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去年春恨却来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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哄着醉鬼睡了，王银钏方才回房歇息，却见丈夫张敖愁眉不展地坐在灯下。
“怎么了，难不成小怡来闹你了？”
“你看这个。”张敖苦笑摇头，从桌角抽出一张薄如蝉翼的信纸，递给妻子。
王银钏接过，下意识地摩挲了下纸面，她是大家闺秀出身，见识眼界不同一般女子，一摸之下就知晓这是历来难得的“澄心堂”，坚洁如玉，细白光润，单单一刀就要五十两银子。
张敖虽说年轻有为，但他是寒门学子，苦读而得的前程，家中从来不备这么名贵的纸张。
王银钏皱眉，匆匆把信读完，细长的指甲直把书信边缘掐出几道痕迹来。
“好个威风凛凛的西凉王！”她一双柳眉倒竖，气得连纸都拿不稳，“居然有脸找上门来！”
张敖道：“我观他言辞恳切，对宝钏未必全是虚情假意。”
王银钏冷笑：“我妹子为他苦守寒窑十八载，他这点子情意抵得上百分之一么？如今休书既已写了，便是再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恁他西凉国王，东凉国王，我就不信他敢在大梁地界抢人！”
张敖见妻子如此，沉吟道：“大梁与西凉国休战十八年，西凉休养已足，薛凤池既然隐瞒身份，想必是不会大张旗鼓地找上门来。只是这封信……”
王银钏道：“照实说了便是。”
张敖摇头：“不妥，宝钏暂住在咱们这，他虽然不太清楚，但估计也猜的八九不离十。薛凤池毕竟是一国之王，若亮明身份，我这四品官员，可没那个底气拦住他。”
他思虑片刻，提笔写下几行小字。王银钏探头去看，忍不住抚掌笑道：“妙极妙极，正当如此！”
张敖搁下笔，温柔地搂住妻子，让她坐在自己怀中，笑道：“权宜之计罢了，宝钏若想完全摆脱他，恐怕还得找我那岳丈大人。”
王银钏微蹙秀眉：“宝儿无颜见爹，爹也对宝儿有心结，唉，真真愁煞人了。”
张敖淡然一笑，心中已生一计，却并不多言，只在妻子的额头轻轻一吻。
“勿要思虑太多，”他说，“且早些安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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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儿，来试试这件衣裳。”
宝钏闻言，放下手中的竹简。
王银钏邀功一般向她展示着托盘上的衣物，在阳光下竟然能反折淡淡银辉。那是一件织着银线的短襦长裙，碧青色的缎子，裙摆处饰有淡淡的竹叶纹。这条裙子的织娘为了成就它一定费了不少心思，想必是出身吴地。
吴地织娘手艺精致巧妙，所作之物大多进贡宫廷，这是因为江州凉州两处地方都气候湿热，盛产桑树的缘故……
默默回想着《山河志》的内容，宝钏冷不丁觉得额上一凉，原来是王银钏见她久久愣神，于是伸指在她额上点了一点。
那凉凉的触感，便是她涂了丹蔻而鲜红冰冷的指甲。
宝钏只看了一眼，就兴致缺缺地转回视线，复将桌上盖着的竹简重拾起，道：“二姐，我今年三十有四，垂垂老矣，已经不再适合这种清新淡雅的颜色。”
“胡说！”王银钏气哼哼地将衣裳揉作一团，“京城里谁不知道王三小姐的美名？当年齐王世子在湘水花宴上对你一见钟情，特意赋诗赞叹你宛如月下芙蓉……”
宝钏平静地与她对视。她在二姐府上休息了月余，好吃好喝的养着，不再像过去一样干瘦，但鬓边发丝黑白间杂，双眼蕴含忧愁，无论如何也配不上从前“月下芙蓉”的美称。
王银钏蓦然缄默，撇开头，难掩悲意地说：“都怪那姓薛的狗贼耽误了你……”
宝钏却不觉得如何，展开竹简兀自看得入神。思绪却不由自主地一点点偏远。
过去的十八年里，她自觉愧对父母亲族——因她一人之事，让整个家族跟着蒙羞，险些影响王相公的仕途。
即使再怎么逞强，嘴上说不后悔，但心里真的……就没有一丝丝悔意吗？
她三岁时就由王相公抱在膝上，用《千字文》为她开蒙，家中三个孩子，只有她能得此殊荣；她旧时的闺阁里，收着一张形状奇异的矮小书榻，是王相公特意寻人定制的……齐王为世子求亲，她不愿嫁给从未谋面之人，孰料父亲竟然真得允准她自己择婿，还为她一力挡下齐王的刁难。
齐王求亲遭拒，处处与父亲为难，当着众人的面讽刺王相公人到中年却命中无子，只得三朵金花，可见前世不修，才导致今生福缘不足。
父亲却一笑了之，道：“我有一女名宝钏，性慧聪颖，三岁开蒙，六岁识文，十岁便能口吐锦绣，胸有丘壑。依老夫拙见，在座男儿皆不如她！我能得此一女，实是承天之佑！”
齐王当场哑口无言。
现如今，宝钏回忆起当年闺阁中的岁月，在她还是王三小姐的时候，却觉得那些年就如梦一般，晃晃荡荡地飘远了。
可即便她不在场，却也能想象出当时的情景。
——那场宴席上，王相公口出狂言，说出我有一女的时候，他是多么骄傲和欣喜啊！他那蓄着短髭的方颌，必定是微微昂起；他与齐王对峙时的眼神，定然是自信而从容的，或许在齐王哑口无言后，他还会不失风度地向对方遥敬一杯酒……
这一切，都是因为……
王相公从心底里相信，他的女儿王宝钏有着超越世俗偏见的才学和胆识！他以有这样的女儿为傲，愿意为她挡下外界的风雨，将她奉在手心呵护，亦不允许别人贬低看轻她！
可到头来呢！
她这个让父亲骄傲自豪的女儿，又做了什么来回报生养她的王相公！
她的才学，吸引了薛凤池这个负心人；她的胆识，竟然用在了与人私奔上！
“宝儿！你怎么了！”
宝钏牙关紧闭，双拳死死地捏紧，指甲几乎生生在木桌上抠出五道血痕。王银钏大惊失色，将托盘一扔，便捧着她的脸垂泪，哽咽道：“我不说便是了，你又是何苦来哉！”
她方才说起妹妹与齐王世子旧年的一桩缘分，言语中未尝没透露几丝后悔埋怨。可话甫一出口便惊觉不妥，又见宝钏神思不属，伤残自身，便愈发后悔。
那齐王世子姜堰虽说体弱多病，但为人清正。当年他对王宝钏一见倾心，上门求亲却遭婉拒。以他一府世子之尊，却从没想过要寻王宝钏的晦气。他爹三番四次针对王相公，还是他出言劝导，否则齐王身为皇亲国戚，被轻易拂了面子，怎肯善罢甘休？
妹妹与他若成了，也不失为一桩美事，更省去了十八年的孤苦无依。
王银钏便是如此想道，话中才带出几丝埋怨。可她现在已是十分的后悔，那齐王世子姜堰早已娶亲，夫妻和顺，幸福美满。她妹妹如今却年华不在……
——清贵公子依旧风度翩翩，可当年月下的芙蓉美人，早已被时间摧残了容颜。
她旧事重提，岂不是在妹妹的心上伤口处撒盐？
“我没事……”宝钏在二姐的啜泣中回过神来，她收回僵硬的手指，安抚地拍了拍姐姐的肩膀。王银钏自觉伤了妹妹的心，又想起她曾经的凄凉处境，更是无法止泪。
宝钏明白了姐姐为何而哭，顿时失笑。
“二姐，”她捧起桌上的竹简，展卷慢慢阅览，“姜堰如何，与我无关。我始终都不曾将他放在心上，你又为何伤怀呢？”
她声音低哑，却于平和清正中自带一股戏谑。
王银钏糊涂了，“你当真不后悔？”
你当真不后悔？
这六个字，多么耳熟。
那时她离家出走，王相公问过她这句话，二姐说过，甚至与她一向不和的大姐也气势汹汹地拿这六个字来斥问她。
那时的宝钏怎么回答的呢？
——绝无后悔。
多么斩钉截铁。
十八年前的王宝钏从来都是这样，自恃才高，做事便不留余地。对旁人是这样，对自己更是如此。
为了薛凤池，一剑斩断后路。
她低头轻笑。
……多么愚不可及。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去年春恨却来迟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