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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08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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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一,天城未亮,渊沧屿依旧沉浸在无边黑暗之中。
谢指玄醒来时晏墨已经起身离开了,他总是如此,睡得早起得也早。
谢指玄伸手摸了摸衾被中对方躺过的地方,尚留了几分缱绻的温暖。他贪恋般地蹭在那片柔软中,待了片刻后便起身来。
床边已经放好昨日收进来的衣裳,因是晾在苦言花树下,衣袍染上了花叶的香气。
谢指玄在中衣外穿上淡紫色的交领襦裳,下裳是更淡的紫色,宛若点点雪花的白净,又披上飘逸的圆袂外衫,淡雅的霜色更添素净。
长发束成高高的马尾,谢指玄瞥见桌上放了一根飘花的淡紫色玉带,叠放整齐的玉带上压着一根润泽光洁的白梅玉簪。
谢指玄拿起玉簪细看,是精致的六瓣梅花造型,做工细致,蕴着一层柔光。他凝眸一想,便知是晏墨留下的。
少年抿唇一笑,取过玉簪入发,配以玉带,不显繁复华丽,只是飘逸灵秀。
洗漱之后出去,正巧撞见门外的青年。
简单的用过早膳,便有人来差请二人去诵天阁。
渊沧屿是深海的腹地,天城就是渊沧屿的腹地,而诵天阁是天城最神秘的祭坛,历史悠久。
诵天阁此地寻常是不会开启的,年轻一代的鲛人也不曾入内查看,只在每隔百年举办一次的澜汐节上,有见深海王族前来天城祭拜。
如今神龙现世,恰逢澜汐节。
四面高墙静谧,云楼环绕,红艳的火把与灯笼交错,屋檐皆挂着深海的符咒,两相对称的格局更添肃穆庄严。
再看四面云楼前各有数百台阶,依照东南西北的方位直通达中间更高处的黑石祭坛——众星拱月般的圆形高台。
是以,天圆地方。
与那日书房画册中所见的祭坛一模一样。
谢指玄走到环闭的云楼时,耳畔一动,听见琴音。
时而清亮婉转似沧溟,时而低沉咆哮如山雨。
他寻着琴音与晏墨入场,一眼便看见了谢璟与姬瀚。
谢璟穿着谢氏少主的衣裳,制式风雅流熠。他朝谢指玄挥了挥抗在肩上的缔魂镰,唇瓣挑起警示威胁的笑意。
谢指玄顺琴音而寻,唯有正东方向的云楼四野开阔,巨大的雪青色幔帐挂在檐下楼前。
无风自起,莫名吹开了檐下挂垂的幔帐一角,又有徐徐风来,吹开了一角的一边。
幔帐中分两旁,灯火明亮。
白发长者坐在一侧沏茶,着一身华丽的白衣流光,玄色长袍,穿暗色白梅碎花披风,衣襟斜挂着梅花碎玉,琳琅有致。
临渊身后又是一层雪青色的幔帐,幔帐后是一抹海棠花影。风拂动,隐有海棠花香随琴音飘落。
琴音铮铮,花枝掠影,泠泠切切仿佛刀剑嘶鸣,纵马长歌。
谢指玄细听此曲,隔着一段距离遥望,檐下廊道排排灯火,黑暗中唯一的光彩。映亮幔帐上的花影,时而跳动,琴音激昂。
猛然间琴音如高山流水广阔无边,逐浪排空的激烈后,琴音一荡,天地静默!
雪青色幔帐后海棠花影一散,黑色的身影跃然而上。
幔帐一转,飞龙云榻转至人前,茶金色立领衣衫,奢华的立领直到耳畔高度,微敞开来,领角挂垂的金链子直到衣襟,细小的鹤羽挂缀。
轩阳君支腿坐在雪白靡丽的毛毯上,依旧戴着金色的面具。
谢指玄一眼认出对方,却从未见过谁人弹奏七弦会是如此放逸疏狂的姿势——
慵懒随兴的坐姿,仰头挑着下巴,右臂抬起控琴竖立,左手搭在膝盖上指尖搭着一枝海棠花。
轩阳君左手翻动,花上灵光朝琴弦击去,一抚一弹尽是清圣明丽的篇章。
若说临渊前辈华丽无双,那轩阳君便绝不输风华绝代四字。
云楼高台奏圣音,七弦抚尽。
轩阳君长琴一收,清越寡情的音律遍洒天地间。
“此曲徇魂,诸位,”轩阳君抬起双臂摊开来,一手玉扇一手花,视线游离于谢璟与谢指玄身上。
他道:“请了!”
谢璟与谢指玄各占一方,起身步上高台,姬瀚脚步停在了台下,晏墨却与谢指玄一道同行。
轩阳君也未加阻挠。
不多时,三人便站在祭坛高处,架着四盆柴火,吱呀吱呀地烧得噼里啪啦的响,火光映红了少年们的脸庞。
谢璟依旧扛着缔魂镰,盛气凌人的姿态。
谢指玄与谢璟互不相让,余光却瞥见与轩阳君饮茶的白发长者。
轩阳君摘下面具放置一旁,手中玉扇消失不见,端起玉杯嗅茶香。
临渊将一杯茶放置对面的空座,偏过头与空座温柔地笑道,“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轩阳君举杯道,“此事不该牵扯于你,故友见谅。”
“诶呀好友这是说的哪里的话啊,”临渊笑,又与自己斟茶一杯,“若非说深海是临渊的天命,那临渊必定踏破天命。”
轩阳君道,“屠龙之后我这一生肩负的命运便圆满,故友或回烛山,或游天下,只待春日韶华光景时,莫忘了海棠林下三杯茶。”
“那时当然的啦!”临渊道。
“谢指玄倒也不差。”轩阳君道,“只是少主怕要坏事。”
“好友此言差矣,”临渊道,笑眯眯地看着轩阳君,“你可知此行出海,真正的变数是谁吗?”
“变数从来只在人。”
“说的不差,”轩阳君说出了临渊心中最想要的答案,是以临渊瞬时说道,“此番融魂若谢指玄无事,少主则是助势。若谢指玄出事,好友也难成事。”
“哦?”轩阳君闻后罕见地笑了,“恐怕少主注定要坏事了。”
临渊道,“是,也不是。”
轩阳君道,“是与不是,皆不是轩阳君考虑范围之内的,融魂才是。”
临渊笑了笑,眼中火光倒影明亮。
轩阳君起手挥袖,指尖点空,“乾坤上法,阴阳启灵,鸿蒙敕魂——”
轩阳君掐诀祭出一阵,华丽金光大阵从天而降,笼罩于祭坛之上。
晏墨当下两指一点在谢指玄眉心,固魂守灵!
谢指玄只觉灵台清澈,魂魄禁锢于身,他不解,“大公子何意?”
长夜流光的夜色下,晏墨朝他一笑,竟也生出几分不真切的温柔。
“记不记得你曾问过我一个问题,是刀厉害还是阵法更胜一筹?”
谢指玄隐觉不对,晏墨非是想让自己融魂!
说不清心中是何感受,抬眸见晏墨面色淡然,而谢璟隐约怒意。
谢璟道:“融魂在即,大公子还不离开?”
晏墨道:“不急,且看。”
轩阳君眸光深沉,遥遥看向晏墨,人与人相逢,还真是互为变数。
意料之中罢了,临渊唇边笑意如常,端茶饮水时,余光透过瓷杯边缘瞥向祭坛之上聚集的乌云。
时而电闪雷鸣,映亮盘桓着云朵呈现出恶龙舞爪之势,似要一口吞没祭坛上的三人。
就在轩阳君欲对晏墨出手之刻,临渊突然从袖中掏出了白玉盒放置桌上。
“诶呀,有件事瞒了好友许久。”风雨来时临渊先开口,语气丝毫不显紧张,反而轻快的明亮。
他挑起桃花眸子,一脸灿烂的笑容,是临崖在世时最喜欢的模样。
临渊愉悦开口:“此行出海我亦带上了临崖。”
轩阳君皱眉,语带诧异:“他不是替你渡劫了吗?”
“错咯!”
临渊抬手一摆,打断轩阳君的话。“当年他移魂寄体后,确实诛灭了自身的三魂七魄,却算错了临渊是世间最常见的有心人啦。”
他虽无法复原临崖完整的魂魄,穷极数千年也只铸了一魂。
一魂,足以慰藉此生。
轩阳君沉默着,手中动作一顿,少刻便朝晏墨出手。
临渊看了眼两人对招之势,悠然地从腰间取下那一颗常挂在秋若胸前的明珠坠子,他晃了晃坠下的流苏,笑了笑。
再看轩阳君,临渊道:“这一半是开阳珠,一半是临崖的魂。”
轩阳君与晏墨对招的术法一停,反手甩了阵控住祭坛。他冷下面容,横了眼笑眯眯的长者,终于明白了对方的意图。
变数从来只在人,只是忽略了与谋者的初心到底为何。或是说,轩阳君自深海回来后在烛山一会临渊时,再没看清过临渊的心思。
等轩阳君终于明白时,却是过分残忍。
他道:“不可!”
临渊已经喝完了茶,悠然说道,“数年之前,我与临崖本就约好了待你天命终结之刻,渊沧屿一路替你送行,而今三人再聚,好友觉得临渊是在应劫,还是好友再应天命?”
轩阳君缄默,凝眸看着天边电闪骤白,雷鸣轰隆声越发频繁。诵天阁四座高楼笼被闪电劈得忽而惨白,忽而漆黑。
龙吟九霄,未见其形,威震四野。
轩阳君道,“深海供奉的恶龙是九天之上的神龙,神无正邪,是愚者的信仰。”
“诶呀,果非池中物,难怪好友要借少主的仙骨了。”临渊拂尘轻扫,心思明了。排除异己是居上位者最基本的胆魄。
“神龙无德,九天无道,那临渊便勉为其难教一回九天,该为,不该为!”
“临渊。”轩阳君声音一沉,如神明清圣的眼波中有了不忍。
“不必多言,现在正是各自实践天命的时刻,”临渊道,“好友,再回了。”
语毕,玄袍俊逸的男子拍桌而起,桌上摆放的白玉盒与明珠腾飞于空。他一手怒甩拂尘,白玉盒与明珠齐飞至祭坛上空,几乎贴近密布的乌云。
白玉盒开启,明珠蜕化。
两颗半圆的开阳珠悬于谢指玄与谢璟的头顶高处。
谢指玄只觉魂魄不受控制了般,身体朝上飘去,忽的肩膀一重,被按在了祭坛上!
而谢璟无力抵抗开阳珠的控制,直接飞了起来。
龙吟之声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谢指玄脑袋炸裂般的疼,谢璟亦是。
倏然见晏墨开启星阵,却逢一阵肃杀冷气拂面——
“铮!”
一声金戈声响,长剑飞入祭坛,直插地面中心一尺,剑身晃动,气劲萦绕。
剑柄挂垂六瓣白梅玉坠,垂着两缕流苏,一抹苍色,一抹玄色。
六瓣梅是晏氏嫡系一脉才配使用的家徽,晏墨竖瞳一紧,认出光华流转的宝剑来历——
恰是此时!
天空浩荡,乌云似狂浪,惊雷劈下,四方煞白光!骤闻天外传来一声——
“明御,起剑!”
白刃闪耀,剑光刺目!黑夜眨眼化白昼,刹那间剑气化形,无数把剑围绕祭坛朝外排阵。
谢指玄被祭坛上的长剑照的睁不开眼来,晏墨看向从天空中负手飞来的苍衣青年。
“临崖前辈?”晏墨猜测。
临渊现在的躯体便是当年临崖的,是以临崖的魂体与临渊长得一模一样。
这二人相似至此。谢指玄亦看见宛如谪仙的男子。
临崖一眼辨认出晏墨衣襟绣着一枝熟悉的并蒂六瓣梅,再观此子命格,他心中微有一惊,面带冷清肃杀之意。
临崖声音略细而清亮,道:“少主的天命不在此,在烛山。”
语毕,他两指隔空一点,将被开阳珠吸收一半的谢璟拽了下来,随手丢到祭坛之下,在顺便一脚踢开了魔气蕴藉的缔魂镰。
“清场了,”临崖冷一声,看了眼与谢璟相似的少年,又是一对一脉寄生的兄弟吗?他视线从谢指玄身上移开,朝与晏墨道:“少主与小友请。”
晏墨单手扣住谢指玄的肩膀,足尖一点便从高高的祭坛边飞下,朝一旁的云楼飞去,落在视野开阔处。
再看清场后的祭坛之上,四面高架火盆,黑衣苍袍的白发长者抬手,地面光华照人的长剑飞入他掌心。
临崖右手执剑于胸前,左手并指从剑刃走过,视线顺着剑刃而走,看向一处挂垂雪青色帘帐的云楼,楼上两人正看向自己。
他清瘦俊美的脸上一如既往的肃杀又无情,待看见临渊与轩阳君时,眸子亮了些。
临崖道:“兄长,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