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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三十六章 ...

  •   我自由了,我自由了。

      奔跑在夜风里,我感受黑沉沉的暮色在身上舒缓地按压,脚下枝条和草叶是那么驯服,冰凉的空气仿佛来自万古之前,我跳跃、腾飞,像猎豹一样从树梢上方掠过,翻过所有阻碍,将追捕者远远甩在身后,奔向漆黑的远方。

      风扑面而来,外头清新的空气灌注我皮肤的每一个毛孔,它们带着山野的味道,带着雨露的味道,带着虫鸣鸟啼与人间烟火的味道,如一股股甘泉深入我的体内,封闭的栅栏打开,沉淀在黑暗深处的热血也再次沸腾起来。

      我轻轻落到地上,仰头看向无光芒的夜空,伸展肢体,长舒口气。四周是陌生的树木,脚下是柔软的泥土,我站在这里,似乎能听到从天上传来的声音,从地底传来的声音,以及那些深藏在世界表象下面,从来不被人所感知的声音——

      树叶在空气中轻轻颤动,时间一分一秒改写着它的颜色,再过几天,它就会变成灿烂的金红,然后飘摇落地;水滴和营养正从大地深处融入植物的根茎,缓缓攀升,源源不绝。

      我脚下的地底有一处洞穴,鼹鼠一家正于当中安睡;

      倾倒的朽木后面,菌菇在等待一场大雨;

      山猫跳跃着逃开,狐狸藏起了身影,甲虫屏息,蜉蝣凋零。

      周遭万物的信息陡然活跃起来,如无数条江河,涛涛汇入我体内最深处的黑暗之海。

      我感觉到体内的黑暗再一次膨胀起来,它包容着我,在我体内穿梭,将我的每一条血管、每一滴□□都染成它的颜色,我第一次明白世界的真容是怎样的,那些在我身而为人的过去中永远感受不到的东西。

      多么神妙,多么美好,又多么的令人畏惧。

      我知道自己如今已不再是一个普通人,人类的思维或许难以跟上自我产生的变化,但我依然想寻找一个词来概括当下的感受。就在我这么想着的同时,我感觉自己看向了自我深处,看向那黑暗的中央,星星点点的光芒在当中跳跃,闪现,分裂,增殖……它们越来越多,渐渐形成了光明的瀑布,从灵魂底层翻涌而起,越过看不见的堤岸,将我的存在淹没。

      我好像又回到几天前,当我第一次吞下“它”鲜美的血肉时所产生的幻象——躺在温暖平静的海面上,阳光爱抚着我,波涛轻托着我,海潮声如忠实的护卫,将我从纷纷扰扰的此岸,渡向了光明恒久的彼岸。

      原来是这样。

      那一瞬间,我所想知道的比喻正栩栩如生地停留在思维里,璀璨光明,幻化万千。

      过去,我的生命——或者说所有凡人的生命,都如同一颗种子,于时间中慢慢发芽,慢慢滋长,用一生的力量走过那几十年,平稳而缓慢。如今在那股力量的驱使下,我这颗种子破裂了,它绽开无数缺口,令内中蕴藏的生命能量疯狂爆发,它们带着夺目的光华,从身体和灵魂最深处喷薄而出,形成一张交错的光网,形成了光明的海洋,让我从一个普通人,变成另一种完全不同的东西。

      过去的我,是温润发热的木炭,现在的我,是熊熊燃烧的烈火。所以我才能够获得与他匹敌的力量,甚至在张家人的围堵下顺利逃走。

      可是……燃烧得太猛烈,必然无法长久。力量越强,透支的生命力就越多。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活不了多久了。

      没有时间了。

      属于我的时间正在飞速流走,我不能再去寻觅血肉,也无法在野外躲藏太久,我应该去……脑中突然划过一道锋锐的影子,像夜中的闪电,照亮我混沌的脑识。

      是了,是那里,我要去那里才对。

      我变成今天这样,就是为了去那里完成我的使命……

      想到这里,我努力收拢力量,从获得自由的喜悦里镇定下来,我已经意识到自己的消亡,却没感到半点悲伤或不舍,求生的本能也开始从我的心里消泯,我离“人”正越来越远。

      可是,就在这时我心里却突然蹦出一个想法,我想回去一趟,回到那囚禁我的所在——不是回那间囚室,而是仔细看看那整座建筑,那个庭园,看看我生活了将近两年的地方,我人生中最后的家。

      为什么会那样想,我也不明白。我以为自己已和黑暗融为一体,并忠实地执行着它的指令,但在那一刻,当我明白自己命不久矣时,隐隐约约的怀念与温情还是在我的心灵里占据了一席之地,它催促我在紧迫的时间里回头,回到那里,看看那方山水房屋,看看那里的人。

      是的,我还想再看它一眼,本应已没有任何情感和牵挂的我理不清心里的想法,只遵从着这个意愿前行,于是我转过身,朝来路飞奔,这是自投罗网,还是最后的牵挂?

      我不知道。

      风声再度于我耳畔呼啸,枝条飞速后掠,漆黑的天幕似乎一寸寸降得更低,即将与大地合围,把我笼罩其中,彻底碾碎。

      很快,我回到了那处房屋附近,清冷月光穿透逐渐让开的云层,往地面投下朦胧光影,这让我能将周围看得更清楚。虽然我现在可以夜视,但两种观感依旧是不同的。在光的辅佐下,我眼中似乎同时浮现着两个世界:一个在日光下平静生长,一个在夜影中悄然潜行。

      四周很静,我伏在一株大树上窥视,发现庭院里半个人也没有,只当中的房屋底层亮着光,那里应该是会客厅。我带来的骚动似乎已平息了,但我知道没那么简单,张家人……那些守卫一定在做着什么,或者打算做什么。

      我从树上溜下来,蹑手蹑脚地向屋子靠近,同时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仿佛我真可以不用呼吸,踩在落叶遍布的地面上时,脚步如猫一样毫无声响。所有细节都证明我已不再是一个凡人,但我无暇顾及它们,我想着另一件事,想着那让我去而复返的冲动。

      为什么我要回来?

      我回来是为了谁?

      我现在一步步靠近那里,究竟想知道什么?

      一张张面孔从我眼前划过,脑海里仿佛涌动着风浪,那些人的模样就在浪涛中沉浮,仿佛正朝我发出听不见的呼唤——父亲、母亲、胖子、黄医生、守卫们……还有他。

      所有人的面容都在浪涌间渐渐褪色,轮廓模糊,唯有他的身影令这波涛扭曲了形状,并在怒海中显得越发清晰。我猜测这是两个原因造成的,一来,他是唯一一个没被我偷袭成功的人;二来,唯有他跟我……发生过那样的关系。

      我们之间有一种特别的东西在牵绊着彼此,不同于已逝去或疯狂的父母,不同于过命交情的胖子,更不同于在生命特殊阶段认识的黄医生他们。

      我们,我们……

      那一夜的记忆在脑海中凌乱跳跃,那些行为之下隐藏的真意究竟是什么?我不知道,也无法再细想,脑子里昏沉沉的。我只知世界上唯有这么一个人,能够彻底探入我的身体和内心,将我整个灵魂都搅乱。

      房屋越来越近,我依然没听到周遭有任何声响,之前黄医生说来了的救护车一定已撤了,他们忙着救人,而那些张家的守卫……

      我来到底楼窗户旁,弯下身,从右边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处探头,屏息看向了灯火通明的大厅。我看到他们在那里——闷油瓶、张家那个队长,方才压制我的守卫们,还有几个不认识的人正聚在一起,神色严肃,身上沾着血迹,这让他们多少显得有点儿狼狈。

      大厅里没有拉拢的窗帘从两边伸出少许,遮盖住落地窗的角落,正好方便我隐身其后,偷看偷听他们的一举一动。

      我脸贴在窗玻璃上,集中精力,尝试听取他们的对话,很快,声音清晰传了过来。我更加专注,死死盯住他们,且看这血腥缭乱的一夜究竟会走向何方。

      我看见闷油瓶坐在大厅中央,脸色苍白,表情淡漠,张家那个队长坐在他对面,两人间似乎摆出了对峙的姿态,另有一些人神色紧张地看着他们。

      “……我会负责。”闷油瓶的声音听着比往日更冰冷,更静默。

      “不,我们不是要追究你的责任,族长。”和他相比,张家队长的声音显得温和多了,甚至带着暖意:“不是你的错,不说那些了,我们……我们需要处理好现在。”

      “我必须做。”闷油瓶低下头,刘海遮盖了他的表情,我感到这句话他说得特别艰难。

      “吴邪……我去处理掉。”

      这句话一出,大厅里的温度似乎降低了好几度,我看到所有人都是一怔,露出了那种看似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神色,这神色里包含着很多彼此矛盾的讯息:赞同、惋惜、痛苦、不忍心,松一口气,以及必须如此的决然。

      然而似乎这还不够。

      张家队长长叹口气,摇头道:“我信任你,族长,你的承诺总不会错,但是如今的情况……你真的可以吗?”

      闷油瓶没有回答,他继续道:“如果你不愿或不忍,还是交给我们,你也可以不用看到……”

      “我亲自做。”闷油瓶打断了他的话,声音冷得像冰封的雪山,“如果你不信任我,可以和我一起行动,我会当着你的面结束他。”

      “别。”张家队长赶紧站起来,连连摇头,这一刻,他神色中的痛楚显得那么真诚:“我信任你,族长,我们都相信你。”

      每个人都在这件事里受了伤,包括他们。

      这番对话让我有种不详的预感,显然他们正在说我的事,闷油瓶提到他要亲自做……做什么?难道……

      我突然打个寒颤,本应无所畏惧的我,此时也从中感到了一种遍体生寒的战栗。

      大厅里陷入长久的沉默,每个人似乎都在窒息中捱时间,我心里的念头不受控制地转动起来,越跑越远。我总忍不住去想他说的“亲自做”,到底是要做什么……我的思维正在钝化,我离“人”的存在越远,属于人类的冷静逻辑和缜密思维就越消散,但我还想努力抓住它们,我想尽力去消化自己现在听到看到的东西。

      我直觉这是一个决定我命运的时刻。

      “族长……”

      忽然有人出声询问,这个张家人看着闷油瓶,小心翼翼的问:“你准备去哪里捉他?”

      说完,这人的目光滑到了闷油瓶膝上,我也随之看过去,发现在他膝盖上正摊开一本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似乎写满了文字。我认出来,是我被囚禁时写过的那一本。

      “不用捉。”

      闷油瓶慢慢抬头,看向发问的族人,这一刻我终于看清了他的眼神——冰冷死寂,沉重如山。
      我从没见过他露出那样可怕的眼神。

      过度的紧张和压抑让我不知不觉抓紧了依偎着的墙壁,我甚至感觉手指已陷入了墙里,满手都是那种干涩冷硬的味道。

      我死死盯着他,等待他的宣判,心里的怀疑越来越明晰,越来越沉重——

      “我会去那里,亲手杀了吴邪。”

      什么?!

      他说他要亲手杀了我。

      他要杀我。

      这几个字响在我心里,仿佛暗夜中轰鸣的雷霆,震得我耳边“嗡嗡”乱响,那股一直澎湃在我心中,无法形容的冲动陡然升高,又猛地落下,仿佛将我的心,将我整个人的存在都砸穿了一个大洞,黑暗蜂拥而来,将这个洞穴填满,也将那股回溯徘徊的冲动赶走,令它再也无法主宰我的言行。

      亲手杀了吴邪。

      他要杀我。

      ……

      我忘记了,都不记得了。

      那一刻,我好像真的忘记了自己做过什么,忘记自己是怎样屠戮戕害着曾经的同类,嗜血的冲动淹没在黑暗里,成为我与黑暗共生的部分。

      但我还有另一部分停留在现世,它用最后的力量发出反抗,挣扎对抗黑暗中不可抗拒的命令,它令我回到这里,让我再看一眼生而为人的地方,同时,也再看一看我曾倾注了全部情感和牵挂的人,包括他。它让我只知道要回到这里,我得眼中只有他。

      大约,它就是传说中的爱……

      我在爱的牵引下,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反抗了黑暗的驱策。

      我抛开使命回来,看到的是他说他要杀我。

      冷风袭来,月光消隐,世界重归混沌的夜色,刹那间,最后一抹光明仿佛也随之而去,我眼前突然只余一片漆黑,来自黑暗的使命呼唤着我,往我身躯中灌注力量,耳边恍惚能听到短暂生命高涨、蓬勃、急速透支的声音。

      我该走了。

      “——咔嚓。”

      用力跃起时,我踩碎了几条枯枝,这声响惊动那座大厅里的人,我听见身后人声沸腾,纷乱的脚步声追赶而来,当中伴随着他的呼唤,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吴邪!”

      我飞快远走,面朝太阳一定会升起的东方,朝我的目标前行,将所有或恐惧或激愤或牵挂的声音抛在脑后,没有回头看一眼。我已不需要再看任何人,我眼前唯有一片漆黑的海洋,但我知道内中藏着光,在鲜血与生命的引导下,那光很快会喷涌而出,汇成一片无尽的洪流,成为一条通天的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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