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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Episode 5. ...

  •   他在河岸边等着我,背后是废弃的老船坞,黑沉沉的,像只蹲守着的猎犬,弓着背脊,一只黑铁般的爪子伸进泛着金属铬光泽的河水之中。
      苹果酒瓶子是暖的,大概是因为它在我们手上无数次地传来递去的缘故。我们坐在码头上,潮湿的木料散发着青苔和河水的味道。自从有了火车和货车,人们便判定这个船坞应该退役,然而多年的水上交通仍然在系柱上勒下了深深的绳痕。四十多年前,提着藤条篮子的老妇和去买酵母的少女会来这里等船,人们顺水而下,满足于那般缓慢的速度。或许应该写一篇以20年代爱尔兰乡村为背景的小说,我漫无边际地想着,苹果酒在我胸口放了一把小小的、温和的火焰,暖洋洋的。伊森又把瓶子递了过来,它并不轻,容量可观,但我们已经喝掉大半。我茫然地灌下一口,饮进种子和蜂蜜,叶蒂上的斑驳阳光,熏风和整个秋季的金黄。
      我们自始至终没有说话,一个事实像竖着耳朵的野兔般蹲伏在我们之间,会被最微小的音节吓得惊跳起来,窜入草丛中。酒在我的颅骨里敲着鼓点,那些温和、甜美又无害的苹果酒,我猛地放下瓶子站起来,随即用力抓住满是缆绳痕迹的系柱,好让眼前的世界停止旋转。伊森伸手抱我,我别无选择地跌进他怀里,跌进一片绚丽的彩虹色之中。我尝到他舌尖上酒精的味道。
      引诱人越加迷醉。
      我听见过男孩们谈论这件事,脸上带着虚假的蔑视和真实的向往;周末聚会的主妇们偶尔提起它,心照不宣地皱皱鼻子;码头工人在吧台边压低声音分享经验,粗鲁地大笑,用手肘捅彼此的腰肋。可是一个人要如何复述风铃的响声,一条缎带的宝石蓝,又或者小女孩的笑靥?每当我尝试描画那个夜晚的时候,词语总是躲避着我,留下一片空白,好像被海潮冲刷过的沙滩。木板撞上我的背脊,潮湿而冰凉,我本能地攀住伊森,好让自己离那种令人不悦的触感远些。他在我耳边低语,但我理不清那些破碎的音节。夏季的星空在颤栗、旋转,仿佛一个银黑二色的万花筒,然后渐渐变得模糊不清。我听见河水潺潺流过,带走腐朽的木船、藤条篮子和接骨木花酒,带走彼此分享的体温和甜美的亲吻,最终汇入深沉神秘的黑色海洋,安然歇息。

      我在清晨时分回到家,一路上被过度的疲劳和罪恶感折磨得眩然欲吐。天空将亮未亮,一切景物仍是深浅不同的影子。我把额头抵在冰凉的前门上,深深呼吸,努力把那种快要把我由内而外翻过来的不适压下去,只要再撑两小时就够了,七点钟我就会在巴士上,带着我的行李和梦想,逃离父母的视线范围。我小心翼翼地打开门,祈祷所有人都还舍不得梦境的余韵。
      但事实并非如此。
      我一动不动地站住,仍然维持着手握门把的姿势,仿佛被美杜莎的目光化成石头。父亲坐在那里,在壁炉前他最喜欢的那张扶手椅上,表情刻板,然而和我一样疲倦。听见声音,他抬眼看我,目光凝滞而冰冷,仿佛冬季结冻的池塘。
      我们沉默地对视着,谁都没有先移开目光的意思。我全身僵硬地站在那里,因为无法忽略的疼痛而发着抖。某组神经元的齿轮在飞速运转,费力地编造着答案,好应付任何可能的质问,虽然我忘了扣好领口,也无法拉平衬衫上的皱褶。
      “爸爸……”我开口,舌头沉重得像铅块,然而他挥手打断我,似乎不愿意听任何辩白:“再去睡一会吧,韦恩。”
      “爸爸,我只是……”
      “我说,回去躺一下,韦恩,你看起来糟透了。”他在膝盖上交握起双手,移开目光,“走吧,儿子,我只是想一个人在这里坐一会。”
      我服从了,却被满心的罪疚感烧灼得只想尖叫。

      * * *
      有人在用力敲房门,砰砰砰,有人在吗?母亲从来不会这么说话,我费劲地挣脱1963年夏天,跳下床,差点被乱糟糟的被子绊一跤。
      “普里斯科特先生,我还在想,如果你再不醒来我就要打电话报警了,年轻人睡那么久总是不好,我的表弟托马斯……”我还没有完全打开房门,房东太太已经开始喋喋不休地抱怨起来。这位瘦小的老妇人不仅话多,而且语速奇快,以至于我和室友艾勒每次被她抓住聊天都有遭受机关枪扫射的错觉。“……所以我说,你们应该多出去做有益健康的——他们说那叫什么运动来着——多氧运动?有氧运动?我记得我还是姑娘的时候……”眼见老太太又要开始新一轮长篇大论,我赶紧打断她:“对不起,克雷蒙太太,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当然,孩子,否则你以为我没事爬到三楼来干什么?你知道的,我有关节炎,白医生开的药不顶用,我有空得跟他算账。”瘦小的老太太一口气说完,顿了顿,“……有人打电话找麦考兰先生,他在吗?”
      “不,夫人,艾勒不在。”
      “噢,很遗憾,不是么?我猜麦考兰先生又去酒吧了?他总是去酒吧。你看,我不得不去跟人家说明情况,然后挂电话……”
      “是的,夫人,很抱歉。”
      老太太嘟嘟囔囔地走下楼梯,我松了口气,赶紧把门关上。地上满是散乱的稿纸,我关上窗户,将它们一一拾起。这是我的假期习作,打算在月底完成,好在学年开始之后交给导师评价。我从大二开始做威尔逊教授的助理,他通常很乐意在改论文之余读我的习作,赞扬“令人惊喜的地方”,同时毫不留情地对“可疑的情节”进行嘲讽。
      我抱着那堆乱糟糟的纸在书桌前坐下,一点点地按顺序重新整理。倦意静悄悄地回流,我想起那个梦,不知不觉地停了手,呆呆地盯着窗外看。我记得似乎是很多个世纪以前,在另一个窗边,会有人深夜里偷偷摸摸地敲玻璃,那时候大雨滂沱,他却笑得开心,满是恶作剧得逞的愉悦。
      我也记得,我没有见到伊森•克莱尔,已经两年了。
      母亲总会在圣诞节前一两个星期打电话问我是否回家,我许多次地想答是,但总会在最后一刻否决妈妈和艾丽的希望,搬出各种理由说服她们,也说服我自己,迫在眉睫的工作有那么多,以至于圣诞节也必须给它们让路。我把十二月花在房间里,裹着一层层厚毛毯看书,即使偶尔外出,也只是为了买新的茶包和方糖。只有极少几间杂货店在假期营业,街道安静得近乎肃穆,昨夜狂欢的人们都睡得人事不省。我时常在深夜被他们吵醒,无可奈何地翻个身,尽力把自己埋进枕头和被子里,追逐决意逃亡的睡眠。
      今年应该也不例外。
      我随手把稿子放进抽屉里,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披上。或许应该去市图书馆消磨这无趣的早晨,艾勒总是嘲笑我“老头子一样的”生活方式,但过于热闹的酒吧会让我头痛。
      外面的空气干而冷,我咳嗽着关上公寓大门,在克雷蒙太太来得及表示关心之前逃之夭夭。站在街拐角的小报童满怀希望地迎上来,于是我被逼再一次看见那几个关键词,爆炸、谋杀、爱尔兰共和军。
      我默默地拉紧衣领,低下头,快步穿过冷清的广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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