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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五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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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族长去忙别的事,我在宅院里闲逛,和许多人交流,我本想同吴邪的父母朋友们谈点儿什么,可惜他们大多不在,只有一个北京来的,姓解的年轻人在这里。
我认得他,他是老九门后人,当年解九爷我见过的,他们俩长得很有些像,不过这年轻人的气质更端整些。我和他说起吴邪的情况,他凌厉神采下有盖不住的沮丧,说自己已经尽力了,能找的医生,能用的药物都用尽了,吴邪还是……越来越糟。
我忍不住问他,如果吴邪还会更糟呢?
他一愣,问我这话什么意思。我沉默不语,没有提及关于活尸的可能性,我想,那是每个人都不愿意看到的。知道我是张家人后,解语花似乎获得了新的希望,问我张家还有没有别的方法,一定有,对吧?
我沉默许久,想说点儿什么安抚他,又不忍心骗他,最后我只说会尽力而为。他似乎预感到什么,微微苦笑,说明天必须返回北京,堂口上有许多事亟待处理,都堆起来了。
你回去吧,我说,我们会尽力救治吴邪的,至少……尽量阻止悲剧发生。
告别解语花,我又去探访张家的弟兄们,从他们那里听到的消息让我心情越发沉重——吴邪的狂性无可抑制,发作的周期也越来越短,他看起来似乎马上就要变成一头黑暗的野兽,彻底挣脱人性的束缚!
太危险了……我淡然乐观的情绪至此已荡然无存,唯有忧心如焚,只觉层层阴云在头顶不断堆积。”
……
盯着纸面,我几乎忘记了呼吸。
张家两兄弟的记载各有侧重和角度,完整勾勒出事件的全貌,加上我的梦境……我很清楚在长达两年多的囚禁、观察、救治、反复和放任中,这件事最后变成了什么样子。此刻,从另一些当事者的眼中看来,它越发显得惊心动魄,岌岌可危。
我一页一页飞快地读下去,心提到嗓子眼儿,我迫不及待地想看清过去所有的真实,看明白关于我自己,关乎“吴邪”的所有变故。
记录的接力棒又回到了哥哥手里,就在这时,我脑中突然有个想法鲜明地迸发出来:这本笔记是爷爷给我的,记载得这么详细,身临其境,简直不像任何第三者能够做出的转述,有没有可能……这本笔记的记录者,比如这个哥哥或弟弟,其实就是爷爷本人?!
我已经知道爷爷是张家人,这本笔记的主人也是张家人,莫非……莫非这是一本由爷爷亲手写下,至少部分由爷爷写下的记录?!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打个寒颤,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感慢慢攀升。
如果,我一直以为和那些过去无关的爷爷,其实早就深深纠结进入了这件事,那么……
命运当真是一张无从捉摸的落网,无所不至,无所不包吗?
如果这本笔记中的某个“我”,其实就是当年的爷爷的话……
我不敢再想,深吸口气,接着看下去。
“……弟弟从那所宅院回来了,他告诉我,已将吴邪可能面对的情况都告知了族长,并亲眼见到了吴邪,也跟在那里工作的人进行了交流,情况很不乐观。我问他有什么打算,他思索许久,依然是不知道。
唉,优柔,我暗暗叹息,这是他性格上最大的弱点,善良而优柔,这致命的善良与优柔终有一天会害了他的。我说这件事你就别操心了,去继续研究活尸吧,还差最后一步,关于它如何复活的问题你不是还没有答案吗?
我向族中报告了吴邪的情况,没有任何添油加醋或危言耸听,但我相信,任何一个合格的张家人都会做出冷静公正的判断。果然,第二个月,长老召见了我,和我再次谈到关于吴邪的事,然后安排我跟人走一趟宅院,劝说族长,晓以利害,让他赶紧处理掉吴邪,这个危险分子留不得。我们不能坐视邪恶一天天膨胀,甚至造成无法挽回的悲剧结果。
对族中的安排我充满信心,我想,不论族长再怎么固执,也不至于糊涂到这个地步吧?他已经知道吴邪没救了,我相信自家兄弟会把一切都跟他讲明白,那么,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会知道,现在除掉吴邪是最好的选择,毕竟,若活尸的判断为真,我们当中恐怕没人能保证自己可以百分百制服它……
可惜,我还是低估了情感对人的影响力。”
一行新的笔迹被加在这句话旁边,仿佛读者给书本添上的注释,它写道:
“当年我是那么自信,从未体会过生离死别、融入骨髓的情感所具有的力量,我只遵循着理性行事,认为吴邪有危险,就该抹杀他,后来事情的发展也证明了我的判断是正确的,而族长囿于情感,铸下大错。然而……现在我却能从中品出另一番滋味,现在的我已经明白,当年族长为什么下不了手,狠不下心,即使明知吴邪已经没救了,越拖可能越糟糕,他也想留着吴邪的生命,哪怕多留一天……
椎心之痛,不过如此。
我们很快抵达那所偏僻的宅院,其时正当农历除夕,天空飘着细雪,族长让人备下饭菜,在厅里接待我们。但我心知肚明,在场的每个人都没有吃年夜饭的心情,这是一场鸿门宴。
谈话的气氛很快从平静走向了尖锐,每个人都开始抛出观点,选择站队,我和我的同伴们毫无疑问是族长的反面,坚持立刻处理掉吴邪,不留后患,连这边负责看守吴邪的族人也纷纷倒戈,表示他的情况太不稳定,太危险了,留下去不知还有什么后果。
族长静听我们的发言,陷入深深的沉默,直到最后,直到他不得不表态的时候,才说了一句话:我反对现在杀吴邪。
我长出口气,感到头疼,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他反对,他舍不得。可是……族长居然糊涂到这个地步,我突然感觉疲惫,什么也不想说了,退到一边,看他们七嘴八舌,轮番上阵,徒劳地还想说服族长。
族长被他们的忠诚和担忧淹没,等到他们都再度说完,才又开口,依然是那句话:我反对现在杀吴邪。接着,他居然反常地向我们作了解释,从出发下斗,到吴邪今天的状态,几乎事无巨细地向我们剖析前后始末。
他并不擅长做这样的事,任何人只要看看他现在的样子就能明白这点。我很清楚,族长从小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不擅长交流,也不擅长表达情感,多少年了,他什么时候说过这么多话?他什么时候向漠视他、远离他的族人这样诚恳而急切地证明过什么?
他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他也被逼到了极限。
看他这样子,我真感到心疼。可是我没办法,我不可能放任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错下去,因此我只能在他们后方保持着沉默。突然,我瞥见了同行的弟弟,他站在争执圈外围,目光越过众人,一眨不眨地盯着族长,目光凝重,眉头深锁,显然他像我一样对现在的局面难过,突然,我看到他动了,他深吸口气,大步走过去,站到族长身边,朝所有人大吼一声闭嘴!
你们这是做什么?!想把族长逼到什么地步才满意?!
弟弟朝众人怒吼,我从没见过他那么生气的模样,他看着我们,喷火的目光从每个张家人脸上划过,仿佛那些不是他的亲族,而是仇人,唯有在看向我时微微停顿,然后跳开了视线,没有将我也笼罩在他愤怒的视线中。
他温润的性格第一次出现了反转,像老母鸡一样将族长护在身后,完全忘记了那个男人比谁都强,压根不需要什么保护。族长也愣了,惊讶地看着他,很快露出感激的眼神,或许,族长也是第一次在族人中得到这样强硬、公然的庇护和肯定吧。
他的行为仿佛往炉火里泼了一碗水,情势突然就变了,族人们纳闷于弟弟的临阵倒戈,矛头开始转向他,我赶紧站出来,痛骂他不懂事,瞎参合,将他拉到一边,命令他闭嘴,看似凶狠,其实这也是我现在唯一能保护他的方法了。
这蠢兄弟,当真不懂事。
内讧一起,指向族长的力量瞬间土崩瓦解,我们再没有逼迫他退让的能力,反倒是族长将了我们一军,他说:如果我们当真那么反对他的决定,可以另选新族长,但现在既然他还是张起灵,他就会坚持自己的决定:不杀吴邪。
在这道杀手锏面前,我们似乎全矮了半截,实在没想到他竟会做到这个地步,他竟连这种话都说出来——居然为了那个吴邪,说出不当族长这样的混账话!我们面面相觑,哑口无言,也的确没什么可说了,事情到这个地步已彻底走入死胡同,没有任何劝告、商量或妥协的可能,族长一步不退,我们铩羽而归。
午夜时分,我们离开了大宅,鸿门宴上的饭菜早已冰凉,如同外面雪落不休的夜色。但我知道这件事还远没有结束,在最后的时刻到来之前,我们还有交锋的机会。
事情进入了短暂的平静期,张家暂时没有动作,连吴邪的状况似乎都趋于平和,看起来一切正在朝好的地方发展。转眼到了四月,宅院里的张家守卫进行换岗,去年那批人撤回来,再派新人过去接替。虽说吴邪看似稳定,但绝不能放松警惕,人手一个也不能少,于是在这次轮替中,我成为了宅院守卫的一员。”
看到这里,我大吃一惊,这句话透露了一个重要消息:如果爷爷是写下这本笔记的人,他就曾经在那所宅院里当护卫,并且,是最后那一年,也就是说……爷爷亲身经历了那黑暗的一夜。
可是……会是谁呢?那些守卫里有个人是爷爷?他会是谁?
我拼命回忆梦里见过的每一张脸……不对,没有,没有任何人是爷爷。
我见过他们,特别在我发狂逃走的最后一夜里,几乎每个张家守卫都冲了下来,我看到了他们的脸,当中并没有像爷爷的人,那里面压根就没有中年以上的人!
怎么会……不知不觉间,我的呼吸变得急促,真相的轮廓正在脑海中迸射,照这样看,唯一答案就是整整二十五年,我其实从未见过爷爷的真面目!爷爷一直以易容后的面貌和我生活在一起!
没错,就是这样……张家人擅长易容,张海客不就能变成我的样子吗?那要让一个青年易容成我的“爷爷”,也不是做不到的事。
我浑身发抖,恐惧像窗外的阴云般堆积,风声呼啸,今年第一场雪来势汹汹。
爷爷他……我以为自己已能承受一切,包括承认爷爷并不是我真正的爷爷,包括承认爷爷其实是张家人,但我怎么也没想到,我从没往那里想过:爷爷其实一直陪伴着这件事的发生,还曾作为护卫长期留在囚禁我的宅院里,并亲眼目睹了我疯狂的血腥之夜……
爷爷……
捂住脸,我发出痛苦的呻吟,胸膛里仿佛有烈火正在燃烧,透过指缝,笔记上的书写显得那么鲜明,触目惊心。
“去宅院里去守着族长和吴邪,不但是我自己的选择,也是族中几位长老的意思,自上次劝说族长处理吴邪失败,大家都感觉到族长的偏执已到了不得不重视的程度,我们无法强迫他怎么样,但我们还可以通过自己的方法,努力将这件事导上正轨。
长老们感叹,族长已失去了公正理性的心,偏向吴邪偏得太厉害了,放任不理的话究竟会出什么事,谁也不敢保证,所以,这次守卫轮换,长老们特意挑选了一些参与过上次劝说,立场上能够保持中立的人,比如我。希望我们的理性能够起到作用,至少在事态濒临失控前努力为族长加一把锁。
或许是天意,出发前,黑金古刀的重铸恰好完成,我带上了它,或许那时,我已本能地预感到了某些事的发生吧。不过我并没有急着将它交出去,抵达大宅后将它收了起来,族长并不知我带了它来。毕竟在私心里,我始终盼着不要用到它才好,如果真到了需要它再赴战场的地步,那一切就无法挽回了。
我交给族长的是另一件东西:弟弟的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