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Pander

16、杨仲之死4

　　第二天早晨五点，杨清就已经睁开了眼睛，入目是陌生的天花板。

　　昨晚的回忆回笼，他坐起来。望了眼旁边熟睡的赵焱，轻手轻脚的爬下了床。

　　床边的柜子上放了两套干净的衣服，杨清拿出其中一套。穿戴好后回头，却见赵焱不知何时醒了，现在正坐在床上静静的看他。漆黑的眼珠里，幽深一片，一点不像初中生。

　　杨清正要开口。但才做了个口型就被赵焱抢先一步开口。他耸耸肩：“谢谢算了，我知道你又要说谢，说完谢肯定又是想要离开。”

　　杨清沉默。赵焱不由好奇：“你为什么总对我说谢？明明昨天的时候，就连梦里你都还在说讨厌我。”

　　为什么说‘谢谢’？大概是因为他好久没有睡过一场好觉了吧。

　　已经忘记有多久没在凌晨一点前睡着了。又有多长时间，他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而且，现在镇定下来发现，除了昨晚那个吻之外，赵焱并没有做什么。至于他那些威胁的话更像是朋友间的玩笑，当不得真。

　　杨清垂眼：“总之，我必须回去。”

　　“回去给你妈妈买早餐？”赵焱道出他的原因。

　　杨清没有否认。

　　“那你可以放心住这里了。”赵焱笑道，“我已经和杨舟打过招呼了，这几天他会负责照看你妈。”

　　赵焱昨晚买了些洗漱用品，之后和杨舟简单交代了杨清在这里的事。本来以为要花些时间解释，却没想到杨舟并没有问话。他还以为杨舟至少会吼上一句‘臭小子少帶坏我家小清儿’什么的，结果什么都没有。

　　杨清没想到赵焱会告诉杨舟，惊讶都表现在了眼睛里。

　　赵焱看他模样就知道他想得什么，笑道：“放心放心，我没和他说你受伤的事。”

　　看他放心些，忙下床把杨清又拖到了床上，抱住他掖好被子。“现在才五点，你再睡会儿。你妈有杨舟照顾着，所以安心在这儿待着吧，等伤好了再回去。”

　　杨清挣扎着要起来：“这点小伤没有关系。”

　　赵焱没松手，好气又好笑：“这叫‘没事’？那你的‘有事’得有多厉害？你知不知道，昨天那一下要再偏一点，你以后大半辈子都是个独眼龙了。”

　　杨清闻言，挣扎地幅度弱了些，但还是坚持道：“可我还要念早读。”

　　“少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学校的晨读只要求住宿生出席，对你们走读生根本就不是强制性的。”

　　“但走读生也有好多去的。而且不好好背书的话就拿不了第一了。”

　　“第一那么重要？让你天天这么拼命？”

　　杨清认真点头：“很重要。”
　　起码可以让他看起来像一个好孩子，让他妈妈开心一点。

　　“重要到别的事儿都不干了天天对着书啃？成绩是挺重要，但你就没有别的想做的事情么？”

　　“有。”杨清说，“正因为有，所以我才必须要拿第一名。”
　　正因为有想做的事情，所以才拼命的努力，哪怕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用上也没关系。

　　“没得一点商量？”

　　“没有。”

　　杨清的回答干脆的没有一点商量余地。赵焱定定的看了他半晌，忽然叹一口气：“好，算我输。不过各让一步，你们学校晨读不是六点二十才开始么？”他盖好被子将杨清的头按在怀里，“从这儿到你们学校不过五分钟时间。趁现在你再睡会儿，六点了我叫你。”

　　杨清闷闷的声音从怀里传来：“我又不困。”

　　“不困闭上眼歇着也行。”赵焱说着，搂紧了杨清，扯起嘴角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欢快起来：“快睡快睡，多睡一分钟是一分钟。你要知道上学的精髓就在于踩点儿上课！既不浪费一分钟学习时间，也不放过一秒钟放松机会！否则你以为学校安排那些课余时间干什么吃得。”

　　“歪理。”

　　“这叫劳逸结合。”

　　“所以你才总拿倒数。”

　　“杨舟那家伙连这都和你说了。”

　　“小叔叔很爱说起你。”

　　“他肯定总说我坏话。好了，话到这儿，赶快睡觉。”

　　杨清终于不再坚持：“那你要叫我起床。”

　　得到赵焱的肯定答复后，杨清才肯闭上眼睛。本以为自己会清醒着直到赵焱开口叫他，却没想到闭上眼睛后没多久就沉沉睡去。

　　赵焱听到杨清平稳的呼吸声后，嘴角的笑容倏地淡了，盯着窗外的天色直到天明。

　　六点，睡梦中的杨清被赵焱叫醒。他动作快的超乎想象，五分钟就穿戴洗漱完毕。一收拾完立马想走人，却被赵焱按在床上。杨清此刻已经懒得再挣扎了，他算是明白了——赵焱这人力气大的不像中学生。

　　“急什么？还有十五分钟。”赵焱坚持重新替他换好药后才肯放人。

　　换药时，瞧见对方面无表情的样子，赵焱特意加重了力道。结果杨清只是咬了下唇，却没有痛叫出声。

　　赵焱疑惑：“你都不觉得疼么？浑身伤痕累累的，其他人哭出来都有可能。”更何况那个伤害自己的人还是自己的母亲，难道就不会觉得难过么？

　　“可我是坏孩子。”

　　赵焱不明所以：“这和好孩子坏孩子有什么关系？”

　　杨清顿，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因为，坏孩子是没有资格哭闹得。”

　　赵焱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不禁捏紧了手里的消毒棉签：“你听谁这么说的？”

　　听谁这么说的？杨清愣了一会儿，没有回答，只说：“快点吧，要开始上课了。”

　　赵焱不再追问，但速度还是有些慢了。生平第一次，踩着点儿上的早读。

　　学校大门外，赵焱目送杨清消失在教学楼里，脚下一转去了杨舟的诊所。

　　往常的时候，这时间诊所还没开门，今天却早早的就开了锁。

　　赵焱走进去，发现杨舟已经坐在里面等他了，面前放了两杯还冒着热气的茶水。

　　杨舟在赵焱坐在他对面时抬了下眼皮：“你这么关注小清儿，我知道你发现不对后迟早要问。但没想到会这么早。”

　　昨晚赵焱打来电话时杨舟就已经有心理准备了，所以在对方提出今早要见他时他并没有拒绝，尤其在听说杨清已经睡着的情况下——单这一点就足够他告诉赵焱真相。毕竟那通电话打来时不过八点，而杨清已经有很长时间彻夜失眠不得安睡了。

　　“你既然看到了小清儿身上的伤，也该猜到了。他的确受了很长时间的虐待，而施虐人正是他妈妈，也就我嫂子。”

　　赵焱默。

　　“你可能以为我嫂子原本就对小清儿不好，但实际上恰恰相反。至少，在那件事发生之前，小清儿最喜欢的人就是他的妈妈。不过现在估计也还是他妈妈。”

　　若非如此，杨舟也不会这么顾忌，早把陈秀芳送医院去了。

　　“至于我，我在老家排行老七，上头有三个哥哥三个姐姐，其中二哥杨仲，也就是小清儿的父亲，和我最亲近。我是他一手养大的，所以二哥于我既是兄长，又是父亲。爱屋及乌，我这么多侄儿侄女里最亲的就是小清儿。”

　　赵焱：“到底发生了什么？”

　　“两年前，二哥死于车祸。而这起车祸的直接原因，在于小清儿。”

　　大约是事情太过沉重，杨舟沉默了好半天，才终于继续开口。

　　“小清儿因为贪玩把皮球踢到了马路的人行道上，当时亮着红灯，小清儿追皮球的时候对面正好冲出来一辆轿车。二哥离小清儿最近，他冲上去把小清儿推走了，自己反而被撞到了路边的人行道……二哥他——”

　　杨舟顿，似乎废了好大力气，才道：“他颅骨出血，当场死亡。也就是说——”杨舟认真看着赵焱，“小清儿间接害死了他的父亲。”

　　“事发之后，小清儿的叔伯们即使没人当着他的面提出来。但背地里，小清儿还是遭到了不少非议。以前和小清儿要好的表兄弟姐妹们也都疏远了他。最糟的是，他们年纪小不懂遮掩，把他们父母背地里议论小清儿的话都当着他的面，添油加醋的说出来了……而我嫂嫂，车祸时她也在场，相当于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夺走了自己爱人的命，几乎是当场崩溃了。偏偏当时刘爷爷去南方见朋友去了，所以那时候没有一个人站在他身边。小清儿原本是几个孩子里最贪玩好动的，成绩也是差得很。但自那之后，小清儿彻底变了。”

　　赵焱握拳：“那你呢，当时你在做什么？”

　　杨舟沉默半晌：“那件事情发生之后，我足有半年没有去看过小清儿。而等我缓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嫂子也彻底崩溃，疯了。再之后的事，你估计也能猜到了。”

　　杨舟才说完，赵焱便忍不住一拳打在他的鼻梁上，将他打倒在地。

　　伴着口腔里的铁锈味道，杨舟撑坐起来，继续道：“那半年里，小清儿曾经来找过我很多次，每次我不是借口要在医院实习，就是假装不在家，一直没有见他。最后一次，他来的时候，天上下了雨，我有记忆以来最大的一场雨。他在我家门口敲门，我没应，他在门外喊我‘小叔叔’，一直喊一直喊，我也没应。”

　　杨舟用手背盖住眼睛：“我装作不在家，一直没开门，然后他就在雨里从中午一直等到晚上……他怎么可能等到，因为我根本就不是不在家，我是不想开门……那之后一年里，他再没主动找过我。直到最近半年，他身上的伤多的掩不住了，才开始来我这里看。”

　　赵焱怒极，揪着他的衣领提起拳头一拳又一拳打在了杨舟的身上。

　　杨舟没躲，任由赵焱的拳头落在自己身上。

　　挨了几下，身上的拳头停了。

　　杨舟自下向上看着他，还没说话，便感觉一颗又一颗的泪珠落到了自己的脸上、身上，烫得他心惊。

　　赵焱这人，自己受伤疼到快死时没哭，却在听到杨清的事后，哭得这么厉害。

　　杨舟苦笑，笑着笑着也哭出来。

　　“后来我想了许久，为什么大家都不肯为小清儿说话？父亲看到儿子有生命危险，豁出性命去救他其实很正常不是？可是当时，大家都在说，我嫂嫂，最疼小清儿的嫂嫂也那么说……你看，这就是人类的劣根性，从众。可笑我自认为学历颇高，以为自己多高尚多清高，结果……结果我也是一样，潜意识害怕被周围人讨伐，所以站在了小清儿的对立面，说白了就一混账东西。”

　　“等我们大家反应过来，自己对小清儿太苛刻的时候，事已成定局。”

　　他自嘲一笑，“你看上次，小清儿在我这里笑的多开心？其实我不想他笑，他对我笑，就说明他已经把我这个小叔排除在可信任的人之外了。小清儿家有我安的监控，他不晓得，也就不知道我时不时会透过监控看他。”

　　“你晓得么？他在家，从没笑过。真的，一次没有笑过。总是低头站在我嫂嫂房间门口。我嫂嫂打他时，他也一次没躲过，不哭不闹。他不是躲不了，你看他现在乖乖仔的样子，其实他跑的很快，他要想躲，嫂嫂根本抓不住他。可他不躲，从没躲过。”

　　杨舟流着泪，忽然笑起来，“你知道他为什么不躲么？你知道么？你知道么？！”

　　赵焱冷冷望着他。

　　“因为他如果躲的话，嫂嫂会哭。呵哈哈哈——呵哈哈哈哈——”

　　这是杨舟偷偷从杨清日记本里看到的，日期是一年以前。

　　日记里，他一笔一划，写道：我不能躲，妈妈会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