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门正统接班人》琴光

82、082

　　翌日。
　　层云淡薄，晦朔低迷。
　　临渊早起，一袭华丽的衣衫罩着云袍，手里拿一枝新鲜沾露的海棠花，风姿卓越。
　　人倒是比花还要惊艳三分。

　　晏墨推门出来寅时刚过了会儿，两人不期然遇上，对视一眼。

　　临渊先笑：“昨夜是在谢公子房里通宵达旦地辨思吗？”

　　晏墨淡然对答道，“我以为渊沧屿谷底都是一成不变的漆椿，没想到还有先生最爱的西府海棠。”

　　临渊看了眼花，颜色真的好。他与晏墨道：“想清楚了？”

　　“也不会错。”

　　临渊桃花眸子扬起一抹狡黠的明亮，语气忽而愉悦起来，“大公子就知我问你什么想清楚了？”

　　“那就看先生想问什么了。”

　　临渊笑了笑，似想打趣晏墨时，忽见谢指玄居所的门又开了，他唇边的话一止，扭头就朝谢指玄道：“诶呀谢公子，起早了哦！”

　　谢指玄没想到会遇到前辈，再看晏墨停在廊道中，显然也是出门遇到的。

　　他有些尴尬，语气一贯温和清雅，“前辈说笑了。”

　　临渊笑眯眯的瞧着他，“去吧，煮完粥过来，让临渊听听你们睡了一宿的见解。”

　　谢指玄脸色一红，什么？

　　晏墨余光瞥见满脸通红的少年，不禁扬起了嘴角，依旧面色如常。
　　“是聊了一宿。”他好心提点临渊，语气淡淡的。

　　临渊诶呀了声，故作惊慌：“失礼失礼，口误口误，谢公子莫怪莫怪呀。”
　　谢指玄红着张脸没办法接他这话，朝临渊颔首沉默，然后离开去煮粥。

　　临渊嘴角笑意愉悦，视线从谢指玄背影上收回，再度落在晏墨眉眼。

　　晏墨道，“先生昨夜不在平文别院。”

　　“诶呀，”临渊手中拂尘一挥一扫搭在肩上，他道：“他乡遇故人，这故人还称得上是临渊的好友，便也难免要多聊上几句。”

　　临渊说着，捏花的手腕一转，娇嫩的花枝瞬眼翻转至眼前。

　　他只手拈花一嗅，低头嗅花的动作与轩阳君有几分神似，都是垂下优雅的玉颈，但是却在靠近花枝时挑起下巴，无意中透露出几分矜傲与固执。

　　晏墨看了眼新鲜待绽的花枝，他道，“先生此行略显匆忙了，清早就从天城赶回来。”
　　“花确实是清晨在天城路上摘得，大公子想套我的话就少了些诚意了。”临渊长眸一挑，眼中笑意精明：“端看辨思的结果如何咯。”

　　“只是夸这海棠开得好罢了，”晏墨道，“旁的事我并不感兴趣，先生就不必多心了。”

　　临渊笑笑不说话，站在屋檐下看着手中花。
　　待谢指玄用完膳食后，临渊已然在碧海厅等候了。

　　厅堂装饰典雅端方，有几分中原堂屋的风格，讲究次序，中规中矩，四方八合皆是成套的对称摆设。
　　入门处正对着屏风，往内走去，是放有一架漆椿木制的长条案，条案前摆有同样材质的八仙方桌，左右两边摆放四张太师椅。
　　内置有黑色精美的家居，匾额镶金，挂屏渐次绽开，绘着渊沧屿孤岛耸立的壮景，也有海浪翻天的雄伟画象。
　　楹联则刻写金色流逸的中原草书：沧海遗珠渊沧屿，阳天逆海开阳珠。

　　临渊坐在上位。谢指玄与晏墨居于临渊的下手方，一人各置一方，对面而坐。
　　华丽的长者随意把玩着手中花枝，看了眼两位，“那便开始吧。”

　　许久不曾参与正儿八经地辨思答辩，谢指玄面上风轻云淡，心里难免有些许紧张，是久违的激动。

　　“就让我看看你二人昨夜秉烛的结果，这般浅显的局，不难吧。”临渊视线在晏墨与谢指玄身上掠过，最后停留在了谢指玄身上。
　　他先问：“谢公子先来。”

　　“前辈请。”谢指玄谦虚有礼道。

　　临渊轻嗯了声，看向谢指玄：“轩阳君为何留你在渊沧屿。”
　　“因为融魂。”
　　临渊视线从花瓣上一扫，冷不丁地瞧着谢指玄，不太满意地说道：“这是轩阳君的说辞，还用你说？”
　　“诶，且慢。”
　　谢指玄被训得一愣，微一抬手，放在旁边置有茶杯的矮几上，他徐徐道。
　　“昨夜指玄一直在思考，与大公子出海到底是巧合，还是无意走上了有心人编排好的宿命。”
　　早在卿珞提及自己的宿命是嫁给四族传人时，谢指玄就与晏墨笑论过——所谓宿命，不过是有心人编排的谋算中棋子的定位罢了。

　　“现在才思考这些，与你少时相比，愚笨了不少啊！”临渊眸中不满稍褪，唇边也有了几分笑意，漫不经心地问：“继续。”

　　“前辈所言甚是。”谢指玄有些羞愧，在雅南阁过了近两百年，自己在面对危险与阴谋时的反应，确实迟钝了不少。
　　不算高明的布局他能一眼看清，但稍微隐蔽些的，谢指玄反应终不若少年时的敏锐通透。

　　他接着讲道：“谢璟来渊沧屿的目的是取开阳珠融魂，一脉寄生是谢氏秘术，往先我也是如此认为。后来在寻根路上，先生与神龙都提及过一脉寄生的来历话，方知一脉寄生是轩阳君所创的秘术，要融魂必定是两生归元，合二为一。”

　　谢指玄微顿，侧目看向高座之上白发华丽的长者，“当日在地宫时，轩阳君已承认与谢璟有过融魂的约定，这些日子我也在思索，谢璟为何如此肯定我会到渊沧屿，或者说轩阳君到底是和谁有过约定？”

　　“嗯，”临渊道，“很接近了，说出你的想法。”

　　“阿爹是轩阳君的小徒弟，轩阳君散了门派之后退隐，族人悦氏守护谢氏学宫。”
　　龙不囚渊，沧溟没海。开阳沉月，不见来人。
　　这四句话是悦氏世代相传的谶言，谢指玄因入学宫修习，是以从小就铭记在心。

　　“指玄大胆猜想，与轩阳君订下融魂约定的是阿爹，非是谢璟。”谢指玄声音有些干涩，心中或疼或不疼，只是失望罢了。

　　“我与阿爹平生追求不同，阿爹后来追求绝对的力量，原先我以为谢璟的存在是因为阿爹对阿娘的思念，”谢指玄轻叹了口气。

　　“直到经此种种，站在眼下回顾过往岁月。谢璟与我一样，都是阿爹对力量追求中的存在，双身融合，一体双魂是无上杀器。”

　　“不差。”临渊拍手，谢指玄的悟性极高。

　　谢指玄不想承认，但是也不得不承认忽略的细节，在雅南阁时更多的是遇到晏墨的惊喜、方凌轩和沈从越的折辱……而忽视了更多。

　　他叹了口气，看了眼对面的青年，无奈笑道：“自玉州城遇到大公子时，一切都在谢璟的计划之中。”

　　临渊道，“所以回归原点，轩阳君为何留你在渊沧屿。谢公子的答案是什么？”

　　昨日谢璟打开白玉盒，盒中半颗开阳珠，金光灿烂，瞬间招来九天龙吟声。可见开阳珠威力远不止他们所想，为何只有半颗，另一半又在何处？谢指玄朝临渊望去。

　　临渊笑看着他。

　　谢指玄顿时发现临渊腰上的日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明珠流苏玉坠——之前佩戴在秋若衣襟上的。

　　临渊发现了他的视线，可自己并不打算作解释，再次问道：“谢公子的答案呢？”

　　如果另一半开阳珠，从一开始就在临渊手中的话，难怪在海图迷阵中临崖一口咬定卿珞手中的开阳珠是假的！
　　再早之前，风城出海时，临渊到底是因为晏墨违反了仲上之约想带自己回烛山，还是算准了晏墨的性格不可能交出自己，所以故意带上秋若趁机出海？

　　谢指玄背后一阵寒意侵肤入骨，依照临渊的性格……仲上之约是涉及伐谢的百家仙门，是修仙界的大事。
　　烛山完全应该交给态度与手段都更坚决的江月先生或知若梅先生过来，他们才是嫉恶如仇，容不得半点忤逆教条之事的人。
　　而临渊，诚如长霆所言，性格太好说话了。

　　谢指玄脑中极快思索，已经可以断定的是——临渊在风城拦截出海的晏墨，必定是早就算计好了。

　　是临渊要借机出海。
　　堂堂烛山三族长老之一，有那么多次出海的机会，为何偏偏选这一次？因为晏墨在，还是因为自己？

　　谢指玄眉头紧皱，再来渊沧屿之前，临渊应该不知晓自己和谢璟一脉寄生的事，所以真的只是巧合？

　　“诶呀，茶都凉了。”临渊抿了口茶水，摇了摇头道，“谢公子思虑太多，是在为难自己哦？”

　　“指玄走神了，前辈见谅。”谢指玄定心，调整好心态，答道：“轩阳君留指玄在渊沧屿，是因为指玄与谢璟都是轩阳君布局中必不可少的一枚棋子。”

　　临渊道，“猜测过于保守，推断还算合理，定论没有错，你与谢璟确实是棋子，局是轩阳君所布看起来也没错。”

　　太保守？谢指玄不懂，难道是说悦氏与谢家都是轩阳君的布局！

　　对上少年惊诧的询问目光，临渊笑而不答，转头看向晏墨，他道：“少主呢”

　　晏墨道，“先生请讲。”

　　临渊将海棠花枝轻轻放在条案上，重新倒了一杯热茶，“轩阳君为何要借少主的仙骨玩几天？”

　　晏墨道，“这就和先生为什么要将轩阳君的骨灰撒了一样。”

　　临渊动作顿了顿，侧目看向他：“少主要是肯多动脑子，怀旨仙统会很开心。”

　　晏墨声音淡漠，“麻烦。”

　　临渊晃了晃指间捏着的茶杯，碧玉青瓷漂亮着呢。他笑着眯起眼来，说道，“轩阳君当年是承接修仙界天命之人，出海时千岁有余，可不比少主如今修为差，仍是向天低了头，可见世间之事不单单是凭借武力就能解决的啦。”

　　晏墨喝了口茶，竖瞳冷清地看向高座之人：“若非轩阳君优柔寡断，临崖与凤逸二人不会死。”

　　“哦~少主是为此事耿耿于怀？”临崖挑眉，桃花眸子中笑意有变，他问：“如果是少主，少主该如何？”

　　“我的选择先生已经见识过了。”晏墨道。

　　临渊一愣，回想被困在海图迷阵时，晏墨对阵卿珞的瞬间就幻出了雪名刀，是要出刀啊。

　　临渊没说喜不喜欢这个答案，只问：“掀起修仙界与深海的矛盾，少主确定要行霸道？”

　　“先生错了。”晏墨反问，唇边笑意平淡，“不是修仙界与深海的矛盾，是修仙界内，深海与烛山的矛盾。”

　　谢指玄眉头一挑，他是要吞并深海啊。

　　临渊亦是如此想，他瞧着神情淡然的青年，许久没有说话。晏明修和晏墨还真是相似至极，一个将烛山送上仙门至高无上的荣耀顶峰，一个将以霸道将修仙界版图扩大数倍。

　　晏墨道，“先生还有疑惑吗。”

　　“诶呀，”临渊敛眸轻笑，“长霆给小秋若讲过一个故事，道理是：初下山时天下无敌，再过十年寸步难行。”

　　晏墨道，“若为尘事羁绊，便合该如此。”

　　“少主就不会有羁绊吗？”临渊问，意有所指地朝谢指玄看去，轻轻微笑。

　　谢指玄觉得临渊所言有道理，是人在世间就不可能不乱于心，不困于情，最平淡的插肩，亦是无数羁绊的可能。

　　晏墨没着急回答，抿了一口茶，淡金色的竖瞳平静至极。视线掠过清亮的茶水，薄唇轻启：“若坚持本心，便不困于形势。”
　　羁绊，只是万千种形势的一种。

　　临渊摆摆手，与他道，“算你过了。”

　　晏墨不言，支手撑着额角。

　　临渊道，“所以，少主是不打算将仙骨借给轩阳君了？”

　　“没这个打算，”晏墨回答的果断，“但是先生若有当为之事，晏墨必定助之。”

　　临渊看向堂下青年，心中颇多感触，很多事情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的，做辨思能厘清的是事情发展的真相，而事情发生时的感情，早就淹没在岁月无声中，连想惋惜都没了转身的缘由。

　　他道，“谢公子辨思做的不错，轩阳君在千年前设了局，如今正是解局之时了。”

　　晏墨难得主动地接过话头，“千年之前，轩阳君一脉寄生留魂占据了神龙身体。千年之后，借先生的一把骨灰塑形。轩阳君留招在谢氏，而今一脉寄生融合谢璟与谢指玄的双魂造杀器。还意图找我借仙骨。”

　　“如此深谋远虑的布局，一切都看似巧合的算计，轩阳君想做什么？”晏墨声音一止，谢指玄沉默不语。

　　晏墨食指敲打着桌面，指骨与桌案碰击打出断断续续的清脆的声响。
　　他没什么情绪的笑了声，“是想斩龙。”

　　晏墨说完，似想起了遗漏之处，又加了一句道：“还君明珠的暗语是画龙点睛，对吗。”

　　话说的太直白，是看轻了对方的聪慧。

　　所以晏墨回答临渊问题时，第一句就是——这就和先生为什么要将轩阳君的骨灰撒了一样。
　　在晏墨心中，念叨着‘还君明珠’的临渊，就是无形中配合轩阳君布局的人。

　　早在去天城第一次，晏墨就发现入口处两根巨大的参天龙柱，龙柱上张牙舞爪的飞龙是一对白目，用仙力一感应，发现竟有真龙气息。
　　当时秋若亦提及了此点，临渊不可能没听见，只是装作没听见罢了……因为神龙未出，时机未到。

　　晏墨取过茶杯，低头品了一口。

　　临渊颇有几分赞许地拍了拍手，清瘦俊美的脸上是愉悦的笑意。

　　谢指玄脑中极快转动，思索晏墨所言。他越发惊喜地望向对面的青年，有些明白晏墨昨夜话中的意思了——辨思一课我不必每日参加还有一个原因。
　　不敢自称聪明绝顶，但也是同辈之中罕见敌手的天资。

　　谢指玄亦是一点即通。
　　晏墨话中的意思是开阳珠应乃神龙之物，所以昨夜白玉坪上谢璟招来了神龙。很有可能轩阳君亦没有办法除去需要鲛人活祭的神龙，只能想办法将能唤醒神龙的开阳珠——一分为二。
　　如此来看，轩阳君是为了保护渊沧屿的鲛人？

　　谢璟一直想融合双魂，成为谢家更锋利的刀，是阿爹在知晓自己不愿为谢家挥剑后，所以开启禁术去追求绝对的力量。
　　临渊在这场布局中又扮演着什么样的变数？
　　谢指玄嗓子有些发干，喝茶静心。
　　是轩阳君算计了临渊，还是临渊与轩阳君联手布下了此局？

　　晏墨父亲身上的毒是当年伐谢时中了谢长风的暗手，需要解毒的药材第一位是芸香，第二味是开阳珠。
　　因为芸香，所以谢指玄在雅南阁遇到了晏墨。而灵雪食过自己的血，与晏墨的羁绊早就开始，走上谢璟规划好的命运，跟随晏墨出海。
　　因为开阳珠，谢指玄与谢璟在渊沧屿相遇，所以成就了融魂造杀器的任务。
　　那指引晏墨入局的关键就是晏明修身中奇毒，需要芸香与开阳珠解，是巧合？

　　谢指玄不认为是巧合，相反！这一切都是被用心排演好的，只为了还君明珠。
　　临渊曾言：轩阳君那年出海的天命是还君明珠。
　　谢指玄断然不信临渊对如今局面毫不知情。

　　临渊看看了眼面色平淡的晏墨，觉得无趣。他朝若有所思的谢指玄看去，直觉告诉自己，谢指玄此刻脑中的想法很有趣。

　　两人视线相交，临渊朝他眨眼一笑，桃花眸子明亮如星辰。他与谢指玄道：“答辩结束了，我对你与大公子的辨思还算满意，但错的地方也不少。”
　　谢指玄道，“请前辈明示。”

　　临渊取过桌上的花，继续拿在手里把玩，他道：“你与大公子确实参透了部分真相，但轩阳君聪明绝顶，你们的猜测只是万千种可能的一种。”
　　谢指玄沉默。

　　晏墨突然放下茶杯，站起身来，看向高座赏花的清瘦长者。
　　他声音低沉而冷清，一股不容愚弄的上位者的口气询问：“先生，你当真不曾败给天命吗？”

　　临渊细密的睫毛一闪，手中海棠花枝上的花掉了一朵下去，飘落在地上，落地声几乎可闻。

　　清瘦的脸上笑意不真切了，眼中一片冷寂。临渊起身，挥手振袖，手中拂尘一甩一扫，雪白的毛发落在肩上。
　　“少主问得这个问题临渊已经答过数次了，”白衣玄袍的华丽青年微挑起下巴，神情倨傲道：“临渊早就完成了自身天命，目前为止，不曾一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