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叶枫

1、缘起

　　赵祯在听到内侍回报展昭仍跪在殿外时，很顺手地将御书案上刚沏的新茶连杯带盘撸到了地上，之前已满是碎片的方砖上，多了些水气，瞬间又在微冷的空气中散去。
　　心腹内侍，已数不清是第几次跪倒在地，低声劝着：“皇上息怒，保重龙体。”
　　“息怒……”赵祯默默地想着，事实上，他对殿外跪着的那位，并无多少怒火，只是有些无奈和烦心，还带着些许懊悔。

　　事情本不该如此，被他委以重任先后派往陈州救灾的两人，一个庞昱太可恶，将赈灾变为中饱私囊，视百姓为无物，而包拯又太放肆，让他这位君主失信于人，险些下不来台。
　　如今，可恶的被另一个用计铡了脑袋，让先前庞太师及贵妃再三求情讨来的免死圣旨成了废纸一张，于情于理，他都要给庞家一个交待，同时也要包拯明白，百姓固然重要，天威同样不可冒犯。

　　庞吉于他，不仅仅是太师或翁婿之情，在亲政之路上，庞家的支持及鼎力相助是其他臣子所不能及的。如今虽然皇权已顺利交接，然自己根基尚浅，仍需仰仗一些朝中元老之力。庞昱论罪当诛，但法理之外还有人情，总不能让人觉得君王刻薄寡恩，他这位皇帝有事有人，无事便要卸磨杀驴。
　　何况，若依着赵祯的心意，免去庞昱官职留他一命，罚庞家出资赈灾，既可减轻国库负担，又能让庞家感恩顺带着警戒一番，如此处置，朝中大臣也未必会有多大异议，一举数得，何乐不为？

　　偏包拯铁面无私，成就了自己的青天美誉，却让他这位皇帝的脸面扫地，庞昱被斩，庞太师于金殿之上老泪纵横，告包拯抗旨不遵，展昭故意阻挠传旨。而后宫的那位，近段时日，更是哭得凄风惨雨，不得安生。

　　赵祯实实后悔让包拯去陈州，或者说，后悔当初一时抹不开情面，听了庞妃之言，让庞昱去赈灾。本来这种开仓放粮的差事，只要灾民能安抚，不至于饿死多少人，即使暗中克扣一二，也算一件功德。
　　不曾想庞昱贪得过份，差点逼反了灾民，地方官唯恐受牵连，这才上报朝廷，偏庞家势大，敢沾手者不多，包拯一请旨，赵祯未及多虑便准了。

　　事后太师及庞妃恳请收回成命，另选他人，赵祯想着朝令夕改非君王之道，只拿言语安慰两人，又在包拯临行前，再三叮嘱，庞昱若有罪，回京再行处分，然而事情的结果仍然出忽所有人意料。

　　赵祯最懊恼还是不该心软，让展昭也跟了去。
　　最初只是对这名年青的江湖人欣赏有嘉，赏了四品御前侍卫之职，却同意借调开封府听用，以便多加磨练，将来可堪大用。
　　不知从何时起，自己竟然动了心思，只想将那人留在身边，尤其是数次外差办案，接报展昭带伤归来，虽然公孙策医术高明，仍是忍不住命御医前往探视，不过就是想知道那人的状况。由开始的关注到之后的心痛，总之赵祯虽极力克制，然而想留下那人的心思却越发强烈，只是未有时机。

　　直至白玉堂夜入皇宫提诗，又盗了三宝，指名道姓挑衅展昭，他却在御前为他求情，待将人由陷空岛带回，赵祯见后突然有了主意，非但未降罪，反格外恩典，也封了个四品侍卫，在开封府效力，却将展昭调回宫中。
　　御前侍卫，通常的职责就是保护皇帝的安全，天子近臣，非忠心者不堪用，赵祯很相信展昭的忠诚，不过这份忠诚不仅仅是对他一人的。

　　明明赐了府地，轮值的间隙却偏往开封府去，不是帮着包拯办案，就是陪白玉堂比武饮酒，原以为他们之间，即使不计从前过节，也只是一般同僚之谊。因此当赵祯接到密报说此二人“情逾弟兄，堪称知已”时，莫明地不爽。

　　天下之大，莫过于皇帝，稍动一分心思，想将人留在身畔，只不过是举手之劳，于是展昭轮休时，经常会有一两名当值的侍卫家中有事请假，而身为皇上亲封“御猫”，最信任看重的人，理所当然地要替班，逢祭祀、出猎甚至赵祯一时兴起微服私访，身边也总少不了展昭。

　　时间一长，人容易疲倦，于是顺理成章，赵祯以体恤臣子之名，指了一处偏殿，赐展昭在轮值间隙，可于那里休憩。那段日子，人天天在眼前，赵祯的心情也为之轻松。
　　事情总有意外，展昭是去不了开封府，但白玉堂却乘夜深潜入宫中，两人虽免了比武这一节，但饮酒聊天照常不误，偶尔有被其他侍卫瞧见。

　　按说私入宫中罪名可大可小，赵祯也知其事，但却不好认真追究。一来以白玉堂的武功，想要抓现形难，二来追究起来展昭也难免罪责。
　　好在开封府经手的案件颇多，白玉堂来宫中也有限。即便如此，赵祯仍有些许不满，只为展昭虽人在跟前，心思却不在这里，本来身为江湖人，从前闲散惯了，如今不习惯也情有可原，但赵祯却想让这人必须熟悉宫中一切，将来的日子长着呢，总要慢慢习惯起来。

　　皇宫里的玩意颇多，要解闷还不容易，于是侍卫间比武成了常事，输赢也有彩头。皇上下棋、听曲、看戏哪样少得了贴身侍卫的参与。别人认为是莫大的荣幸，于展昭而言却成了一件烦恼的事，琴棋书画不是没有涉猎，然不精通，与数位德高望重地帝师培养出来的赵祯比，差得远了。

　　展昭不明白，有此闲情逸致该找那些饱学的大臣们探讨，再不济，后宫的嫔妃们，除了个个花容月貌，也都是文才皆备的主，为何偏偏找上自己？这种时候，展昭最念的就是白玉堂，那人大概天生的聪颖，虽称不上样样精通，但至少能说个八九不离十，不会象他一样，常常接不下皇帝的问话。

　　而这位皇帝，却颇有耐心，但凡展昭说句“臣不知”，便会细细地讲述，直说到他连连点头称是。以至于后来，展昭也留了心，不管赵祯问什么，只说“臣略知一二”，前几次也就混了过去，后来皇帝心血来潮，问道：“爱卿将所知一二说来与朕听听”，展昭不由红了脸，忙跪下请罪，打那以后，再也不敢欺君。

　　填鸭似地学了不少雅趣之事，而后与白玉堂闲聊时，倒多了话题，搞得白玉堂大为惊讶，不免问他：“猫儿，你在宫中当侍卫，还是在御书房伴读？”
　　从前在开封府，觉得不如江湖自由自在，如今宫中当差，才知什么叫束缚，没有比较，哪显高低。展昭十分羡慕白玉堂，只是各司其职，虽然偶尔也困惑，难道自己一生就做了御前侍卫不成，这与他的心愿十分不合，不过皇命难违，也只能尽力做好。

　　赵祯何尝不知展昭的心思，但怕一放任便难收回，偶尔开封府办案缺人手，包拯提出要借用展昭，赵祯回以“宫中有展护卫在，朕放心，包卿人手不够，着刑部调用。”总之皇帝不答应，争也无用。
　　不过待赵祯发现展昭压缩自己歇息的时间悄悄帮开封府处理一些案件，心里的郁闷达到了极点，本想将包拯唤来训斥一顿，展昭却已先认罪，只说自己实在闷得慌，这才去开封府帮忙。

　　闷得慌？赵祯恨不得扯着那人的衣领问上一句，陪在朕身边就这么无聊？不过生气归生气，看着那双期待的眼睛，终于还是部分妥协了，偶尔允许展昭去开封相助，当然只会在白玉堂外出办案之际。

　　此次陈州放粮，正值白玉堂未归，展昭再三请旨要跟了去，不忍看拒绝后他眼里深深的失望，赵祯终于网开一面放行，临走再三关照，只需保护包拯安全，有关案子的事一律不得过问。明明答应的好好的，做起来完全是另一回事。

　　事件的整个过程，事后密报传来，一清二楚。包拯到陈州，一面开仓放粮赈灾，一面命公孙策收集庞昱贪脏之证据，设计让展昭拿人，又以平息民愤之名要铡了庞昱。早在包拯刚到陈州开始追查时，便有人将此事的进展回报京中的庞吉，庞家父女俩担心庞昱安危，忙金殿请旨，说庞昱就算查实罪有应得，也需经刑部审讯方可定罪，赵祯应其所请，下旨命包拯将人带回。圣旨到陈州时，庞昱的人头尚未落地，只不过传旨的太监在府衙前被展昭找借口稍稍阻了一下，于是当圣旨到了堂上，回天乏术，只带回庞昱的尸首。

　　庞吉哪肯爱子就此没了，誓与包拯不共戴天，展昭作为开封府一员，又是他亲手拿了庞昱，自然也是仇人之一，于是上金殿参这两人，欲请旨斩了他们，为子报仇。赵祯心知此事处理不妥，难以安抚庞吉，斩了两人，休说舍不得展昭，即使让自己下不了台的包拯，另行处罚是必然的，但也远没到斩首这么严重，不过表面的文章还是要做上一做，以平息庞吉心中的愤怒。

　　赵祯以包拯主事为由，将责任归于一人，先行押入天牢，若查明真有故意怠慢违抗圣旨之实，再行处置。而展昭只是听命行事，仍回宫中做侍卫，待审案时做为人证。
　　金殿之上也有与包拯交好的大臣，且揣摩圣意并不想要谁的命，纷纷为包拯说情，赵祯命刑部审理此案，王丞相及庞吉听审，再按律定罪。

　　好不容易处理了金殿上的这段公案，回后宫还得再三安慰哭得形如疯颠的庞贵妃，完了事，赵祯本想在御书房稍歇，再传展昭前来问个究竟，以便想个万全的处置方法。谁知内侍来报，展昭一回宫便跪请见驾，并呈上一份奏章。赵祯接了一看，内中陈述庞昱在陈州之种种恶行，包拯又是如何为平息民愤而不得已先斩后奏，末了请皇上念在包大人一心为民，赦免一切罪责，若定要论罪，展昭愿一力承担。

　　赵祯看完心生怒意，朕不问你阻拦圣旨之罪，且一心开脱你免与庞家结怨，也没打算真的杀包拯，你倒是不识好歹，自暇不顾还为包拯求情，当朕真的不知你们所为？你只为了包拯着想，可曾顾及朕为难之处？身为天子，最重要的是平衡朝中各种势力。

　　包拯爱民，然在忠君一事上未必比得上庞家，庞吉亦有可取之处，朝中多有他的门生弟子，实力不容小视。“君为轻，民为贵，社稷次之”只是说说而已，哪朝帝王肯如此作为？包拯固然不错，但也少不了庞吉的忠心，岂能只为一人。单从私心来说，爱民及忠君，帝王之家更喜欢后者。当然有些事做得说不得，为安抚庞吉，处置包拯也是必然要做的。

　　赵祯想起展昭已是第三次这般来求自己，前两次是为白玉堂，这回又是包拯，这么喜欢为他人着想，却惘顾圣意。本还打算召他前来商议此事，如今……很好……，你就慢慢跪着想清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