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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三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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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远的周围难得那么安静。静悄悄的,连空气都凝固了一样。
他那个面向街道的房间每天一早就能听到陆陆续续出现的自行车铃声和早餐推车小贩的叫卖声,下班回家后则隐隐传来补习班孩子的诵读声,现在却什么也听不见,像整条街道都沉没到了几十米深的水底。
他恍惚了一下,第一反应是打开电脑,趁这段安安静静无人打扰的时间赶紧把一拖再拖的干音录了。
他在这个家里甚至没有一个独立的麦克风——以前的设备在匆匆搬回荆门的时候落下了,没带回来,现在只有一个耳机附带的耳麦,声卡也是电脑自带的集成声卡,硬件质量本来就很糟糕了,再加上环境噪音的话,几乎不可能录出好干音。
他知道,但他也知道如果自己专门买一个麦克风回来,母亲一定会问他那是干什么用的,是不是有事情瞒着她。光是设想一下这种可能性都觉得很累,他宁可默默承受后期们的指责。
反正,他想,自己已经没多少东西可以录了。
“嘀”的一声,红色的录音指示灯亮起来,时间指标线开始迅速向右移动。
明明四周没有半点声音,音轨上却出现了一层厚厚的底噪,叫他心里咯噔一下,连忙伸手按住空格键,可程序并没有中止,还在一直录一直计算时间。他的眼睛茫然地在屏幕上搜寻关闭窗口的标示,却找不到任何东西,满屏幕只有一块巨大的黑色底板和上面越涨越高的绿色噪音带。
耳机里开始传出刺耳的呲呲电流声,像一把刀子重重刮着玻璃,像刺。
他慌忙摘掉它,然而声音还在继续。
他猛地发觉——那是他妈妈半癫半狂的尖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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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远在一阵剧烈窒闷中硬生生挣扎着睁开眼睛,一身冷汗,胃仿佛被铁钳夹过,痛苦地扭成一团。
“呼……呼……”
之前深深沉在水底的知觉一下子被捞起来。他艰难地喘着,气管里一抽一抽的,肩胛以下又冷又湿,粗糙的枕套擦在汗涔涔的后颈上非常难受,还有一股闻起来像铁锈的消毒水味。
他花了几秒钟才让目光慢慢聚焦,第一眼看到的是吊在架子上的点滴瓶,还有空空如也的全白天花板和墙壁。
他僵硬地动了动手臂,那条透明的管子也随之晃了晃,这才意识到一根针正连在它们之间。
他妈妈的喊叫声一直延续到现实里。隔着门,隔着一道墙,喋喋不休地在走廊上跟什么人大声争吵着。
他浑浑噩噩地听了一会儿,终于听出另一个声音是他爸爸,中间还掺杂着两三个年轻小姑娘的劝阻声——大概是护士,他默默地想。他已经分辨出这里是什么地方了。
“你怎么当爸爸的,跟儿子同在一个单位却没注意到,还眼睁睁看着他累到垮下!”
“你能不能别再翻来覆去说这些了……”
“你什么态度!要是真的出事,你能赔我一个儿子吗!”
“两位别吵了!这里是住院区,不止你们家儿子,别的病人也需要静养——”
“你们这些年纪轻轻连孩子都还没生过的小丫头插什么嘴!”
对了……
自己是上班时忽然眼前一黑,昏过去的。
乔远麻木地眨了眨眼,试图不让自己那对沉甸甸的眼皮再一次阖上,张开干裂的嘴唇,想叫他们进来,叫他们不要再吵了,却发不出声音,声带像被缝了几十针一样隐隐抽痛。
他还清清楚楚记得自己上一次这样昏迷是什么时候——高三,在第一学期的期末考前夕,他一度精神紧绷到不想上学,心理压力进而演变为生理性厌食,吃什么吐什么,终于因为营养性贫血昏倒,当时也住进了医院。之后的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陆近都陪他吃饭,耐心地看着他一口一口把饭菜咽下去,还在课间给他悄悄塞小饼干、小糖果什么的,他总算不再抗拒吃东西了。
可当年带他走出去的人,现在却变成了他走不出去的原因。
乔远硬撑着慢慢支起身,勉强伸出手,按了一下床头的呼叫铃。只是一个动作就叫他浑身直冒冷汗。
自从那一天和陆近告别,他就一直恍恍惚惚地过日子。
那天的回忆就像一剂慢性毒药,时间越长,毒性越能显现出来。他连续几个晚上辗转反侧,时睡时醒,梦里面的陆近总是守在身旁,于是清醒之际对比四周冷冰冰的现实就更加痛苦。别说录音,他连上班都是拖着一副病恹恹的身体,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那样运作而已。
乔妈妈以为他是一般性感冒,大锅大锅地炖鸡汤给他,但他看到汤面上一层黄腻腻的浮油胃里便一阵痉挛,忍着没说话,强迫自己喝完,但胃口却越来越差。
倒下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小远——”
乔妈妈抢在护士之前急匆匆推门进来,不顾房间里其他病人纷纷投来的叱责目光,大声叫着:“小远!小远你可醒了,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疼?”
“妈,”他开口时被自己声音里的沙哑微微吓到,尽可能平静地说,“我没事的,小声一点,病房里还有其他人。”
“妈担心你!都是因为担心你呀!”乔妈妈死死扼着他的胳膊,没留意他因为吃疼而皱了一下眉,神情激动地继续道,“你都昏睡了一天了,妈都担心死了!”
乔远愣了愣。
“一天?”
“一天,”乔爸爸疲惫的脸出现在病床的另一侧,眼角的皱纹仿佛一夜之间多了许多,“放心,单位那边已经替你请病假了。”
他倒抽一口气,下意识摸向枕头一侧自己常常放手机的位置,然后才反应过来这里不是家里而是医院,手机应该还在自己昨天上班时穿的外套里。
“妈,我昨天那件外套呢?我的手机还在里面……”
乔妈妈听到“手机”二字脸色微微一沉。
“现在的年轻人动不动就找手机,像什么话——手机我没收了,在你出院前都别想碰一下那玩意,听妈妈的话专心养病。”
他焦急地挣扎了一下:“妈,求求您,昨天我本来有点事情的,结果现在失约,至少让我跟对方解释……”
乔妈妈像被某根刺狠狠刺到痛处,捏着他的那只手猛地一用力,五根手指的关节绷得发白:“你昨天有什么事?约了什么?跟谁?妈妈认不认识?你病倒了,只要爸爸妈妈还有工作单位知道就行了,还需要联络谁?”
乔远僵住了,忽然哑巴似地说不出话,半晌慢慢躺了回去。
乔爸爸在这时候及时开口:“小远,你就先照你妈妈说的好好休息吧,先别管手机了,解释什么的也不差这一两天。况且医生说你的验血结果没太大问题,就是有些营养不良,补一补就行,估计很快就能回家了。”
乔远木讷地点点头,道了句“谢谢爸爸”,便重新闭上眼,一动不动地将自己浸泡在被罩消毒水的味道里。
他差点忘了。
他已经不再属于他自己了。
◆
如父亲所言,下午的时候护士又过来给他抽了一次血,医生的结论也和上一次一模一样,只吩咐他以后要注意摄取营养,注意休息,就让他出院了。
本来他今天预定要平时一样帮乔妈妈教补习班上的小朋友,但因为他昏倒这件事,她放心不下,叫他直接上楼乖乖躺着,自己一个人上课。他悄悄看了一眼客厅的挂钟,一面低声答应,一面尽量装出镇定的样子一步步走上楼梯,不让她觉察到他其实正在赶时间。
一进房间,乔远立刻匆匆把门锁上,迅速打开电脑。
昨天的部长例会无法出席,但至少,和新人谈话这件事他想尽力而为,不要让人一入社就对社团留下糟糕的印象。
——离之前定下的时间已经整整过去了一小时,希望不大,但他还是抱存一丝侥幸心理打算先上线看看。
Skype的蓝色图标一闪,登陆成功。
乔远马上把十里红绡两天前交给他的账号输进搜索框。结果一下子就出来了,没想到的是,账号旁边还打着一个绿色的勾。
——还在。
谢天谢地。
他连忙戴上耳机,发了一个语音邀请过去。
“咦?”
岭南客刚刚结束和Alpha的通话不到两分钟,又有一个消息提示冒了出来,这次ID上明确地写着“乔家小院”——他最初约定要谈话的那一位。
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不能来么?
他踌躇了片刻,还是默默点击了“接受”。
“抱歉,请问你是刚刚入社的岭南客吗?”耳机里的声音音质凭良心讲并不好,而且压得很低,像有一层厚厚的棉罩蒙住了麦克风,但还是能听出一点人们口中“温润如玉”的感觉,就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有些滞涩而已。
跟之前过来顶替他的Alpha完全不是同一类型的,无论是声音还是提问方式。
“是,”他回答,“乔前辈?”
通话对面传来微微长出一口气的声音:“对,是我。幸好你还在线,毕竟我已经迟到了整整一小时……”
他闻言顿了顿,斟酌了一下才坦白说:“如果前辈指的是和新人谈话这件事,其实刚刚我已经和Alpha前辈谈过了——他说你大概不能来,是红绡前辈让他临时顶替的。”
并没有真的把后面那句“难道他们没告诉你吗”问出口。
半晌,他听到这位配音部部长短促地笑了一下,像是为了不让气氛过于尴尬。
“是吗?也对,红绡做事一直很谨慎,另有准备也是当然的,是我多虑了。”
接着又像在替做出这样安排的人打圆场一样缓缓道:“我这边昨天出了点事情,一直拖到今天下午才解决,的确没办法准时赶到,我想……红绡应该是怕新社员误会自己被丢在一边不理不睬,所以让小A过来。小A他也在社团里面待了不少时间,配剧配了不少,平时也很好说话,可能跟他谈话比起跟我谈话更有意思也说不定。”
岭南客默默听完,沉思不语。
天下计这个号称“网配第一社团”里面的配音部部长在他想象中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人,属于社团阶级最顶层的一员,但实际上似乎并非如此。
一想到这里就不由自主脱口而出:“乔前辈跟我想象中的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