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风如梦二》夕熙

7、7

　　那叫吴婉的女子就这样昏睡了足足快两个月，秦王极忙，在青州不过是短驻，大多兵马都在东南，往往十数日才有一次空闲来探视，偏偏那女子醒来之时他却不在。魏汪氏正自看着窗外发呆，突然听见丫头杜鹃惊了一声，猛然回头却看见床上的女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睁开了眼睛，直直盯着头顶床幔，仿佛没有焦距一般。眉头微微颤动，竟似没来过这个世界一般。众人都是大气不敢喘一声，看着她慢慢转动头颅，将周围慢慢打量一番，脸上一片迷茫，喃喃低语着什么并听不清楚，只末了依稀说了句，“难道我又穿了？”
　　魏汪氏走近些，“姑娘醒了？”只见她睁了眼睛，便似变了一个人一般，那一双眼睛并不极黑也不极亮，却似转过来看你，就能将你装进她眼睛中一样，宛若极好的黑玉，却又似笼着淡淡的云雾，当真是美。
　　那女子恍恍惚惚看了她半天，慢慢开口，“我。。。。。。我是谁？”
　　这一问倒将这所有的人问倒，众人伺候她快两个月，只听过秦王和李大人叫过她“阿婉，婉婉。”依稀仿佛听说她姓吴，却根本不知道她究竟是谁。想到那胡不归说她原来醒来会是什么都不记得，果然是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
　　魏汪氏叹气，转头吩咐丫头，“快去报李大人和方先生知道，这个姑娘醒来了。”转过脸来看那女子皱眉，仿佛并不记得这两个人。魏汪氏给她扶正枕头，扶她慢慢靠起，“这是秦王的行辕，你且不急，我们不过是使唤人，并不识得你的身份，待会自有秦王身边的人与你分说。”突然感觉那女子身子一震，眼睛猛然睁大，随即脸色大变，怔怔然看着她，倒将她吓得不轻，只见那女子慢慢合上眼睛，连五官都扭曲成一片，人慢慢又滑倒在床上，喉间格格作响似仿佛痛苦已极。
　　魏汪氏和一众丫头惊骇莫名地看着她，却碰也不敢碰她，直等到方大夫过来，扶了那女子的脉，“果然是无碍的，只是昏睡了太久，四肢不动，身子虚弱，需得好好调养，情绪不可太激动。”那女子倒安静下来，只是眼瞧着帐子顶听着，仿佛一个木偶一般。
　　魏汪氏等人都是松了一口气，没料麻烦的却还在后头，那个女子也不与人说话，似也对眼前的情景毫不在意，只是一个人呆着，有时能看她蜷缩着自言自语，大多数时候只是呆呆看着一处一动不动，方大夫吩咐给她按摩四肢，敷药推拿她都恍若不觉，唯有进食吃药却是随性，想吃就吃，不想吃只是一皱眉眼睛一闭人就过去了，她呼吸极弱，身上依旧凉得吓人，每每这样，倒让人担心她这一睡就再不醒来。方大夫拿她也没有办法，胡不归过来看过，只是挠头，直喊“古怪！”说是人变了，性子也变了，原来的吴家小姐是极听话的病人，人也极随和的。唯有那李大人是知道事情周详的，任那女子如何古怪，他也丝毫不以为奇。
　　这一日雪齐初晴，天气极好，园里竟然开了半院子的腊梅，青儿折了一只回来，清香盈室叫人好不舒爽，那女子已是略能坐起，闻见花香突然唤人，青儿赶紧过去，只听她吩咐，“麻烦你帮我把窗户打开。”
　　青儿第一次听她与人说话，又是这样客气，赶紧给她把南窗推开，正好窗前不远就是一片梅林，那女子就靠在窗棂上看着，竟是比平时精神的样子。魏汪氏看着好，赶紧催青儿自厨房端了药膳出来，“趁她精神，赶紧哄她吃了。“
　　粥端到她面前，她又是一皱眉，黑蒙蒙的眼睛看了她一眼，终于张开了口，魏汪氏赶紧将粥送了进去，那女子默默吃着，眼睛却还是瞧着窗外，神气间恍惚中带着伤心，魏汪氏小心伺候着，并不敢打扰她，竟然是将粥吃了大半碗，那女子才微微摇头，极客气地开口，“我实在吃不下了，多谢你。”
　　魏汪氏第一次听她开口和人说话，虽然声音带着暗哑却也听得出原来声音必定是娇的，不由得开口，“喝些茶清清口吧。”
　　那女子不说话，杯子送到嘴边，便就着喝了。秦王踏雪进来隔着那边回廊就是看见她倚着窗就着人手喝茶。魏汪氏是背对着门窗坐着，听见身后门想只以为是丫头进来，并没有在意，却见那女子猛然变了脸色，回头一看秦王已到了身后，连忙闪身避到了一边。只见秦王欺近，那女子瑟缩如风中之蝶，抖着直往后缩，突然开口，却是，“你是谁？”
　　就这一句便叫所有人都是一怔，这女子醒来沉默至今，虽然问过她是谁，但又并不迫切知道答案，若是当真是想不起过去，该是每日惶惶只想问个清楚才对，然而她每日里沉默也好自言自语也罢，并不像是想不起过去的人，魏汪氏只道她早已记起了往事，而她却记不得秦王？
　　“你不记得我？”秦王的眼眸骤然眯起，森冷如电，如同要把那女子生生劈开，轻声吐息听得魏汪氏浑身如崩紧了的弦，紧张得快要不能呼吸。
　　秦王就这样看着眼前的女子，慢慢欺近，眸光变换，久久再不开言，突然伸手拈落小几上瓶中的一朵梅花，一丝笑意浮现在他嘴角，“你喜欢这个？”
　　那女子怔怔瞧着他的笑容，半侧着身子，细白的手指紧紧抓住身后的软垫，恍若一只陷阱中的小兽，绝望徒劳地要把自己藏进那软垫之中。
　　那殷红的梅花在秦王手中飘落，秦王伸手扯过榻上的锦被将那女子包裹，“你喜欢我便带你去看。”抱了那女子大踏步到了屋外。
　　魏汪氏在后面呆呆看着，只见那女子纤细的双足虚弱地挣动，秦王的声音远远传来，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别挣，你难道不喜欢？”那女子渐渐不动，秦王抱着她立于那梅树之下，微微侧着头，低声细语，却听不清说了些什么，微微一阵风过，但见几朵梅花落下，那女子一头乌发自那秦王身侧垂下，景象甚美，魏汪氏终于轻轻透了一口气，难道那女子当真是想不起了？看来秦王对她想不起倒是极高兴的，若当真如此倒也极好。
　　不多时秦王抱了那女子回来，轻轻放回榻上，只见那女子怔怔然一动不动，仿佛神游他处。秦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轻声嘱咐，“当真是想不起了？我不扰你，你再好好想想。”那女子任他抚摸，却是一动不动，一声不发。
　　深夜，魏汪氏带着两个丫头睡在外间的通铺上，突然听见门轴声响，她猛然坐起，只听床幔外缓缓脚步，微微掀起只见秦王披着大氅一步一步向里间走去，她不敢动，看着秦王进到里间，便听那女子一声惊叫，青儿偎在她身侧，惊惶地看着她，“夫人，婉姑娘如何受得？”
　　魏汪氏刚抬手要阻她讲话，就听里间那女子声嘶力竭地哭叫，“放开我，你这个刽子手，放开我，刽子手！”哭叫转化成绝望的呜咽抽泣，只听秦王森冷的声音，“你不是想不起来？如今可记得我了？”那女子又是一声骇然抽泣，断断续续的哭泣声中隐藏着让人心间发颤的恐惧，凄然恨绝，反反复复只是，“刽子手！”三个字。秦王的声音悠然传来，“婉婉，你为何又想骗我？”魏汪氏与青儿相视无语，那女子醒来之后只问过一件事，就是那城里的春风楼可有人幸存，如今看来倒似秦王为了抢她，屠了整个春风楼的人。
　　你为何又想骗我？你为何又想骗我？李世民疯狂地亲吻着怀里颤抖的小人儿，他好恨，恨不得把她活活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又那样想要。她骗他，她抛弃他，把他捧上的心轻易的弃至尘埃，他却还是那样想要她。他深深抽吸，强自按耐住体内翻腾的热浪，把她翻转来面对自己，看进那惊恐已极的泪眼，“你胆敢装作不认识我。婉婉，我宁可你恨我，也不愿你不记得我。”
　　当晚秦王离去后，吴婉恍惚间沉沉睡去，却又做了那个梦，那个“吴婉”凄然看着她尖叫，我不换了，你去死，你去死！黑白无常倒也不来阻止她，任她在耳边叫嚣，她喃喃的回应她，好，不换了。
　　翌日秦王转回大营，魏汪氏原料定秦王不日便会回来，过了半月只听闻前方大胜，齐王要回青州却没有秦王的消息。突然一日夜里，急急一骑黑衣军士送来秦王书信，官邸内一阵大乱，李大人冷着脸呵斥着所有人众立时整顿乘车离开，又亲自安排了马车将那女子带上，原本也就是上路，偏抬那女子出来的时候李大人正与那黑衣军士在廊下交谈，那女子一眼看见那黑衣军士，身上便是一阵剧抖，随即昏睡了足足两日，醒来之后便如同痴呆了一般，不动不语。药食汤水一概不进，任谁与她说话都是无用。
　　就这样又拖了两日，方大夫都皱了眉，李大人不耐命人给她把药汤灌了下去，晚间竟然吐了血。再不敢动，任她一个人在车上卧着，时睡时醒。好容易到了河南境界，这一日刚刚停下，突然听见前方马蹄声隆隆如雷，眨眼就是一彪人马已到眼前，秦王铁青着脸下马，一把撩开那车厢的帘布，一双眼睛冰冷扫向车厢内虚软的连挣动都不能的女子，突然一把操将起来，捏着她脸看向车外，“把人带过来！”只见两个军士从一辆马车里拖了一个女子出来，秀眉薄唇，一双眼睛空朦如醉，竟与吴婉有几分相似，只是人呆呆傻傻竟似个疯子。秦王一把扯了那女子凑到近前，“睁开眼睛看这是谁！”吴婉被他摇晃着勉强睁开眼睛，半天才看清眼前的那个疯女人，竟是猛然清醒了过来，颤抖着伸手过去，秦王却一把将那女子推到在车前的泥浆之中，掰过她的脸向他，魏汪氏在一侧只见他脸上肌肉抽动，“你给我好好养着，到了洛阳，你瘦了多少，我便从她身上割下多少肉来，你若是死了，我把她一刀刀碎剐了喂狗。”吴婉默默流泪，却是连声音也发不出来，秦王推开她，上马离去。自有人拖了那个疯了的女人尾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