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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dull pa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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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离开游轮的时候,Jarry有些轻微的晕眩,三月清晨的天空是乌青色的,仿佛被人打了一巴掌的脸,满满的委屈。
风很大,江面上一浪高过一浪。他看到昨晚闹事的那个男人被保镖避开人群架下舷梯。他还穿着那件单薄的衬衫,整个上半身被包裹在毛毯里,手指紧扣在胸前,那只苍白的无力的丧失水分的手,指节突起,神经质地不停颤动着。
Jarry看不清他的表情,也许在酒醒过后,回忆起自己的疯狂行径会后悔得捶胸顿足。他的鲁莽打碎了贺老一直极力维护的家族清誉,以贺家今时今日的地位及能力,捏死一只蝼蚁一般的二世祖简直易如反掌。Jarry甚至恶毒地想他会不会就此跳江自戕了事。
可惜他没有,男人趔趔趄趄地被拖下船。所谓的□□女主角贺大小姐一直到最后也没有出现。
既然挣不脱血缘的束缚,所有的爱情、欲望,都是不被允许的不伦与荒诞,为什么还要爱?当这一切都无法遁形地暴露于阳光下,羞耻和道德观又戏剧般地回归灵魂,真是巨大的讽刺。
他真该跳江的,Jarry想,作为一个男人,与其在众人鄙视的斜睨下不堪地苟存,还真不如给自己一个痛快的了断。
人,应该从小就学会该在什么时候决绝地处理掉自己。
他绅士而礼貌地向易建明道别,招上一辆Taxi迅速离去。
“到乐生疗养院。”他吩咐司机。然后靠上后背闭上眼睛。
30分钟后,汽车停在了市郊的山麓,打开车门的时候,一滴雨砸了下来,落到他的手背上,力度强劲,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无数滴,他们阵势密集地落到地面,形成一股股的小水洼。
Jarry冒着雨走进疗养院的大厅,三月大雨的早晨,依然是空旷而冷清。
有寥寥几位老人坐在长椅上愣愣地看窗外的雨水,几乎没有交谈的声音。很多有钱人把无法在家中好好照顾的老人安置在这里。乐生乐生,快乐地生活,其实除了完美的设备和周到的服务,这里的气氛总是这么死气沉沉。在这个连真心都不一定换得到爱情的年代,金钱又怎么可能买得到欢乐?Jarry觉得这儿不过是一个,以另一种方式迎接死亡的集中营罢了。
有许多老人就这样每天坐在大厅里,发上一整天的呆,不说一句话。挥去许多清风细雨,又迎来无数暮鼓晨钟,生命就像这墙上的大钟一般沉重走过,了无生趣。
这样的老人,在乐生有很多很多。
比如易歆,他还不到50岁,却过早地患上老年痴呆症。Jarry隔着玻璃门观察他,他只是安静地坐着,并无其他动作,就像易建明所说的“一只木偶,一个对任何事无感的老头”。
Jarry注视着他蜷缩在宽大袖口里的手指,枯瘦如竹枝的五指,干燥的皮肤如缺水的枯树皮一般皱起,果然是一只老人的手,而不是一只演奏者的手。他的手指神经质地颤动着,牵动了嘴角至额头的每一根皱纹,脸上却还是一片惘然,没有一丝痛苦和怨怼。
护士告诉他,易歆的病每况愈下,而且伴有严重的自闭倾向,如无必要,他可以十天半个月不说一个字。但他的家人并不积极配合治疗,仅仅在每季度缴费时象征性地来坐上一会,只是把他丢在这里,让他自生自灭。
和Red调查的一样,易建明有个患病的叔叔,如此而已。
昨晚,从易建明的口中得知,这个叔叔居然还是一个小提琴手,让他万分惊诧。
医生解释,所谓的老年痴呆症,又称阿尔茨海默病。是发生在老年期及老年前期的一种原发性退行性脑病,指的是一种持续性高级神经功能活动障碍,即在没有意识障碍的状态下,记忆、思维、分析判断、视空间辨认、情绪等方面的障碍。
其实对于某些不想面对惨烈的生活,及无法愈合的伤口的人来说,这是一种何其幸运的病。不用看,不用想,也不用听,那么,自然也就不会感到疼。
如果母亲还活着的话,大概就是易歆这个样子。他很庆幸,母亲在最痛苦的一刻及时死去。他清楚地记得她总是把自己的仪表整理得一丝不乱,这样的女人又怎么会容许自己如此形容不堪地老死在疗养院的椅子里。
Jarry沉默地看了他很久,才转身离去。
接到电话的时候,他刚刚坐上回市区的出租车,Red在那头语带焦急地说“蔺明,你哥在飞机上被影迷刺伤了。情况非常危险。”
仿佛晴空霹雳,有耀亮的闪电在脑中炸向,太阳穴一突一突的疼。
“你们在哪里?”他听到自己竭力稳定却还是颤抖不已的声音。
“大连,大连市中心医院!蔺明,他昏迷前叫的都是你的名字,你不要恨他了好不好?你来看看他好不好?”Red叠声诉说着,语带哭腔地哽咽着,电话线那头环境非常噪杂,似乎有救护车尖锐的呼叫,有担架的车轮碾过地面,还有人在撕心裂肺地哭嚎。
然后信号切断,短促的忙音“嘟嘟嘟”敲打着耳膜,Jarry垂下手臂,手机滑倒在座位上,他怔怔地发起呆来。
脑子里翻来滚去只有“蔺今”、“被刺”、“危险”、“大连”、“名字”,这些破碎的语句宛若默片电影的字幕,挥之不去。
“先生,先生,请问您是去市区哪里?”似乎过了好久好久,Jarry才被司机的询问叫回神。
“去机场,现在,立刻,马上!”他深呼吸,听到自己坚定地回答。
到达机场之后运气不错,买到了夜航的班机。
直到登上飞机时,他才发现,自己还穿着昨晚那件参加婚宴的白色西装外套,除此以外,别无长物。
起飞前的15分钟Red发短信过来:
脾脏破裂引起大出血,望速来。
他关掉手机,用力掐手臂的肌肉,如果不这样做,他怀疑自己会歇斯底里地发疯。
“我不是应该高兴的么?难道是现在的反应是因为我太高兴了?”
飞机经过长长的助跑,终于起飞,在失重的晕眩中,Jarry力竭地躺倒在座椅上,转头可以看到银白色的机翼在夜色中幽幽地发着冷光。
Jarry阖上眼睛,感觉血液止不住地往上涌。
飞机起飞的时候,气流一定很大很大,就像流泪的时候,心跳总是很快、很快、很快的。
正如很多年前的夜晚,蔺今把他摁倒在冰凉的地板上,他不断地不断地贴近自己撕碎自己,那一刻,他的心跳也是相当相当地迅疾……
到达大连市中心医院,是午夜两点,已经有各大周刊、报纸、电台的娱记守在正门口,等待消息,每一个进出的医生护士都被拉住仔细询问一番。
大明星飞机上遭遇疯狂影迷表白被刺,多么劲爆的新闻啊!说不定,根本不是什么疯狂歌迷,仔细挖挖看,还可以挖到蔺今长期以来无懈可击面具下的私人情史也说不定。大多媒体都抱着这样的心思站在夜风中守株待兔坚持不肯离去。
Jarry拨打Red的手机,然后由装扮成护工的助手由后门领至ICU病房门前。
Red形容憔悴地坐在门边,他的刘海全都贴在了前额上,看起来格外脆弱。
“你终于还是来了。手术结束了,医生说。蔺今被切除了受损的脾脏,经过输血,捡回一条命,他现在已经转到重症监护室观察治疗,基本没有生命危险。现在何导去应付记者了,你可以看看他。”他慢慢地说,似乎疲惫得没有一丝力气。
透过玻璃窗,Jarry看到躺在病床上的蔺今。他全身插满各种管子,以前所未有的脆弱姿态沉睡在那里,他的脸色蜡黄,眼睑紧紧阖在一起,平日里微蹙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却没有一点活力,似乎是睡着了,仿佛不会再清醒。
不管怎么样,他还活着。
须臾之间,Jarry觉得浑身上下的血液慢慢经由心脏缓缓流出,他定定看着蔺今,随即软倒在地,Red一把抱住他,抚摸他的额角,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错,我早就预感那个女人有问题……求你说句话,求你……”他絮絮叨叨呢喃着,不停地亲吻着Jarry的脸颊,声音缓缓地低下去。
“若儒,你没有错,你做得很好。如果没有你,如果没有你,他真的会死。”Jarry反抱住Red,怀里的男人耸动着双肩,无声地啜泣着,泪水滴落到Jarry的指尖,滚烫如岩浆般灼热。
Red俯在他怀里,感觉到一阵凄楚的悲凉,他从来没有叫过自己的中文名字,真实的名字。而这一次,为了蔺今,他反反复复反反复复念着自己的名字,似乎是在安慰,听起来却更像是在寻求慰藉。
他们依偎在病房外的阴影里,宛如两只疲倦的猫头鹰。
大连的夜晚,是如此冰凉,他们支撑着对方,这样的时刻,Red与Jarry,又或者,秦若儒和蔺明,都需要有个温暖的臂膀,能够让自己,靠一靠。
“蔺今,我还什么都没有做呢,你怎么可以就这样轻松死去?我命令你活着!活着赎清你所有罪孽的过去!
易建明吃力地把一筐苹果从车上卸下来,他仰头可以望见高楼夹缝之间的一角天空。暗黄色,估计又要下雨,一群鸽子翩然地飞过。
摩天大厦的巨大液晶屏幕上正在播放每日娱乐新闻,一个歌星说他死后想要去西藏举行葬礼。易建明撇撇嘴角,很多人期待随心所欲的生活,很多人想感觉到自己灵魂的重量。但是生活已经把我们折磨得半死不活。
他费力地把苹果搬上台阶。
画面一闪,主持人难得表情严肃地开始播报新闻。
据最新消息,著名喜剧演员蔺今于昨夜在飞机上遭遇某疯狂女影迷的激烈表白,被刺伤脾脏,目前在大连市中心医院抢救,具体情况不明,让我们请前方记者连线报导。
画面转切到医院的大门口,很多的人,保安在维持秩序。无数的闪光灯扑闪着,记者语焉不详地报导着,大意是有生命危险,脾脏破裂,死亡率的百分比有多少,云云……
易建明下意识地捏紧了筐子,却扯到伤口,突如其来的疼痛使苹果筐啪地重重落到地上,无数鲜红的果子顺着楼梯滚了下去。
易建明赶快跑下去一一拾起,他开始止不住地颤抖,抱了满怀却还是不断落下去,落下去,拾起来,又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