来到这里的,但眼下已经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了。
皓月当空,夜至三更。
离开了那树丛,他回到府上。离早朝还剩下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再眠也是无用,他穿戴好官服,独自站在庭院里,看着天幕从漆黑一片到渐渐泛起鱼肚白的颜色。
那一头,卫谦将军也起了个早,正由丫头侍候穿戴好了官服。
邱户得了通报,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一连串地将晚上发生的事情全讲了。
卫谦皱了皱眉,“他真是如此说的?”
“是啊大人!”邱户道。
“如此甚好。”卫谦摇头晃脑着仔细一想,君少行的态度也并非不可理解。薛岩一人的行为牵扯到的是整个三司,其中也有不少君党的官员。他与君少行虽是两相对立各执一方,但也不排除有共同目的的时候,遂道:“此事我原是先叫你去试探,到时万一出了事儿也是拿那岑义当出头鸟,现在既知道了君少行的态度,这事儿就好办多了。你安排下去,即刻动手。”
“是,大人。”
晨晓的佛光扑向大地。几声鸡鸣破空时,文武百官已列着整齐的队伍,陆续登上了金銮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