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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繁花系列之二 恋心抄 Lotus ...
繁花系列之二恋心抄 Lotus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而泥泞中皎洁抬起,是莲花如月色的容颜。
安能洁净如初。
安能懵懂如故。
后来有人找他们去拍电影,确切说是找紫苏这小子。合约直接送到手里,我看一眼,再看一眼,拍在桌子上说:“扯淡。”
小助理诚惶诚恐站在一边。我深呼吸,拿起来又看一遍。牢记自保守则:任何合约签字前都要看三遍。
何况这东西跟卖身契也差不了多少。
《诸神之黄昏》。游戏改编神话动作片。我习惯地揉一揉额角想:那款RPG火了十年,保守地说也要比DOKUEIKA更有名。OL正在开发中,电影又要上马,真真无孔不入。出品公司是新线,简直已经让人反驳不得。提供的资料里有部分演职员名单,我倒抽一口凉气。导演是熟人也是个怪物。三十四岁,亚欧混血,生得俊俏风流才貌双全,Porcelain文名字单一个字唤作龙。再看下去,不出所料,女主角正是好莱坞的天之娇女。童星出身,入行十多年,今年才满二十岁。有演技有美貌,有文凭有手段。
我抓过电话打通紫苏手机,言简意赅,“大家过来,开会。”
傻小子还不知所以地咕咕笑,“女王陛下敬礼。”
很快他就笑不出了。
秀喜用一根手指敲着桌角吹《义勇军进行曲》,我一脚踹在他脚踝上,他龇龇牙跳开,甩着手说:“别紧张,奥莲德,别紧张。”
我紧张个屁。
合约挨次传一遍,最后才到紫苏手里。七园羽看完,似笑非笑递给他。我拄着脸颊端详他脸色慢慢变古怪,终于抬眼求救地看我,“……奥莲德?”
我伸出尾指点一点他,“我要卖了你,宝贝。”满意地看手指上红珊瑚镶嵌蝴蝶尾戒一记闪烁。
他欲哭无泪。
偏头看七园羽,他对我耸肩摊摊手。我懂他的意思。合约上除了邀请紫苏出演,一并诚邀DOKUEIKA担任电影配乐。这片子卖座简直十拿九稳,好机会安能放过,不利用白不利用。
秀喜欲语还休。紫苏还想抗议,我对七园羽一呶嘴,他无可奈何,放弃地挑挑眉。“好吧。”
回头我给龙一个电话,媚笑着轻轻问,“几时要我们那孩子过去试镜?”
那男人睡意朦胧,说:“啊?”
我拉下脸吼,“王八蛋!叫旁边的女人给你两个耳光再跟我说话!”
他彻底醒过来,苦笑,“奥莲德,不要这样,哪有什么女人。”
“废话少说。回答我。”
他叹口气,“我去洗个澡,之后给你电话。”
扔下露水姻缘对象之一的电话,我向后靠上椅背,慢慢思考。有什么,说不出的不对。
龙打过来时我终于证实了这直觉。
很好。
后来一切都无比顺利。和龙见面时紫苏略有局促,我不知那是为何。今年二十七岁的他自十六岁便出道,向来玲珑剔透得很。这孩子是天之骄子,从来与怯场无缘。我极其放心。
龙看也不看他,只同七园羽几个人闲聊,谈笑风生。我冷眼旁观。紫苏忍了良久,终于自身后拍他的肩,笔直问龙,“为什么选我?”
龙扫他一眼,半晌不作声,视线飘开又飘回来,忽然说:“暗之贵公子。”
“诶?”
“就是你了。”
他转回去继续同秀喜的话题。紫苏怔在那里。我噗一声笑出来。省省吧,小子,你被个妖怪看对眼了。揪他过来我轻轻说:“不用担心他会对小七出手。他看上的是你。”
紫苏脸色发白地看着我,“奥莲德,这不好笑。”
我耸耸肩,“相信我,这不是个笑话。”
俯在他耳畔低语几句,我笑起来,“看我多么疼你,小紫,连这等机密都肯讲给你听。”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忽然也笑,瞟一眼龙那边,压低声音,“他故意的?”
我摇摇头,“若换了我是他,也做这个选择。最好的,什么都要最好的。没有人能保证稳赚不赔,起码赔也要赔得华丽。”
紫苏斩钉截铁地说:“疯子。”
一切很快尘埃落定。取景在Porcelain极著名的南方省份。我讶异审批如此迅速。龙扫我一眼,“朝中有人。”我笑起来。
开机仪式十分隆重且诡异。全体演职人员乘船到海岛上一座千年古寺拜佛求平安。住持白须飘扬,少说有七十岁,眉目清明,和我手里一本传奇故事插图上的老神仙并无二致。
龙非常认真,事先同女孩子们讲不许穿高跟鞋。不听话的人到了现场才来得及惨叫,徒步攀上一千七百七十七级石阶,才到得了寺庙,不是闹着玩的。
我扶一扶太阳镜,站在一边笑。抬眼见大批保镖前呼后拥涌上来,簇得当中那人不见影。龙对我睒睒眼。男人们一散开,露出那女孩子。我忍不住眯起眼。
她的出现似一道光。晴空薄雾里挣出春日骄阳,万顷鲜花顿时胆怯开放。
龙向她招手,“维姬,这里。”
她立刻过来同我们握手招呼,十分多礼,笑容始终不停。
我不作声地看她。维多利亚•斯宾塞,好莱坞最富才华与贵族气质的女孩子。
名不虚传。
她正在同绪方秀喜说话,眯着眼笑,“龙是个神,多谢他选我,要知道,我是DOKUEIKA的歌迷。”
紫苏同七园羽挽着手在一边,细细地不知说些什么。我正注意他俩,维多利亚对远处挥手,“丹。”
秀喜猝不及防一抬头,笑容冻在脸上摇摇欲坠。三年来头次见他这表情,暗里我几乎笑破肚皮,哎呀呀,太值回票价。
那女孩慢慢走上来,轻盈如水上的一朵云。黑T恤,半旧牛仔裤,赤脚穿布鞋。漆黑长发垂腰,发尾用一串琉璃珠子轻轻挽着免得飘散。高挑迷人身段是足以高压空气令人窒息的那一种。衣着太简单,反而加倍诱惑。大群记者跟着她争先恐后乱放闪光灯,耀得她身前身后似下了一片银光灿灿的雪。
龙喃喃说:“终于来了,红月亮。”
维多利亚立刻过去拥吻她,她好脾气地拨开长发露出脸庞,俯身迁就维多利亚的身高。两名绝色少女轻轻依偎在一处,记者又是一阵喧哗。
“狄安娜•朱。”我轻轻念,看一眼秀喜。龙给全世界媒体和大众的惊喜,他居然请到她。香奈儿的首席代言,model.com当家花旦,行家众口相传的红月亮。
那女孩是美籍Porcelain裔,故有个Porcelain文名字唤作朱丹。
七园羽在我身后静静说:“奥莲德,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紫苏缩一缩头,心虚地对我笑。
我扫一眼朱丹,回答:“全世界都等着看她,我有什么办法。”
那张脸,那个身段,天生就是要颠倒红尘的。
秀喜动也不动地看着她走过来,说:“也不换件衣裳。”
朱丹面无表情。
龙笑嘻嘻解围,“超级模特儿不都是这个款。T台上一季季衣裳首饰换得勤,穿得戴得怕都烦了,下场才穿也不穿,戴也不戴。”
维多利亚拍手说:“这才真正潇洒。我就学不来。”
朱丹偏开头不作声,慢慢走到秀喜身边,抬头轻声说了什么。秀喜看她半晌,带头向上走。女孩默默跟上去,妍明亮丽长发微微甩动,带出琉璃珠子一串清脆叮当。仔细瞧她比秀喜矮不了许多,丰姿气度无论如何看不出只有十九岁。
龙告诉staff和保安阻止媒体继续跟随,然后带我们上山。虔诚过分就是遭罪,我暗暗哀叫,平日忙起来连健身房都懒得去,怎经得起这折腾,走不了一小半就上气不接下气。七园羽回手来拉我,笑着问,“奥莲德,要不要我来背你?”
我对他恶狠狠龇牙一笑,“不要你,要也要你男人。”
紫苏头也不回地咳嗽起来。
七园羽耸耸肩,压低声音笑,“白给你,你要么?”
紫苏带点恼意地回过头,“NANA CHAN!”
七园羽笑得弯下腰。紫苏无计可施地看着我们。惹来staff注意,他无奈地侧开头假装整理长发,梳好的一把马尾在手里攥了又攥,琼花般脸庞微微涨红。
日光下,他后颈上那枚紫蓝色蝴蝶依稀熠熠生光。七园羽不再同我闹,走到他身边,紫苏低下头,额角抵在他额角轻轻说着什么。年轻男子轮廓姣美明晰的嘴唇湿润得有些异样。
我看见七园羽不作声地垂下头,那份柔顺简直让人不安。
终于全体人员都攀到寺门前,休息一刻后仪式便举行。香烟缭绕中我眯细眼睛努力打量周遭。朱丹不言不语地随着秀喜,拈香行礼的姿势十分利落好看。龙赞许地瞧着她,同维多利亚咬耳朵,美少女不作声地笑。
仪式很简单,之后保镖陪同龙他们下山,留下些staff帮忙打理场面。我自去收拾DOKUEIKA那一群。秀喜早没了影。居伊很英国式地对我摊摊手。我摇头,示意他们该回去了。正要举步,身后有人持一口Porcelain南国方言幽雅缓慢地说:“请留步。”
我回过头。方才主持仪式的住持慢慢走来,我差点瞠目结舌。相信我,这很像传统武侠片之一幕。袈裟在海风中微微飘动,翻出一角内里金黄如金急雨。不知为何我忽然想起听人说过,这岛上有莲花。
老和尚径直路过我,走到紫苏面前,慈眉善目地一笑。紫苏有些迷惑地看我,我耸耸肩,Porcelain语是他母语之一,我才不担心。
住持看他的眼神和声音一样轻柔缓慢,“这位小施主从前来过。”
紫苏摇摇头,礼貌一笑。我侧开头叹气。这小子的底细我太清楚。他虽生在日本,这些年来的日子可是一半欧洲一半东亚地过着,双亲都是Porcelain人,本国自然来得不少,却不见得连这岛都有涉足。
住持只是微笑,笑得紫苏略有点不自在,抬眼看见香案上一只红漆签筒,随手一指,“可以试一下那个么?”
住持侧身让开。我斜眼看紫苏举动,决心一言不发。他拿着签筒很小心地摇了几摇,啪一声落下一支签,拾起来细细看了看,表情困惑起来。
七园羽离他几步远,只淡淡地看。
签是第十七,上上签。早有解签的人过来,毕恭毕敬相询,紫苏咬咬牙,瞥我一眼,忽然以Porcelain语字正腔圆地答:“问……姻缘。”
我噗一声笑出来。他狠狠瞪我一眼。
秀喜不在。剩下几个人统统有听没有懂。我斜睨七园羽,他闲闲散散站在一边,环抱着手臂只看山崖下接天碧海,状若无闻。
我轻轻咳一声,他转过头来。
老住持却接过签文,合在手中。紫苏略微忐忑地抬起眼。
风中似乎流过一股烟色的芳香,花朵在遥远彼岸依稀开放。我深吸一口气。三年了,依然在某一刻会无法抗拒。相信这绝不是我一个人的脆弱。对他的美。紫苏,这仿佛被妖魔的羽翼笼罩着生长起来的孩子。
轻风中,他微微睁大了那双著名的琉璃碧色眸子。
住持缓缓地说:“这位小施主问的,不是远客,是近人。”
紫苏瞬间涨红了脸。我扭过头笑。不错很不错,这么多年了,依然是那个人,能让他立刻惊慌失措。
老僧侣的嗓音低柔轻缓如风,“不在天涯,在身边。”
那一刻我有点恍惚,也许他真的曾经来过这里也说不定,紫苏。在梦中,在某个未知生安知死的时刻。这瞬间仿佛一切都可能发生。纵然梦幻空花浑如泡影。
签文上静静落着行字:双燕子,可可事风流。即令人得伴,更亦不相求。
“小施主问的那人,姓名必关翎羽。”
我猛地抬起头,吓了居伊一跳。
老住持已回首向正殿走去,我追上去叫了声大师。紫苏随后跟来。
用那种极慈祥空净的目光注视我们,对方慢慢地对紫苏说:“小施主的缘分,早已至,只合守。”
紫苏愣了一下,随即缓缓垂下头。
我咬紧嘴唇,问不出口。
老人那双眼似看进我心里,轻轻道:“盛筵必散,灯烛未灭。”
我正咀嚼这一句,袈裟下角微微荡了一点金波,那身影已飘然隐入殿内。
紫苏没有开口,只慢慢走回七园羽身边,七园羽奇异地看着他,随手把签文接过来看,眉目间一点点困惑。紫苏看了他半晌,伸手将他脸庞按进肩窝,鼻尖贴住七园羽耳畔,浓长睫毛夜雾般闪烁地埋下。他轻轻呼吸。
七园羽驯顺地任他拥着,并不作声。
必关翎羽。
七园羽。
我看着他两个,心头忽然涨满淡淡酸涩。
紫苏抱他在怀里,安静地说:“我们走吧。”
第二天他们便要返回东京,我说的是DOKUEIKA的其他人。当晚我在酒店已经接到公司转来的传真,英伦WAX公司发来,意图与这边敲定七园羽的solo,欧洲巡演。
我叹口气,有他忙的了。
当晚酒会众星云集。朱丹换了衣裳,深红色丝绸茧形半身裙露肩齐膝,那种红妖娆无端,衬得东方少女细腻肌肤浓艳欲滴。维多利亚身上那条塔夫绸曳地长裙手工精致的不得了,色调是雾中玫瑰,金发上戴着百合花冠,一双碧汪汪的眸子笑得总有些狡黠的甜美。
合影时我还有看到紫苏,之后便发现七园羽和他一起消失掉。我摇摇头,没空理他们,看秀喜发呆地拿餐叉戳着涂满沙拉酱汁的芦笋,忍不住对芦笋很同情,走过去问他,“要不要多待几天?”
他嘿一声笑出来,不置可否。半晌没头没脑地说:“她们都是花。”
“是啊,在开。”我心不在焉地答。
朱丹远远地看过来,黑发一荡,露出半边脸,皎洁如一片洒落海上的银箔月光。年轻真好。我感慨地想。
秀喜咕噜了一声,“于是就这样吧。”
我没听清楚,“诶?”
他转身而去。
我摇摇头,决定暂时不予追究。酒会结束后我回去同东京通了电话,最后好歹没忘确认航班。
次日清早到机场,紫苏来送我们,当着大群记者的面没敢捣鬼,神气里的恋恋不舍可是显而易见。七园羽故意不理他,头扭到一边只同居伊说话。秀喜照旧神游太虚,表情云里雾里,直到那美人分开人墙走到他面前。那一瞬我看他脸色又僵了一秒钟,才若无其事点头,“丹。”
那女孩穿白色楔领衬衫,深青色直筒牛仔裤,平底亚麻凉鞋。寻常打扮益发凸显细腰长腿,身材比例完美得夸张。长长黑发卡了一把古旧西班牙银梳,粗糙玫瑰花纹宛若浓发上的光波。
她笑也不笑,仿佛表情只是多余饰物,可有可无。我想起那样的成语。红月是千载难逢的一刻,所以珍贵如斯。
朱丹一来,记者开心得快要疯掉。紫苏觑这机会拖七园羽到一边,不待他开口,七园羽伸手到他颈后,轻轻抚弄,他便不作声,只微微垂下眼睫,欲语还休地笑一笑。
我的蝴蝶,在你掌心。
我叹口气,没话说。登机坐好之后七园羽才对我笑了笑,“谢谢你,奥莲德。”
我耸肩,摊手,“交出来。”
他装糊涂,“什么?”
“嘁,昨天那老和尚给你俩的东西,别以为我没看到。”
他苦笑,“喂喂喂,女王陛下……”
“交出来。”
他认命地耸耸肩,伸手从衣领里挑出根红线,尽头一颗半透明坠子,晶透莹润得像某种冻石,却有流光依稀转动。我凑过去看,看不出端倪,倒看见他少女般细白颈子上轻拢慢捻的一串吻痕,直漫上锁骨,冷不防便色气四溢。
我咂咂舌,“好厉害,昨晚谁把谁榨干了?”
他噗地红了下脸,立刻拉好衣领,瞪我一眼,到底又气定神闲起来,懒懒反问,“你说呢?”
这小子装模作样。我嗤一声,“我看是你。”
他吃吃笑,“是么?是么?”那笑意甜得诡谲。我故作理解地拍拍他的肩,“干得好。”
他笑得益发暖腻,低低问,“奥莲德,你在担心什么?”
我摊摊手。“担心你自己吧,姬样。”
他不语,慢慢将那颗透明珠子塞回领口。我问,“到底是什么?”
他用不标准的Porcelain文夹杂日文轻轻回答,“阿紫说是叫做舍利子的东西。”
我吸口气。好厉害。那种莫名的感觉又浮上来。不不不,时间是用来抓紧补给的,随手从手袋里掏出眼膜,扔一张给七园羽,“喏。”
他笑,乖乖敷上,学我闭目养神。
后来我是被他摇醒的,下意识去摸脸,眼膜早被摘掉。七园羽摇着头叹气,“奥莲德,你最好回家睡一觉。”
我拍桌,“我只不过是忘记喝早餐咖啡!”
名叫KEI的吉他和贝司居伊头并头缩在一边大气不敢出。秀喜懒洋洋看我,嘘了一声。我丧气地低头,“好吧,我有点累了。”
才不过二十八岁而已。我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有点疲倦。
有媒体报道DOKUEIKA时称我为毫无私人生活的钢铁蝴蝶,当即被紫苏反驳回去,“蝴蝶的美如果不能为天下瞩目,对这个世界来说,并不公平。”
一语双关。
不过此时连梳妆台上都散乱铺满紫苏定妆照和合约草稿,到底为公私不分做了最好注脚。我吸口气,挥手扫落一地。放大照片上的黑衣男子姿容鲜妍如花,故作阴郁的神情加倍可人,丝毫看不出已二十七岁。
我索性在地毯上躺下来,带着满脸海泥面膜,随手抓过一份装订本来读,竟然还是龙送来的剧本。
真是天晓得。
剧情其实老套,不乏靠大牌明星狗血情节华丽场景高昂制作撑场的噱头,然则俗套做得完美便是经典。女主角是线索人物,由孱弱山精少女变身光之女皇,过关斩将,跋涉一路艰难,自然有不止一个男子护花,个个眉目清扬俊帅无匹,不知谁是正牌真命天子,专为惹人花痴。我刷刷地翻,偶有漂亮台词迸出来,编剧显然是个聪明人物。
紫苏,他的角色是吸血公爵,自然要扮得脸色苍白目若寒星,再加骨子里那一股西风吹入的天然艳丽高贵。反派不可不美,亦不可太美,貌似是古老定律。龙却是个怪物,显然不管那些。我只对男主角深感同情。配角抢眼到这种地步,他怕要多费二十分气力。
后来我忙着确认七园羽的solo行程,等到送走他松一口气下来想起紫苏,已经过了三个星期。虽然派了一队人过去陪他,只是那小子还从没如此脱队经验,虽然以他自家聪敏,再加龙的宠爱,纵然是有生以来第一遭拍戏,也绝不愁应付,话虽如此说,到底我放心不下,把居伊和KEI拜托了秀喜,立刻订票飞到Porcelain。
龙派人接我到酒店,据说紫苏忙得不可开交不能见我。我要求去拍摄现场,被助理劝住。我火冒三丈,“龙这王八蛋绑架我们家孩子?”
助理忍笑忍得面目扭曲,偷偷告诉我,龙这几日焦头烂额,一边拖编剧到现场逼着修改剧本给紫苏加戏,一边还要安抚苦命男一号以防变生不测。
我说:“活该。”
如此麻烦,还不是要怪他自己花痴。
电话里骂过一顿,龙终于屈服。第二天我到拍摄现场,见到紫苏,我吓一跳,小子居然又瘦了。本来俏生生一个人已经够纤瘦清逸,而今窄了一圈。戏服是意料之中的精致,紧身束腰,七零八碎挂满饰物,裹着他显得空荡荡,更兼脸色白得像个鬼。我咬牙切齿,差点骂街,然后想起多半是粉底作祟,忍住走过去拍拍他脸,“想家了?”
他苦笑,撒娇地用脸颊贴一贴我掌心,“奥莲德,我想你。”
“更想你家那只。”我一针戳见血,然后嗤嗤笑。
紫苏艳妆下的表情像被泼了整桶冰淇淋。
我落井下石,“乖,不哭哦。”哄孩子口气,他哭笑不得。
“乖,乖,他们在给你做OST。”
紫苏默默点头,忽然说:“我在听瓦格纳。《尼布龙根的指环》。”
“诶?”
“最后一章,《诸神之黄昏》。”
我看着他,忍不住又捏捏他脸,“别这么拼命,累出问题,看我跟你算账。”
他笑一笑,“你知道吗,奥莲德。”
“什么?”
“阿七很久之前就说过,他最为中意,是我为某件事全心全意的样子。”
我无语。
他像个真正的成年男子一样微笑,忽然扬起手打了个招呼。我回头,一时险些认不出那高挑美人。直到她对我点头。
“我的冤家对头和最好帮手。”紫苏笑着说。
女孩和他一样尚未卸妆,彩妆后的脸孔灼灼其华,脸色晶莹清润,唇彩腮红色调都偏冷,于暗里透亮。长发盘了髻,用数根细细的簪子固定,发簪间又有细链与镶满青色珍珠的黑丝发网相联,繁复得妙不可言。紫苏将披肩递给她,她立刻披在露肩长裙外,漫不经心地点头道谢。我向下看,她穿了细高跟拖鞋,银色锁链横过足背,拇趾上一朵水钻镶嵌玫瑰。连脚趾都那么美的女孩子,我叹口气。龙若不挑她,就是瞎子。
而在刚出炉的全球导演权力榜上高踞前列的那个混蛋当然不是瞎子。
我猜一猜刚才那场戏,大抵是朱丹所饰演的黄昏巫女同吸血公爵的初见。千年古堡中的假面舞会。唯一未戴面具的女子在窗边沉吟。他优雅上前,礼貌相询。她回过头来,说:“难道言不由衷与假面还有分别。”
墙壁上银白烛台燃起血红火光,映亮她年轻辉煌的美貌。他在那一瞬间决定与她保持若即若离。
紫苏笑起来,“导演说:后来她们俩要争夺杀掉我的权利。”
我假装惊讶地耸一耸肩。龙的老毛病又犯了,不把中意的孩子折腾死不算完。剧本事先读过多次,按理说不应有情况无法掌控,只是龙发起疯来我也难以预测。紫苏演个吸血鬼,见不得光,外景当然全是夜戏。龙计划三个月内结束在Porcelain的初步拍摄,然后换场到越南和柬埔寨取景,答应届时放紫苏一马让他休个小假顺便帮忙海报宣传,很好很好。
“他不会放过你的,宝贝。”我说。
紫苏耸耸肩,“我要回东京去,和阿七约好了。”
我斜眼看旁边这次新派出的年轻助理,小男孩二十出头光景,诚惶诚恐地捧着紫苏的随身物事。我叹口气,走过去敲他,“放轻松。公司派你来不是付钱叫你给他看手机的。”
紫苏扁扁嘴,“我没有欺负他。”
我还嘴,“这话只有你家那只才信。”
他立刻溜掉。很好很识趣。七园羽不在,斗嘴我稳占上风。
龙忙里偷闲过来同我招呼。我咬着他耳朵说:“别太宠他。”
龙摊摊手,“为什么不?”
“没有鞭子,熊怎么会乖。”
龙奇异地看着我,“奥莲德,我知道你讨厌我。不过我才三十四岁,还不想过早死掉。”
“哈?”
他耸耸肩,“如果我待薄这个美丽的男孩子,会遭天谴吧。”
我咬着牙根一字一句说:“拜托你不要用那种色迷迷的口气说话。我会忍不住想掴你耳光。”
他假装惊吓地扭动着肩头逃掉。我怒不可遏,踩着高跟鞋大步走回保姆车。
然后我和身在伦敦的七园羽通了个电话。他这几天正有LIVE,忙得不可开交,所幸情绪不错,笑着抱怨入秋湿凉天气益发难以收拾。
在那之后的一个钟头,我最不情愿看到的场面终于发生了。
当时已经日暮,是一组朱丹的镜头。山精少女真实身份即将揭盅,巫女前来攻击,被山中鹰隼阻挡,未能得手。此一幕被吸血公爵窥见,并将维多利亚劫走。
龙先过了维多利亚委顿于地的镜头,然后着力渲染朱丹。那组镜头明白是美人秀赚人眼球,黑衣巫女翱翔于空,长发四散如花,躲避迎面攻击的鹰隼,穿梭宛转。动作设计得十分美妙,只是难度颇大。我摇摇头,老天,龙显然有虐待癖。她只是个十九岁的超级模特而已。初次接戏,吊钢丝更是首度,回头记者们又有的好写了。
我坐在一边看热闹,倒不甚担心紫苏。他身手如何,龙和动作指导多半不晓得,数日来只不停口地夸他聪敏协调性好。不过我却知道,这孩子是有功底的,虽然从没人同我详说过。朱丹这女孩倒是诡谲得很。只要下了戏,从来都一个表情冷冷淡淡,弄不清心思。辛苦也从无怨言,十分敬业。被钢丝绳吊在数公尺高空已有半晌,照旧面不改色。我忍不住想鼓掌。
鹰隼要后期CG制作,于是只需吊她在空中闪躲腾挪做各种动作,几台摄影机远远近近地拍。紫苏安安稳稳站在一边升降台上,任指导们在他身上鼓捣钢丝绳和安全绳。
只一错眼功夫,我回过头同助理说话,眼见他神色如撕下一层变脸,刷地青白。我惊诧回头,这时惊叫才成片爆起。朱丹身上四根钢丝绳其一失控滑落,她整个人斜斜急速坠下来。而地上遍布一人高巨石。她反应不慢,回手抓住腰间安全绳努力试图稳住身体。
龙手里的对讲机重重摔在地上。
那一瞬间紫苏已经跳下来。事后我才晓得他当机立断扯开了安全绳,于是毫无阻力。整个人悬在钢丝上借力直扑,飞也似滑下。角度尖锐,坠速比朱丹更快,恰恰抢在她身前,一把兜住女孩腰身将她抱紧在怀里。两人挂在钢丝绳上转了大半个圈子,到底抑不过冲力,先撞上一块矗立大石,再摔到地上。
不下五十个人同时扑上去。
我忘了自己那一刻喊出口的是什么,但记得连杀人的心都有。
搡开一群人扑在他面前,我尖声叫起来,“紫苏!”
脚下不知踩了谁裙摆,嚓一声撕开,那人声音比我更尖,“丹!”
我转头看到维多利亚,她碧绿瞳子惊得失了色。
事后整理思绪,很无奈地记起那时心中一闪念:很好,绝无需担心紫苏和这部戏里的女人传绯闻。
那小子蜷在地上,怀里紧紧护着朱丹。女孩挣扎着抬起头,脸色苍白发型凌乱,膝头在流血。她贴身助理浑身发抖,单见嘴唇在颤却说不出话。紫苏慢慢抬一只手拍了下朱丹,“狄安娜?”
她摆摆手,轻声说:“我没事。”随即努力起身,细看她手上腿上擦破了几处,大概扭了脚踝,有些一瘸一拐,维多利亚立刻过去扶她。我没空管那么多,抓着紫苏那只手,刚想开口,他看着朱丹被人围住,安心地点点头,对我笑一笑,“奥莲德,腰那里貌似有点问题,我没办法动。”
我腿一软,险些坐倒,被人从身后扶住,回头看是龙,二话不说,一个耳光掴上去,他动也不动地捱了。我回过神,对他吼,“清场啊,混蛋!”
这种时候,急救车永远来得比期待慢一千倍。我跪在地上握着紫苏,他紧蹙着眉,唇死死抿着,忽然又叫我,“奥莲德。”
我相信自己快要被撕裂,勉强抑制,告诉他,“不会有事。不会给小七知道。”
他苍白安心地笑一笑。我的眼泪掉下来。这个时候完全没人敢做主搬动他,直到护工赶来。我跟车过去,到医院时手机已几乎被打爆。我关机,一边在心里咒骂一边同医生解释情况,之后找到固定电话喝令龙派一个加强连的保安过来。虽说哪个剧组没有媒体的内线,只是事到临头又不一样,我疲倦地告诉龙,“给我抓到那只老鼠,我会找柄枪轰碎他的头。”
龙唯唯诺诺,完全垂头丧气。
我瘫倒在长椅上,助理买来咖啡递我一大杯,撕进去三袋砂糖,喝完感觉好了些。检查处理其实不足两个钟头,我倒觉得过了半辈子。眼看紫苏被推出来,医生安抚地对我笑,我却想揍人,所幸他及时开始解释伤情。只是碰撞导致软组织损伤,没有骨性改变。我长出一口气,突然感觉世界无限美好,想一想立刻抓住主治医生要求塞这小子进加护病房。对方吊诡地笑,“完全没有问题。啊,其实我是DOKUEIKA的歌迷。”
我瞪着他,“绪方秀喜还是七园羽?”
他摊摊手,“后者。”
去你妈的,他有主了。
当然我没有那样说,再次深吸一口气,媚笑,“请留个地址,我保证公司会提供惊喜给您。”
他微笑,“谢谢谢谢。啊,其实我曾是绪方凉音小姐的同学。”
我下意识瞥一眼他名牌:梁宓文。
很好,我记住你了。花痴眼镜男。
备案之后我抖擞精神继续打电话,先安抚龙,然后联络法律顾问和保险公司,制作方很慷慨,主角的意外险保额是一千五百万美元,紫苏他们每人一千万。我边拨号码边想:狗屎,不敲诈白不敲诈。
刚放下话筒喘口气,身后有人闲闲地问,“来份夜宵?”
我一句滚蛋差点出口,转头看到梁,脱下白袍后他也不那么像个主治医生,手里提着便餐盒,晃一晃,“素烧鹅,桂花糕。”
我哪有胃口,笑一笑表示感谢,“紫苏……”
“给了他止痛剂,已经发挥作用。”
我松口气。梁看着我笑,“不通知七园先生?”
我汗毛立起来,瞪着他。大概表情过分警惕,梁假装害怕地摇摇手,“不,不,请当我没有说过。”
我狠狠叹一口气,“他不会知道。”
梁静下来。我摇摇头,问他,“紫苏的伤最快要多久能痊愈?”
他竖起一根手指。
我不上他这个当,直截了当问,“一个星期?还是一个月?”
梁叹口气,“如果你不想要他落下后遗症,那么至少一个月。”
我冷笑,“我是不想,可惜公司不管这个。”
这片子要抢明年春季档,谁管男一配的死活。
梁严肃地说:“你当然明白这不值得。”
这句话真蠢。
“你知道保险公司会怎么说?‘我们付给他的保金足够他躺在床上过下半辈子,还挑剔什么。’”
梁沉默。
“帮帮忙,保证他尽快恢复得好一点,经得起接下来的折腾。”我恳求地看着他,“我能为他做的,只有这么多。”
梁动动嘴唇,终于说:“我知道了。”
我笑,不,你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不会知道。”
他奇异地看着我。
“你不知道紫苏的粉丝会想要毒死七园羽。你也不知道七园羽的歌迷会千里迢迢从法国飞到东京只为在live上当众注射毒品逼他俩分手。”
你更不会知道,他们二十七岁名满天下,如蝴蝶栖息在花,是用心血和性命换来的绝代风华。
所有人,所有人都只看到蝴蝶光鲜亮丽双翼,如果它们折断他们便遗忘,很快很自然。
而蝴蝶在飞舞,别无选择。
梁看我半晌,忽然逮住我手腕。我下意识想甩开,他力道比我想象更大,拖了我就走。跌跌撞撞跟他到值班室。他倒了杯温水,掏出淡蓝色小药丸给我,说一个字,“吃。”
我狐疑地看他,“这是什么?”
“镇静剂。”
我思考一秒钟,拿来吞下。梁指指塑胶隔帘后床铺,“你不会想要回酒店,所以睡一下。”
我把手袋交给他,他拿去锁进写有他名字的储物柜,钥匙扔给我。餐盒和水杯放在床头,他替我拉上隔帘。
我叫,“喂。”
梁探头进来。
我盯着他,“拜托了。”
他耸耸肩,“如果还需要什么私人物品,我可以替你取来。”
我想卸妆。
他笑着关上门。
梁的镇静剂很有效。我醒来时天光早已大亮,化妆箱放在床头,不知梁几时送进来。匆匆梳洗打扮,去看紫苏。小子还算有精神,早餐却只吃了一点,受了伤终于露出矜贵本性,仗着一点低烧朦朦胧胧说:“阿七会做非常可口的酱汤……”
我瞪他一秒钟,终于坍下肩头叹口气。摸摸他额头,轻声告诉他,“阿七很好。”
他烧得迷糊,笑容分外温柔,不知道简直会被魇住。身上是护工替他换了宽大病号服,头发脸孔都还没打理。长发梳了几十条小发辫,揉皱了同压坏的繁复精致发饰缠结在一起。艳妆剥落,只会加倍憔悴。我心疼得要死,正打算做点什么,助理之一敲门进来,白着脸说:“奥莲德,电话。”
我扫他一眼,发觉情势不对,意识到重要性,连忙出来。接过话筒,是公司那边的人,清清楚楚地说:“消息已经传到东京。”
我无语望苍天,再次很想杀人。叹口气仔仔细细同那边汇报完毕,龙又来电话,之后法律顾问带着文件上来,告诉我同保险公司方面代表约了午餐。
我说:“午餐我请。”
律师之一笑看我一眼,“一餐饭换一千万?”
我直直盯着他,“虽然我已经三个月没去健身房,不过不代表我没力气掴人耳光。”
那家伙不敢再说。
下楼时碰上梁,同他说了谢谢。他摸摸我额头,“脸色不大好。”
我轻声回答,“我们家孩子交给你了。”
他点点头。
之后一个中午和下午都昏天黑地唇枪舌剑,我尽可能保持微笑直到对方发够牢骚乖乖签下单子,这才走到跳脚最欢的对方代表面前,看看他杯子,随手替他斟一杯上好的冻顶乌龙。他松弛下来对我笑,正想说些什么。我很慢很慢地端起那杯滚烫的茶,很慢很慢地自他头顶浇下去。
真的很慢很慢。
随身助理后来说我那一刻的表情温柔之极,姿态优雅之极。
眼神冷酷之极。
结果当然是一团混乱,不过没关系,这里是Porcelain,而欠我如此巨大人情的那个家伙偏偏朝中有人。
龙,没有他的暗示,我倒也不会如此有恃无恐。
在车上时助理接了个手机,满脸讶异地递给我,“梁医生。”
我一愣。
梁安静地叫我,“奥莲德。”
我下意识答一声。
他说:“七园先生马上就到。我觉得有必要通知你一下。”
我说:“啊?”
他笑了笑,“总之我会安排一下,你回来吧。”
我说:“哦。”
挂了电话才发觉,这很不对劲。
梁宓文你这个王八蛋谁准你擅自替我做主的。我不反驳不代表我没有反驳的意愿。
只是突然很累,无法启齿。
立刻转拨七园羽手机,他果然接起,我言简意赅,“小心狗仔。”他呵了一声,听不出半点情绪。突然断了信号,再打就已关机,想是电池耗尽。冲到医院,我吩咐保安多加防备,自己去安全门那里等七园羽他们从地下停车场上来。
他来得很快。
高大混血保镖一边一个推开门扉,他几步到我面前。脸孔惨白,如入夜之初的月华。牛仔外套里是白色尖领长坎肩配黑领带,白色长裤,显然刚下live。那套衣服眼熟,我想。然后记起某个PV上他的造型,里面就是这一身打扮,外面裹一件素白千鹤和服,浑若淆乱时空玩偶娃娃。
发丝凌乱,一绺黑发垂在额前,有汗湿的痕迹。
我立刻说:“他没事。”
他嘴唇动了动,“在哪儿?”
我扭头就走。他跟上来。身后一串微弱嘈杂,自有助理和保安对付。最后只剩两名贴身保镖。进了电梯他又问我,“在哪儿?”
我不想回答。抵达楼层后转了几个弯,当值护士立刻迎来带路。他边走边四下里望,眼睛睁得大大的。忽然听到护士同科室汇报,他陡然停步。
背袋落到地上的响动并不大,却被过分静谧衬成巨响。
我回头。
保镖替他拾起背袋。他垂着手,声音又尖锐又涩重,“不是没有事吗……为什么是加护病房?”
我竖起手指嘘他,“防狗仔。”
他死死盯着我,“……奥莲德,奥莲德,如果有什么事,万一有什么事……拜托你现在就告诉我。现在。”
我丧气地一耸肩,忍不住想掐他的脸,看到他眼神还是决定作罢,只拍拍他,“如果有什么事,我怎样也不会让你自己担着。”
梁笑眯眯的口气,“很帅。”
我猛然回头。
他掌心压在我肩上,一用力迫我转身随他走,边走边说,口气清淡,“七园先生,请这边走。我是紫苏先生的主治医生。病人情况稳定,并无大碍。您可以先去探望病人,之后如有任何问题,均可找我。如未当班,奥莲德知道我的姓名及联络方式。”
七园羽跌跌撞撞跟上来。我无话可说。
通过两道自动闸门和高压气流墙,放他进去。我停下脚步狠狠看着梁,他不动声色。推开门,七园羽慢慢走进去,忽然回头看我一眼。
我只好对他微笑。
他看着病床上的紫苏,那傻小子居然还在睡。
梁喃喃说:“你猜他会不会哭出来。”
我回答:“滚。”
他耸耸肩。七园羽走到床头,紫苏转了转头,仍然不醒,睡得缩成一团,侧脸都埋在被头里。七园羽在他身边坐下来,探出的指尖有点发抖。
紫苏迷迷糊糊地转过头来唔了一声,忽然睁开眼。
我的心陡然悬起来。梁停在我肩上的那只手安慰地按一按,没有说话。
我听见七园羽轻轻问,“你……真的没有事?”
紫苏微微吸了吸鼻子,看着他,忽然笑一笑,“……阿七?”
我瞪着梁,“不要告诉我他还在发烧。”
梁摊摊手,“立竿见影不是什么好事,相信我。”
紫苏眨了眨眼,忽然整张脸转过来看着七园羽,不可思议地笑出来,“阿七?真的?”
轻轻一个耳光掴在他脸上,“……你以为你在拍人猿泰山嘛!”
我用力吸口气。梁笑出来,拉我转身,“走吧,奥莲德,带你去吃好东西。”
房间里那两只已经不再说话,七园羽深深折着腰,将紫苏的头揽在怀里。黑发微微抖簌,虽然我确信他没有哭。
他洁白指尖一次次抚摩着紫苏的头发,无力地停在某一处,又微微震动,继续游走,仿佛不可置信。
梁揪揪我发梢,“有分叉。”
我打个冷战。
他若无其事地笑,“骗你的。”
我用力甩开他手,看着他,“梁宓文。”
“Present。”他非常安静地笑,“我祖籍东北丹宁。家祖母为日裔,故此带我到东京抚养。”
我没有问你。
身后房门一动,七园羽的声音带点软弱地响起,他抬起眼睛慢慢看我,“奥莲德,你那里可有什么能卸妆的。”
我只愣愣看着他那种无力到极致的温柔笑容,仿佛随时都可以一梦不醒,扶住门框的姿势,以及欢喜眼神。
欢喜得那么疲累。
他白衣胸口擦满妆容褪下的艳色,凌乱得太绮靡。不知其中有没有唇与指尖的痕迹。
我默默递化妆箱给他,他道了谢接过。
回过头梁还在那里,温和平淡的神情,仿佛在等待什么。
我走上前。那一刻我决定和他去吃夜宵。
然后他带我去了熟稔大排档,老板斜眼看我,抑或是我身上套装。我瞪着他,把乳白色香奈儿的袖子卷起来,领子竖起来,重重坐在塑料圈椅上,自觉很有地动天摇之气势。梁噗地笑出声,忙用袖口盖住鼻尖。
那神气简直像只无辜的大狐狸。
他推荐的小菜模样吊诡,味道却很好,地产啤酒冰凉美味,并不醉人。梁叫我少喝。我笑起来。他一本正经说:“我是个医生。”
我还是个明星经纪呢。
然后他想要送我回酒店,我摇摇头,还是要去紫苏那里。他没有坚持,便陪我一路走回去。深秋夜风穿透发丝,分外醒脑,风里有人间烟火微弱香气。一点点星辰,一点点宁静。我知道这里不是东京。
所以放肆一点点,大概约略无谓。
我甚至没有问他为什么是我。一面之缘,两面之交,三面也只不过是萍水相逢。我有求于他,是原因之一。能许的愿我都可以许,且有绝对把握。只要是为了DOKUEIKA,这当然不是觉悟。
只是方法。
我叹口气说:“还是回酒店吧。”
梁斜瞥我一眼。
“今晚我不想一个人。”
他噗嗤笑出来。
我想自己一定脸色发白。梁看着我轻轻摇头,“不,奥莲德,不。”
一切都会好起来。那个笑容似乎如此在说。他柔和缓慢地说:“我自幼父母双亡。祖母在我十三岁那年病逝,院方抢救不力也是原因之一。”
镜片下,他的眼睛是模糊到半透明的棕色,无法看清。
“走到今天我相信没有什么是偶然的。奥莲德。名叫生活的那种东西站在面前,即使陌生,也不是让我们来痛恨的。”
我软弱地看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用一根手指梳开我散在风里的鬓发,“没有什么。”
他甚至没有做一个判断,即使我在心里无声呐喊哀求着,神啊帮帮忙请让这个家伙拥有让我一视同仁的资格。
我从来以为神都是站在我这边,这一次他没有睬我。
梁拉起我的手。走回医院时所有人都目光奇异地注视我们。他旁若无人,大摇大摆。
我独个去看紫苏,跟随七园羽的保镖在门口面无表情负手侍立。我对他们点点头。助理轻声通知我七园羽订下的返程机票已经送到,我叹口气,这小子还真是个工作狂。
房间中溢满了南国的夜,太静太迷人。
我在房门前停下脚步。七园羽柔和细腻的嗓音悠悠地哼唱着什么,是只有梦到深处才听得懂的,那种歌谣,宛若狐仙的音调。
卷起的窗帘缝隙里,我放任自己怔忡如此。
他偎在病床角落,脸颊上停留着紫苏优雅漂亮的手指,指尖爱抚着他颈上的红丝。
紫苏的声音听上去有一点粘稠的稚气,“阿七,再过来一点。”
我不能想象是怎样的一种恋意在他潮湿滋润的唇上滑动出来。
七园羽轻轻地笑,“想我踢你下去?”
“阿七。”
那一句细微坦率的召唤,似乎带有我无法理解从未听闻的,魔法的韵味。七园羽在瞬间冷淡了表情,轻柔且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
他俯身过去,鼻尖偎擦着紫苏卸妆后明净如水的脸庞,低低问,“还痛?”
紫苏动了动,似乎是一种示意,他抓住七园羽的肩又扳过来一点,任性地要他贴附在自己身上。七园羽抱怨又小心地叹着气,仔细不压到他。
他放松身体,任凭紫苏安心地将他揽在怀里。
“一个月了……阿七。”
“……三个星期而已。”额角贴着紫苏额角,他细细抱怨,“还在发烧。”
“好多了……你来了,就好多了。”
七园羽瞪他一眼,咬着嘴唇忽然笑得有几分邪气。紫苏似乎明白他在想什么,手指动了动,舒服地滑进他怀里。七园羽吃了一惊地看着他,却没有阻止。
紫苏叹气似的叫了声,“阿七。”无辜地仰起脸。七园羽凝视着他弧线分明的唇,抵抗地拗开头。他低低地喘着气,腾出手来隔了衣裳压住紫苏的手,“……这个时候,就别闹了啊。”
紫苏并没有太反对,只是赌气地翘起嘴唇。
七园羽看了他半晌,屈服地低头吻下去。触碰之前的一丝迟疑稍纵即逝,他用力闭上眼睛。
他温柔而妖媚地改变姿势伏在紫苏身上,双臂小心地支撑在两侧。紫苏缓慢移动的手指并没有从他衣服里离开的意思,只是在那个细密绵长的吻的间隙,他轻轻叫着七园羽的名字,“再多一点,多一点,阿七。”
七园羽轻轻地喘息着,微嗔地看着他,说不出话的姿态。
满床都是微微移动着的月光。紫苏解散后又仔细梳理整齐的黑发披落在枕上,琉璃般的瞳孔在透明夜色里闪烁得惊人明亮。他握着七园羽的腰拉过来,一个暧昧又直白的姿势。
额头贴住额头,七园羽软软地偎在他肩窝,吃力地说:“你还在发烧呢……”
“阿七。”
他重复着,“我想你了,阿七。”
后来发行OST专辑时定名为《月咏歌》,无疑暗示着皎艳如月华的吸血公爵。我从来都不怀疑那是DOKUEIKA和龙对紫苏的偏心。虽然我也不怀疑紫苏在影迷中的号召力。
预告片出来,他美得令人失神。记者会上维多利亚笑眯眯说:“如果当真有这样俊美的吸血鬼,谁还要做人类。”
这丫头惯会语出惊人造噱头。于是自然有一点点绯闻和很多造势。嵌有红宝石的纯银长剑刺入吸血鬼心口,女主角的眼神凄艳得恰到好处。黄昏巫女自断崖上一落而下,化为剪破月光的飞鸟。邪恶与堕落再无极限,无从分辨。神祗的存在饱受质问,而黎明终未来临。
说实话我没看明白这片子到底想讲什么。
专辑中有一首曲子名叫《七》,温柔缠绵得不像紫苏一贯手笔。那旋律是黄昏将晚,水面上浮动的波光,稍纵即逝的眼神。
我叹口气,心想,如此卿卿我我实在不需要昭告天下。
听到那首曲子我就会想到那一夜的他们。
叵测缠绵,温柔起伏如缓慢移动的月光。我听见七园羽细腻的嗓音,“……你不要命了,你。再敢这样,看我不……”
紫苏低低地笑起来,“狄安娜要是有个万一,秀喜哥不要着急死了……”
“哦?那我就是不着急的了?”
紫苏轻轻哎哟一声。七园羽陡然急起来,“碰到哪里了?叫你别闹……唔……”
肢体纠缠唇吻摩挲的气息,在空气中缓慢而柔腻地流淌。
月光滑过年轻男子赤裸肩背的姿态,宛若水珠在冰面上滑动,匆忙不可预知。肩胛上微凸的骨骼画出细巧阴影,轮廓益发润泽。
以那种贪婪而又爱惜的姿势,慢慢将染了妆色的衬衫自七园羽肩头剥落下去,是紫苏出奇漂亮的手指。
七园羽轻轻叫了一声,挣扎着离开他的身体。那个姿态或者是对视。良久,他才近乎放弃地叹出声来。
“你就不能不要这样……”
任性,或曰迷恋。
伴着低到几乎无法听清的音调,他温存妩媚地吐出一口气。
“这么想要的话……就乖乖的,别乱动。”
他来找梁的时候我正在喝茶。我对茶没研究,所以梁看着我叹气,差一点说出“牛饮”两个字。
看着七园羽走进来,他只笑了笑。
七园羽故意不看我,只同梁咨询紫苏的事,日常护理事宜,巨细靡遗。我边喝茶边打量他,他转过头同我碰个对眼,脸微微一红。精巧的嘴唇有一点肿胀,异样的水润嫣红。眼角眉梢春风融雪般的倦意细细地流了满身。好好地在那里,整个人却有种像要化了似的媚态。
梁一本正经地说:“……当然正常的运动是必须的。”
我噗嗤笑出声来。他两个同时看过来。梁皱着眉说:“喝你的茶。”
我怔住。七园羽看了我又看梁,忽然也笑。
见鬼,我想我知道他在笑什么。
他凑过来吻我额角,轻轻说:“那个笨蛋先拜托你了,奥莲德。”
我哼一声,“早点来牵回去。他挑嘴呢,想你的手艺。”
七园羽温柔地摇摇头,没有说什么,只同梁握了手告辞离开。
翌日他便返英。龙慷慨地给了紫苏半个月休假。被关在酒店里他并不老实,每天除了梁的定时检查,就是抱着吉他写曲子或者发呆,扔满地谱纸。消息传出去,歌迷们送来的慰问礼物堆满片场,小山一样的花束每天要专人用车子运出去。紫苏知道之后没心没肺地惨叫,“我还没死呢!”
我一个耳光掴上去。他伸伸舌头闭嘴。
期间和梁喝过几次酒,逛过几次夜市,观摩过一次他参与的大型手术,完全不晓得手术的严重性,后来才知过程极其精密危险,世所罕有,梁就是因此被借到本城医院帮手,公家要创下所谓纪录,他从中得些实惠。
这些梁都一五一十告诉我,并不隐晦。
离开Porcelain时我并未同他告别。而他似乎也并不在意。新年时我收到印有Porcelain传统剪纸花纹的贺卡,很被助理好奇了一阵。
后来我也不晓得他去了哪里。
《诸神之黄昏》全球新闻发布会暨首映式在中京举行,也是有史以来头一遭的盛事。DOKUEIKA全员到齐,半开玩笑地打扮成一群吸血鬼,抢眼得很。秀喜掀掀红锦缎衬里的黑色披风,对我一龇牙。
懒得理他。
紫苏穿绣了莲花图样的白缎Porcelain长袍,黑发垂下来,梳得玲珑有致,台上一站,简直瓷娃娃一样,美得晶明透亮。我疑心有多少花痴叫破了喉咙。发过言合过影他便跑下来找七园羽,同DOKUEIKA坐在一起。那两个人拖着手,忽然一起抬头诡谲地对我笑。
我后背一阵发寒。
身后便有人笑眯眯地问,“不介意我坐在这里吧。”
梁宓文你这个王八蛋。
一场电影看得我如坐针毡。梁安然自若。散场时紫苏和七园羽早没了影,无从兴师问罪。好,很好很强大,我咬牙。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梁慢悠悠地说:“去吃夜宵吧。”
吃死你。
他说中京的小吃也颇有风味。
我说嗯。
他说他不日便将调回东京。
我说嗯。
他问,“如果我向你求婚,你是否有兴趣答应。”
我说:“不。”
他毫不意外地耸耸肩,“那么再议。”
这段对话居然没有影响他的胃口,对此我深表敬意。
There is nothing new under the sun. I see.
所以我从未对自己有所期待,亦毫无质疑。
我不知道他是否能够明白。
莲花的种籽在黑暗中挣扎千年,再开出一种洁白,也并非新事。
我从未太过期待。
而未来总会到来。
无需期待。
THE END
Lotus
曲:崔慧珍《解语花》
中文填词:Vagary
莲花盛开 在千里之外
渺渺烟霭 旧梦湮埋
何谓爱 丝毫未敢期待
或许这段缘 不再离开
血红洁白 谁的色彩
沉静等待 修炼悲哀
宿命尘埃 不必掩盖
妄念飞白 泼墨仍在
千里之外 何人涉水而来
纵容我 一念瞒天过海
这是不是爱 何须明白
莲花盛开 茫茫沧海
海上花开 灿烂凋败
我一颗心 力所不逮
却总有你 恣情宠爱
莲花在开 我在千里之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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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繁花系列之二 恋心抄 Lot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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