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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五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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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山腰上的僧房方正而整洁,地中央摆着一座熏炉,白烟袅袅升腾,令人心绪宁静的香味缕缕弥散。年轻的红衣僧侣手提铜壶,掀开厚重门帘施施而入,在闷油瓶和族人的桌前奉上刚熬好的酥油茶。接过茶碗,两人点头致意。
年轻的僧人微微一笑,躬身退出,屋内又恢复了寂静与肃穆。
“……贵客好久不见。”
悠长沙哑的声音在他们对面响起,老喇嘛紫红色的面庞在逆光中显得格外清晰,透过他身后的窗户,可以看到五色经幡在院子里随风飘荡,神峰洁白的雪冠远得仿佛已浮在了天上。
理一理身上的袍子,老喇嘛仔细打量两位客人,朝闷油瓶道:“您旁边这位先生没有见过,是贵客的亲族吗?”
“是我的族人。”他点头,族人便站起来,再次朝老喇嘛行了个礼,感谢他的接待。
“顶礼文殊师利,既是贵客=亲族,自然也是本寺的座上宾。”老喇嘛回了一礼。
寒暄过后很快切入正题,听两人说明来意,老喇嘛让徒弟拿来几本厚厚的画册,轻轻抚过金色、暗红和黑色的封皮,最后停在当中那本已很陈旧的黄色书本上,朝两人低声道:“这是人皮,来自于我师父的师祖……”
闷油瓶不动声色,身边族人脸色一敛,越发郑重。
老喇嘛道:“活尸的传闻藏地曾有过,不过也很久没有端倪了,师祖当年说,活尸苏醒的地方不在雪山,而在汉地,是文殊师利忘记诛杀的恶魔。这魔鬼自东方来,逃到雪山脚下时为绿度母察觉,将它赶了回去,因此它没有机会在藏地作恶。这本书上的诗篇是师祖所作,他涅槃前,吩咐弟子用自己的肌肤做成封皮,将恶魔的故事封在当中。书中记载,师祖曾在朝圣途中见到过绿度母的化身,因感念他的虔诚,绿度母才同他讲述了活尸的传说。”
传说?族人忍不住问:是怎样的故事?
传闻……老喇嘛翻开那本陈旧而厚重的书册,上面的文字已无人能阅读了,他也是凭借代代师承的口耳相传,才能复述出古老的故事。
绿度母对这位凡人说:活尸不在雪山作恶,也会在东方作恶。
昔年,绿度母遇见活尸时,问它为何来此,活尸不回答,说我的目的若被你知晓,就会失败。绿度母于是说,让我来猜一猜你的目的,若我能猜中,你就得离开雪山,回到你来的地方去,若我无法猜中,你则可留在这里实现你的目的。
活尸没有反对,它在山坡上背对太阳坐下,当太阳升到天顶时,如果绿度母还没有猜到,就算它胜利了。
绿度母绕着它行走,在山坡上划出一圈圈复杂的圆环,几经思索,最后绿度母说出了它的目的:你将在现世复活,然后成为同我们一样的存在。
活尸仰天大吼,跳出丛丛圆圈,奔下山坡,向东方而去,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
……
“就是……这样吗?”族人身体前倾,仔细聆听着老喇嘛的每一个字,直到这苍老的声音在室内停下。
“是的。”合上书册,老喇嘛吩咐弟子将它们收回柜中,对两位贵客道:“关于活尸的记载,我们寺里就这么多,绿度母洞穿了它的目的,将它赶走,之后也没有再提到它,想必是没有作恶了。”
“但这也只是传说……也就是说,并没有人真正见到它,跟它打过交道。”族人看起来似乎有一点失望。
“这个嘛,也难说。”老喇嘛善意地笑笑,招呼客人们用茶,自己也喝了一口酥油茶,道:“两位从汉地来,也知道各种传说神话并没有统一的标准,前两年我接待过几位民俗学者,也跟他们探讨过。我们都知道,很多情况下,对同样的东西我们这边是一个说法,他们那边是另一个说法,然而将彼此的传说拼凑起来,会得到相同的答案。关于活尸,我这里只有这些记载,不过……”
“不过什么。”默默听了许久,闷油瓶突然出声道。
“不过两位的运气,或许是真的不错。”老喇嘛朝外看了一眼,道:“就是现在,我们后院里住了一位客人,他也来自汉地。而他所寻访的东西,或许跟你们说的活尸殊途同归.方才给两位看的书册我也给他展示过,两位若有兴趣,我可带你们去见他,跟他谈谈,他平日里可不见外人的。”
族人和闷油瓶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太阳已偏西,光芒带上更多暖色,老喇嘛叫来一位青年喇嘛,带闷油瓶和族人穿过长长的走廊,从前院跨入后院,最后停在最后边那座小房子前。
青年僧侣上前敲门,屋内传来一声询问,他同屋里人低声说了什么,那道门便打开了,里面出来一位头发花白的中年人,咋一眼看是位学者,但他俭朴的装束,内敛中不乏亲切的气质,却为他显示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他的目光在闷油瓶和族人脸上移动着,神色有些疑惑,似乎不敢相信:“这两位……就是对活尸有兴趣的人么?”
……
“不好意思,唐突了,看两位实在年轻,不像对这些老古董感兴趣的,就……”
中年人搓搓手,在两人面前坐下,自我介绍道:“我俗家姓陈,当了多年居士,也不在乎那些虚名,外面人都随便叫一声老陈就行,两位不嫌弃也可以这么称呼。”
“陈先生不用客气,我们也是打扰了。”族人接过话头:“我们听说您对活尸很有研究?”
“不敢叫研究,只是……”他又仔细打量一阵两人,目光停在闷油瓶放在桌上的右手上,长久凝视着那两根长长的手指,咽口唾沫,试探着问:“敢问两位,可是……张……”
“是我们。”闷油瓶没有掩饰,大方承认,老陈面色一变,谨慎地看了看四周,又长叹一声:“没想到这辈子能见到传说中的张家人,我不是那条道上的,也没有倒过墓,跟你们没什么接触,但就活尸这个事……既然两位身份不凡,我也就明说了,我家祖上,确实是见过活尸的。”
“是什么情况?”族人追问。
老陈摇摇头,低声道:“准确说,我家祖上曾参与了对活尸的猎杀。”
这话一出,连闷油瓶都有些诧异了,活尸连他也没见过,张家其他人同样没有确切的记载,怎么就说到“猎杀”二字呢?他不由得提振精神,仔细听老陈的话。
老陈说,他家祖上有一位先人,天生聪慧,禀赋不凡,生来便能看到常人看不见的东西,还是幼儿时,邻居修房屋不慎摔死,下葬时他说此地不吉,如果埋在这里不出两年就有大祸。不过他那时才四岁,而下葬的地方已经给风水先生看过,说是吉地,因此也没人信他。
谁知埋下去后仅仅一年半,邻居家就在一个夏夜遭到雷击,骤然起火,烈焰熊熊,一夜间将周围烧了个干干净净,连先人自己家都受了波及。不过家人并没有受伤,因为就在当天下午,先人突然高烧不退,父母慌了神,带他往郎中那里看病,晚上没有住在家中,才躲过一劫。
此后,乡民们便不敢小看他,而他随年岁渐长,识了字,七岁上开始自己摸索着修道,到八七岁那年,父亲带他去省城卖货,一位路过的高人将他收入门下,传授本领。这一学就是二十年,再出山时已经身怀不得了的本事,这时师父带他去寻找一个人,准确说,是一位巫师。
这巫师的来历姓名早已无人知晓,师父带着先祖走南闯北找了一年,才发现他的行踪,巫师作恶多端,手上怕是已累积了几百条人命,由于他颇有手段,知晓他凶险邪恶的人并不多,也没什么人来找他的麻烦,如今才撞到师徒俩的手里。
两人与巫师恶战数日,终于成功诛杀了他,可惜,没有能斩草除根。
……
看到这里,我一愣,努力从这些遥远的故事里寻找思路:不是已经杀了吗?怎么叫没有斩草除根?
不知不觉间,我已陶醉在这本笔记中千头万绪的故事里,差点忘记自己的目的。爷爷叮嘱我要有耐心,现在,我觉得自己的耐心着实不错,或许也因为这些过往太过吸引人,更重要的是,它们当中有他的缘故吧。
和我自己相关,或者和闷油瓶相关的,我都想仔细去看。
这一页的记载已到尽头,我赶快翻过去,迫不及待地阅读起下面的故事来。
天色渐渐暗下去了,酥油灯燃起,淡淡的熏香味在空气中沉浮,隔着窗户,可以听见外面又开始落雪珠,沙沙的声音点缀寂静的群山深处。闷油瓶和族人坐在学者对面,听他将被时光吞噬的故事一一重现。
“我家祖上也曾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可是……那场战斗十分惨烈,巫师虽死,他们那一边也是损失惨重,先人的两位师兄都牺牲,师父也受了重伤,回去不到半年便去世。先人倍感疲惫,甚至有些心灰意冷,因此一时放松警惕,没有深究这件事,后来才发现……”
老陈长叹口气,眉头微皱,看着两位张家人年轻的脸,反问道:“我们这些后人想起来,可能会马后炮地说,先祖疏忽了,但是放到他那个时候,那个位置上,又怎么可能知道未来的事呢?”
正因为不知道未来,所以在做决定时需要周密谋算,甚至难免瞻前顾后,正是这份未知让我们谨慎,让我们犹豫,让我们审慎以对,让我们裹足不前,这些浑然一体,又看似矛盾的特质,一定程度上也塑造了未来本身。
……
我看着这些故事,这些语句,心思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悠悠飞远,想起梦中那些事,如果……如果我知道后来会发生那一切,我一定会忍住绮丽的念想,不去跟闷油瓶表白,哪怕我们就那么浑浑噩噩地互相暗恋一辈子,也不会发生那些惨烈血腥的后来了。
是的,我已经知道他喜欢我,如同我爱着他,只可惜当初的我看不清这一点,或许当初连他自己也没有完全看清这点,我们隔着一条并不存在的界限彼此试探,想靠拢,去靠拢,又害怕真正靠拢……
在这小心翼翼,反复再三,期待又畏惧的靠近与疏远中,我们一步踏错,走上了不能回头的血腥与毁灭之路。
……
老陈点起一支烟,烟雾在火光下跳跃,仿佛舞动的小人儿,轻轻撩开时间的帷幕,将随风而逝的故事上演。
“大约一年后……先人料理完身边事,返回与巫师血战的地方,并去查看了巫师的墓。他们在战斗结束后,将这个罪恶的野心家埋在了杳无人迹的槐树林里。结果,先人看到的是一个空荡荡的土坑,巫师的遗骨被人盗走了。”
盗走?
张家的年轻人有些惊讶,闷油瓶也难得地显出了冷厉神情,或许他已想到了什么,这绝不是一件好事。
“是的,被偷了。”老陈叹道:“先人预感这里面又阴谋,又花了很多精力追查,最后查到是巫师手下带人盗走的遗骨。而他盗走这东西的目的,并不是为了给旧主人一个体面的葬礼,而是有更邪恶、更重要的目的。”
或许,我们应该说老陈先人和他的师父、同门都被骗了,现在的局面,才是那个巫师真正想要的。
“又是数年的追寻和研究,先人以一己之力追查着这件事的真相,他听说巫师的手下带着遗骨一路西行,最后进入了藏地,于是也追寻到这里来。啊,传说他当年也曾在这间寺院里落脚暂住哩,那边。”他指着房梁下方的阴暗处:“那里藏着先人当年一时兴起,刻下的一首诗,我去看了,痕迹还在。”
说罢,老陈抬起头来,看向经火光和烟雾常年熏染已变得黝黑的天花板,目光仿佛穿越了时空,落到素昧谋面的先祖身上:“当年先人也曾在这间屋子里思索,夜不能寐地查探那人的去处……”
逃到藏地……
张家的年轻人静听老陈的讲述,他看看闷油瓶不动如山的面色,终于忍不住悄声问族长:“这个说法似乎跟方才的……”
“嗯,同一件事。”
老陈没有注意他们的窃窃私语,短暂感慨后又回到正题:“可惜,先人在这里也没能找到他们,似乎他们又因为什么事而离开了,于是先人返回内地,然而……终其一生,他都没能再发现他们的蛛丝马迹。先人只能将精力放到其他相关的研究上,他查阅了许多古籍,还亲身远赴海外,终于能够肯定:巫师的手下盗走遗骨,是为了复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