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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天涯 (上部大结局) ...

  •   第三十八章天涯 (上部大结局)

      谢家庭院残更立,燕宿银墙,雨歇微凉。
      十一年前梦一场。
      ——节改自清•纳兰性德《采桑子》

      展昭只觉手中一沉,低头向怀中看去,顾星霜的神情凝滞了,目光渐渐散去。最后的释然一笑仍留在嘴角边,她的确是看清了这一世,却仍然无力面对这一世,到死也不能承受由自己亲手离弃的悲哀,留在她的眉间。
      展昭轻轻抬手,覆到了她的脸上,缓缓为她合上了双眼。

      喊杀声近。

      虎豹楼南门下,混战还未停歇。更随庞家叛乱的御林军为数不算多,此时军心涣散,不知所向,三两成群散落在各个角落,盲目抵抗。
      京东军将领冯愫此时已经落马走到正中高台之上,与杨家众将领相见,简述前后变故。正说间,冯愫远远看见赵祯的御驾车马仪仗高挑,已近城门下。冯愫赶前两步下了高台,站在空阔地正中向天高举起帅旗,朝着敞开的城门长声喊道:“恭迎皇上圣驾!”
      他内力浑厚,一语既出,混战之中诸军将领亦都听得清清楚楚。
      冯愫这一喊不是没有道理,在此情形之下胜势已定。庞家篡权夺位不过数日,可以说尚没有任何根基。是以这些仍在抵抗的士兵们是敌也好我也好,需要的是一句话一个称谓,指明军心所向。
      赵祯穿着锦红簇金腾龙袍,跨下御辇,不紧不慢整了整冠宇,在群臣众将簇拥之下稳跨步向城中走去的时候,满耳听到的是回荡在楼宇之间浪潮一般的叩拜之声。
      恭-迎-圣-驾——恭-迎-圣-驾——
      赵祯心中知道,这场仗他打赢了。

      白玉堂方才为佘太君挡了假皇帝那全力一掌,牵动了内伤,此时只有勉力随着众人屈膝俯身在阶边。杨宗保知他性情倔强,从不肯在人前示弱,唯有站在旁侧伸手拖住他肘后,暗暗使力助他支撑。正午的日头如狼似虎,白玉堂胸口气血翻腾、抑闷难当,强光恍惚之下只觉一阵阵头昏耳鸣。
      迎着一片耀眼光芒望去,争斗的乱军中,俯首的群臣中,白玉堂看到赵祯穿过大内侍卫们高举武器拉成的人墙,缓步走向虎豹喽正中央的高台,仿佛台下不是相斗的两军,而是闲时顽笑斗技的宋军兵士们。
      赵祯径直走到最高处回转身来,想着台下的混乱抬起了双手,做了一个微微压下的动作。
      “众卿——……”
      这之后的话他没有再听清,赵祯的声音在他的脑中回荡成“嗡嗡”一片,他也未去再花气力分辨。高台上,强烈犀利的日光把赵祯四周的群臣楼宇映的若有若无,只有他一袭绛红龙袍抵得住天光灿烂,便如戏台上的皇帝站在一片金晃晃之中,似幻似真。一瞬间,白玉堂迷茫的脑中闪过了暝长殿中顾玄觋的画像。
      曾为顾长天打拼天下的时候,他时常在深夜独自一人来到暝长殿,立在广阔无人的黑暗中久久凝望那幅画像。
      那时候曾经想过,如果百年前宋太祖未能赢得逐鹿中原的那一场征战,这片江山如今就真的已姓了“顾”也未可知。天下黎民,谁又会知道这王者征战中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赵家天下也好,谁家天下也好,战争同样都要实实在在的从他们头顶上踏过。
      恍惚中赵祯说:放下兵刃。
      秦愈宣旨说,所有校尉以上的统领即刻押赴大理寺候审,其余随庞熊谋逆的兵士,只要放下兵刃,即刻大赦无罪。
      武器凌乱落地之声,山呼万岁之声。
      天下是谁的天下,帝王又是谁的帝王?
      天琊是为何在替顾家征讨江山?白玉堂又是为了什么回来守护赵家王朝?
      人群中,军校头目一个个逐渐站了出来,垂首立在自己的队伍边,被捆缚成行,顺次由大内侍卫押送远离。如果白玉堂后来不曾得知这些人在当夜就被赵祯下旨全数斩杀,他真的以为自己看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展昭带着刚刚汇合的大内侍卫一行从正南门匆匆入城的时候,白玉堂在一片纷乱呼喊之声中倒了下去。

      景佑三年秋,湘亲王赵宏全面兵败。湘鄂叛军没有能够踏足中原,在淮南一带被拦腰斩断逐个击破,赵宏在被俘之后随重军押返京城。其朝中同党太师庞熊在开封府秘审之后处死,四品侍卫庞虎因拒捕被正法。邪教首领顾长天带领残余部队数百奇袭汴梁未果,只身逃离开封,匿迹于江湖,则是后话。
      仁宗在罢黜了赵宏王位之后将其秘密软禁,直到嘉佑七年宋仁宗在开封病逝,赵家王室才重新找到了赵宏。
      这一场叛乱最终在赵祯模棱两可的态度之下草草结束,并未载入史册。

      月余后,开封府。

      中秋满月之下,杯盘觥筹之声,后园花栏边摆起一桌酒宴,却无寻常人家团圆喜乐那般的欢欣。
      包拯坐在上首,左边坐着公孙策,依次张龙、赵虎,另有管家、几个衙役兄弟等人。展昭着了一身皂色便服,坐在包拯的右侧,身旁却是两个空位,亦端正摆着杯盘碗筷。
      包拯沉吟不语,众人皆垂首无声。许久,包拯默然缓缓举起面前的酒盏,众人也纷纷举起杯来,青瓷杯在湛清的月光下磕碰出“叮叮当当”一阵脆响。碰杯之后却无人饮酒,静静持杯望向展昭。展昭默默放下自己的杯盏,站起身来,双手执起身旁空位上斟满的酒杯,转身将酒浆慢慢倾洒在地上。这才坐下来,再端起自己的酒杯。众人各自将杯中酒饮尽,面色皆有故作轻松之色,却掩不住悲意。
      “展大哥!”到底是愣爷赵虎绷不住,先发了悲声。唤了这一声“展大哥”之后,却是鼻涕眼泪一齐掉下来,说不出别的话来。
      “展大哥,你真的非要走么?”一旁始终未说话的张龙开了口,话音也有些微颤抖,“王朝马汉都走了。你好容易才回来,现在又要走。往后开封府……”
      “别胡说,”展昭轻声打断了他,“开封府还有这么多的好兄弟。”
      愣爷赵虎忍泪忍得鼻子也通红通红,把嘴一撇,呛声道:“展大哥!皇上封你做御前三品带刀侍卫,你倒非要辞官。天下哪有你这么傻的人?有官都不做!非要离开我们这班弟兄……哎呀,我不会说!”说着重重一拍大腿,向着公孙策道:“先生!你倒帮我们说说展大哥啊!”
      公孙策在旁轻轻一笑,道:“展护卫做什么事情,一向有他的道理。他心中有未完的宿愿,我等不应拘缚于他。”
      赵虎一听公孙策也不向着他讲话便急了,高声道:“唉我知道,甚麽宿愿!展大哥要和那白老鼠去江南……”
      “咳嗯……”张龙见赵虎开了话匣子骂起“白老鼠”来,大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连忙咳嗽了一声。
      赵虎歪了张龙一眼,大声道:“你咳什么咳?我知道!不能说白老鼠,要说白大人!展大哥要和白大人一起去江南寻访名医。可是咱京城有的是好大夫,做甚麽一定要辞官去江南?”
      包拯此时终于开口道:“赵虎,不可胡言乱语。”
      赵虎见大人脸上微有愠怒之色,唬的收敛了三分,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包拯看了看展昭,缓缓道:“官场险恶。当年杨家一事之后白护卫与展护卫离开开封府,虽是不得已,但也非但不是一件好事。展护卫忠肝义胆、侠骨柔肠,是心向天下之人。朝堂也好,江湖也好,于他而言,没有甚麽分别。”说着,却是叹了口气,“既然展护卫去意已决,我等不需强作挽留。”
      “大人……”展昭眼睛微微一热,方欲开口,包拯却伸手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拍,道:
      “展护卫,你的心事本府知道,你无需多言。吃完了今日这杯团圆酒,你与白护卫便早日启程上路。盼你二人能寻得名医奇人,医好白护卫的病症,早日得返开封来,到时再相见。”
      千言万语,都在其中。展昭咽下了已到口边的言语,点了点头,只应道:“是。”
      包拯看着展昭笑了笑。
      公孙策也叹了口气,强作笑颜举杯道:“今日中秋佳节,大人摆下这桌宴席,也是为了替白护卫和展护卫践行。我们大家要高高兴兴的吃,让展护卫他们可以无牵无挂的上路,早日功成,早日回来团聚。”
      包拯点了点头,举起杯来。
      张龙道:“先生说的是。”说罢,跟着举起酒杯。
      赵虎心里虽然一百个不痛快,说不得也跟着举起杯来,哭丧着脸道:“是……我祝展大哥早点帮白老鼠…不是,是早点帮白大人找到好大夫,医好他的病。”说罢,心中到底觉得亏,忍不住把头歪向一边低声自语道:“早点想起他以前是个怎样的混蛋白耗子……”
      展昭与众人均知道赵虎与白玉堂往日便是成天吵吵嚷嚷的不合。赵虎武功远不及白玉堂,每每争闹起来,结果总是赵虎要挨上一顿臭揍,接连几天便在府中骂骂咧咧。今日早时又不知赵虎向白玉堂扯了些什么言语,让白玉堂把他好一顿打,是以愣爷这会儿还余怒不散。众人闻之都哈哈一笑。
      展昭站起身来双手举起酒杯,微笑道:“上一次不辞而别,离京之后,展昭心中始终挂怀大人、先生和兄弟们,直到今日才有机会向大人和众兄弟陪个不是。这杯酒,是展昭向众位赔礼。”说罢,执杯仰头一饮而尽。
      饮尽了杯中酒,展昭却不坐下,只提起酒壶来又再满满斟了一杯酒,二次双手举了起来,再道:“庞家勾结邪教叛乱,大人与八贤王和杨家誓死保国。开封府最需要展昭的时候,展昭却未能在大人身边效力。王朝马汉两个兄弟为掩护大人而死在叛军手中,展昭心中歉疚,难以释怀。这杯酒虽淡,换不回两位兄弟的性命,只当是展昭向他们和大家赔罪。”说罢,仍是一饮而尽。
      饮罢第二杯酒,展昭心下思念已殁的王朝马汉,难言苦楚。沉吟了一刻,提壶又斟了第三杯。
      “这第三杯酒,是展昭向大人、众兄弟道别。”展昭说着,眼中愁闷之色微淡,亮起了浅浅一丝光亮,接着续道,“自展昭来到开封府,数年来得大人、先生和众位兄弟的照顾,展昭心下感激不尽,本应与兄弟们齐心辅佐大人直到力尽之日。但玉堂是为了救我才跌落悬崖失了记忆,展昭曾经发誓,只要我二人得以活到叛乱平息之日,定要为他走访天下名医。是以这一杯酒,展昭感谢大家多年来的照顾。待得展昭心愿得成,必定回来与大人和兄弟们团聚。”
      “好。”包拯微笑答道。
      ……
      “展大哥,祝你一路顺风。”
      “展大人,一路平安,愿白大人早日康复。”
      “展大人……”
      ……
      祝愿声中,众人微笑相视,纷纷起身,觥筹交错。

      中秋满月,似玉盘悬在一片璨烂之中。天牢监房中一扇小小的铁栅窗,此时正把这玉盘框在正中。
      小蝶双臂环膝,靠坐在潮湿冷清的墙边,怔怔端详着这一轮圆月。
      一阵铁链搅动的声音,铁门下每日送饮食用的一个小小窗口“吱呀”两声打开了,一叠食盒缓缓递了进来。小蝶并不关心,只微微别过头来看了一眼,见上层的碟子上摆着一碟小食,旁边却是一碟月饼。于是浅浅一笑,自语道:“原来今日是中秋了,怪道月亮这般圆。”说罢又将目光望向铁窗之外。
      小窗迟迟不闻关锁声,小蝶恍然不觉,直到一个男声在她身侧响起。
      “是啊,今日是中秋了。”
      小蝶闻声心下一惊,蓦然回过头来,才见一遭侍卫狱卒都已没了踪影,牢门外却是赵祯只影立在那里。
      “皇……皇上!”
      小蝶慌乱间不知应该说什么,只有翻身跪了下来。
      “爱妃不必多礼,起来罢。”赵祯摆弄着从狱卒手里拿过来的一大串钥匙,后悔该叫牢头开了门再退下去。言语间口气如常,只是双眉紧颦,一副化不开的愁闷。
      “皇上…还当臣妾是您的爱妃吗……”小蝶本是自觉对赵祯已无多少情愫,如今听到这句“爱妃”,不知为何却心中一阵委屈,反倒掉下泪来。
      赵祯不言,专心的寻找钥匙。夫妻二人隔着牢门,一个立着,一个跪着,相对无言。
      半晌,赵祯终于捡出一把钥匙来,慢吞吞的开了铁门,将钥匙向稻草堆里随手一撇,负手走了进来,低头看了看小蝶。小蝶只顾无声落泪,直直跪着一动不动。赵祯叹了一口气,自己踱到方才小蝶坐卧的墙边,缓缓坐了下来。
      小蝶见他坐下,慌道:“皇上!您不能……”
      赵祯摆手,笑道:“这间牢房,关过朕的姨娘,朕的叔父,关过你的父亲,现在关着朕的爱妃。朕有时候也好奇这坐牢是个什么滋味?今日便来坐上一坐也无妨。”
      说罢,只看着小蝶笑,招手道:“来,陪朕坐。”
      小蝶无语,只好挪到赵祯的身旁坐下来。
      赵祯似乎兴致盎然了,亲手端过食盒在二人身前摆开,道:“凤儿你看,朕让人做了你爱吃的东西来了。”
      小蝶看过去,原来月饼的下面是满满一碟姜丝儿梅。
      赵祯接着道:“以前你住在宫里的时候,每每心烦没有胃口,总是闹着要吃这种姜丝儿梅。今天过节,朕特意叫他们精心做了。”
      小蝶咬着下唇一笑,点了点头。
      赵祯摆开了点心,这才抬起头来定睛上下端详小蝶,目光停在了她脖颈间缠着的厚厚一层白布上。
      “你也太傻。”赵祯一笑,道,“你明知道你师兄那个脾气,就算要救你爹,又怎么能选他临刑的前夜。那夜他必定会亲自在天牢镇守。那是谁啊…?那是个敢给朕钉子碰的倔牛脾气,跟包黑子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你不被他捉住才奇怪……”
      小蝶惊异的看着赵祯坐在柴草堆上,像个平民百姓茶余饭后聊天拉扯一样滔滔不绝的念叨起来了。一时反应不过来赵祯这是怎么了,赵祯的话说的又多又快,没有她插嘴的余地,唯有愣愣听着。
      “你撞见他也就算了,为什么又一定要跟他理论?朕知道你会武功,你当时如果回头就走,他绝不会追上去。你干吗又傻得要跟他斗?你打得过他么?朕知道你不用说,”赵祯抬手一掩她的嘴,不让她讲话,继续道:“朕知道,他让你杀了他,然后再救你的父亲,朕不怪他。当然也不怪你…你杀不了他,朕也明白。那你又为什么要傻的自寻短见?”
      “皇上……”小蝶摇头插嘴。
      赵祯蓦的转过身来扳住她的双肩,直视着她道:“若是那柄剑再割的深入半寸,你叫朕要怎么办……”小蝶被他唬了一跳,怔怔看着赵祯,却惊见皇帝的眼中竟透出了湿润的光亮。
      心中百味,瞬间难以拨转。
      “皇上!……”小蝶咽下了泪水,仍是坚定道,“皇上,您不能这么说。臣妾的父亲通敌叛国,是株连九族的死罪。臣妾私闯天牢,也是死罪。您是金口玉言,九五之尊,不可以这么说。”
      赵祯久久凝望她,终于长处了一口气,松开了她的双肩,转过身来。
      “朕知道。”赵祯淡淡道,“只是…你我共眠七年,朕始终是庞贵妃娘娘的皇帝,却从未能做一天凤儿的丈夫。”说罢一笑,又道,“凤儿还记不记得,我们一同微服出宫之时,曾与一对民间夫妇同桌共食。那个时候朕心里暗暗想过,如果能与凤儿过一日,半日,哪怕只一刻这样的日子,朕就心满意足了。如今你就要走了,至少今夜中秋月圆这一刻,朕不想做皇帝,只想做你的丈夫。”
      小蝶抬起一双泪眼望着赵祯。
      赵祯道:“凤儿,你对我说实话。夫妻七年,你对我可曾有过一丝真情?”
      小蝶双唇颤抖,几欲开口又再咽下,终于未能说出那一个“有”字。于是再次转过身来向着赵祯跪下来。
      赵祯目光一黯,却笑出来,点了点头道:“很好,你没有骗朕。”
      衣衫绸缎窸窣之声,赵祯从草堆边站了起来,踱到了铁窗边。沉默许久,才又开口道:“可你知不知道朕对你却是真情?朕不是不知道你那个爹是个阿谀奉承的小人,但是朕让他权倾朝野!为何?”赵祯回头看着背对着他跪在地上的小蝶,“朕为了博你一笑,为了能让你做一个忠孝两全、又集万千宠爱与一身的幸福女人。”说到这里赵祯心中苦楚,颦眉闭起双目,长叹一声,“但是……但是……到了最后,你的心中就只有展昭。
      朕不是一个好皇帝。为了一个女人,朕险些赔掉了祖宗江山。所以凤儿,朕无法再把你留在身边了,原谅朕。”
      小蝶无声抽泣,缓缓点头,向着赵祯叩首下去。
      赵祯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朕已经为你安排好了一切,你这就去罢。”
      小蝶愣了一刻,茫然的抬起头来,问道:“皇上?你不是要处死臣妾么?”
      “不要问那么多!”赵祯厉声打断她,“如何处置你,朕自有分寸。你需要做的就是闭上你的嘴巴,忘记你在宫里的一切。从今往后,没有庞凤,只有龙小蝶。明不明白?”
      小蝶惶然无措,无意识的点了点头。
      “去罢,现在就去。”赵祯道。“从这里走出去,绕过菱芷宫,走御花园后面的小径,直接出西宫门,那里已有人准备好车马等你。”
      小蝶此时才醒悟过来,用力的摇头,跪行向前两步到赵祯的脚边,抓住赵祯的衣袖道:“皇上,不要这样……皇上…臣妾身犯滔天大罪,请皇上下旨处死臣妾罢。臣妾在这世上已无亲人,无牵无挂,宁愿一死以为皇上守节。请皇上不要这样对待臣妾……”说着已是声泪俱下。
      赵祯咬牙不去理会她的哀求,只道:“朕已决定的事情,不会再改变。你领命去就是了。”
      “皇上求求你,不要把我送到那种地方,看在我们夫妻的情分上…..臣妾不要像苑妃一样臣妾宁愿一死…皇上…你真的不要凤儿了么…”
      赵祯别过头去不看她,冷冷道:“你们庞家犯上作乱,本应株连九族,时代为奴为娼。如果朕没记错的话,你大哥仍有一遗腹子在沧州隐姓埋名。如果你不想朕绝了你们庞家最后一线血脉,就不应该在此对朕无理取闹。”
      小蝶心中一凛。庞龙确有一个私生子,庞龙死后由庞太师差人送往沧州暗中抚养。此事其中的关节连她也不甚明了,却未想到原来赵祯从始至终了若指掌。
      一时间寂静无声。
      终于,小蝶松开了赵祯的衣袖,缓缓站起身来,一步步退到了牢门口。抬起衣袖仔细的抹干脸上的泪痕,再望了望赵祯,柔声道:“夫君……凤儿拜别了。”
      说罢,弯身屈膝,最后向赵祯行了一礼。
      赵祯点了点头,沙哑着声音道:“去罢。”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竹屋三间,翠篱一栏。檐下一张矮塌,三两张蒲团软垫。
      一个白衣青年口中噙着一片竹叶,倚靠在塌边,怀中环着一个大酒坛,正以指节轻叩桌面,口中断断续续哼唱。月色如水倾泻而下,一阵夜风吹来掀起黄叶万千,翠竹清气间却卷起一股淳淳酒香。好一派悠闲景致。
      展昭啊展昭,看不出闲来无事,你倒很会寻清静去处。
      白衣青年嘴边微微发笑。

      饮酒吟歌间,远处竹林一片窸嗦作响。白衣青年反应机敏,立即噤声细听,便闻远远传来骏马鸣啼之声,不似单人一匹,却似一人牵了两匹马前来。
      “想的倒周全。”青年撇嘴轻轻一笑,刚欠起的身子又懒懒躺回了塌边。
      稍倾,马蹄声歇。一个黑衣纤长的身影缓步走近,白衣青年已有了三分酒意,歪在榻上勾起唇角笑的放肆,望着来人拍了拍怀中的酒坛。
      着黑衣的青年不言不语,不急不缓,只是浅笑,慢慢在白衣青年身边的蒲团上坐下来。
      白衣青年从桌上再翻开一只竹碗,一手把了大酒坛,稳稳斟了一碗酒,向对面坐着的人推去。
      “展大人,”白衣青年笑吟吟道,“这开封城郊,竟让你寻得这么一块清静地界儿。确实难得。”
      展昭端起酒碗饮了一口,故作严肃,抬手指了指屋舍问道:“怎么样白兄,展某这间竹舍,建的如何?”
      白玉堂本来方欲夸赞,听展昭如此问,便又撇了嘴来答道:“去处儿是清净,只可惜你这屋子盖的简陋了点。你看这儿…你看…”说着翻身用手敲着竹帘下,“这都歪了,里面又是满屋子灰。你开封府里那么多杂役,出门在外也不知道叫个人三不五时来打扫打扫……还有屋顶上那块匾额啊,那三个怪字是谁题的啊?什么‘谁家院’,谁家的院子起这么个鬼名字……”
      展昭听他念叨不休,听着听着实在绷不住笑了,轻声道:“这个鬼名字,可是名满天下的锦毛鼠白玉堂亲笔题就,赠予在下的。”
      白玉堂闻言险些一口气憋死自己。
      “啊——啊…白玉堂啊…我说呢…”白玉堂干笑两声,轻声问道:“猫儿,这房子不会也是我盖的吧…?”
      展昭一本正经点了点头。
      “哈…哈…”白玉堂又干笑了两声,“哈…咳嗯…虽然简单,不过十分清雅哈。依我看呢只是有些枯燥单调,少些花卉。不如明年春天我们回到这里来在这园里种上兰花,定会增色不少。”
      “兰花?”展昭闻言,心中始终还是“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只一笑问道,“为何要种兰花?”
      “不知为何,你身上总有兰花的香气。”白玉堂不再调笑,静静望着展昭说道。沉静的声音在展昭静谧的双眼中挑起了一丝波澜。
      展昭的唇边十分慢的浮现出了一丝笑意,转过头去望着那满满一轮圆月轻声答道:“展昭在家乡的时候,人们素喜在家中种养兰花。后来到了开封,便依照旧习在房中养了几株。”
      白玉堂也转过头去,随着他的目光望向月色之中,笑道:“那么说定了。明年春天,我便为你在这院中种上兰花。”

      两人不再说话。夜风吹拂,带了些许清寒之意。
      又是一年秋。

      御花园的小径上,瑟瑟晚风,几行白菊摇曳。
      小蝶一步一步不快不慢的走在这条曾走过无数遍的砖石小路上,抬头看去,宫门已近在眼前。
      一路走来,没有侍卫,没有宫女,安静的让人错觉整个皇宫都是空荡无人。
      皇上,既然你决定如此处置我,又何必费心为我如此安排?
      小蝶苦笑。
      宫门是开着的,门口只有两个守卫。想来是赵祯早已有过旨意,二人一看到她行过来,便四下张望一圈,远远向她挥手示意。
      小蝶面无表情的走过去,见宫门外果然停着一辆马车。观望周围,却不见她预想的押送随行之人。
      一个侍卫迎上前来向小蝶行礼道:“娘娘,马车准备好了。”另一人却凑到马车近前低声道:“玉大人…玉大人?娘娘来了。”
      玉大人?小蝶一怔。却见马车帘子一动,一个青衣男子轻轻跃下车来,不是玉吟仇又是何人?
      “你怎么会在这里?”小蝶诧异的问道。
      玉吟仇上前一步,扶过小蝶,皱眉轻声道:“我也不甚清楚缘由。今日晚间皇上突然宣我秘谈,上来就问我‘如果朕要你照料贵妃娘娘,你能不能护着她一辈子平安喜乐、衣食无忧’?我说能。他便忽然下旨封我做了一个什么监察官,我到现在也还没看明白,总之叫我立即赴余杭上任。又要我一个时辰内准备好车马行礼在此等待,等娘娘您一出来,连夜带您出城。”
      小蝶愕然回头望向皇城方向。

      深夜的金銮殿中寂静无人,烛台上的蜡烛已熄,只有月色将赵祯站在大殿当中的影子斜斜拖得很长。
      赵祯身着朝服,头戴朝冠,一动不动的凝望着自己的王座。

      “娘娘…先别说那么多,快上车罢!皇上再三叮嘱,切不可张扬,不可流连。”
      小蝶收回目光,默默点了点头。玉吟仇掀起车帘,看着小蝶弯身坐了进去,自己做到了驾车的位子上,向着两个侍卫打了个手势示意,便轻催马匹向前行去。沉重的宫门在他们背后缓缓关闭。

      赵祯一步一步向着龙椅踏了过去。每一步都踏的沉重,但每一步都踏的坚定。
      背后的宫门外,一个他愿意相信的男人正带着他挚爱的女人远离。
      去罢。
      赵祯在心里重复这句话。
      是人就会有情,有情就会被牵绊。但帝王不是凡人,从来不可以是凡人。
      去罢。朕只有真正的成为一个孤家寡人,才配得上坐这张龙椅,才掌的起这座江山。
      赵祯登到最高的一个台阶之上,回转身来俯视空荡的大殿,在宽阔的王座上稳稳坐了下来。

      “跟开封府的兄弟都道过别了?”
      “恩。”
      “事情也跟他们讲了?”白玉堂抬眼看展昭。
      展昭摇了摇头,道:“没讲。”
      “怎么?”白玉堂闻言微微欠起身来,“出宫时你不是说至少跟大人讲?”
      展昭叹了口气道:“后来又思量了下,还是不要讲。这件事已经是皇上的秘密,皇上不愿意声张。皇上既然没有告诉大人,大人知道的越多,对他没有好处。”
      白玉堂沉默了。许久才问道:“你也知道了?”
      展昭点了点头,道:“参与谋逆的官员军人早已全部被秘密处死,无一漏网。其余所有涉事官员,除了大人和天波府杨家之外,外放的外放,告老的告老,到今日已无一人留在朝中。连陈将军也被调拨西北,名为镇守边疆,实际手中已没了兵权。我没想到皇上真的会这么做……”
      说到这里,展昭皱眉沉吟了一刻,低声道:“虽然这么做是对的。”说罢摇头笑了笑,又道:“只是不明白皇上为什么相信我。整件事情来龙去脉之中,我是知道最多底细的人之一。还有…”展昭望向白玉堂,“他为什么凭一局棋相信你…我不懂。”

      相信?白玉堂脑子里闪过今日午间赵祯宣他入宫的情形。
      整整两个时辰,白玉堂和赵祯二人在一间四下无人密不透风的屋内,下了他这辈子最凶险的一局棋。饶是白玉堂一向胆大心细、处变不惊,这局棋也下的多少有些心惊肉跳。
      待得二人从棋室出来,赵祯问道:“白护卫,你可知朕为何愿意相信你?”
      白玉堂老实回答:“不知。”
      赵祯道:“当日流落在外之时,朕曾问过展护卫,为何他愿意相信玉吟仇。展护卫那时回答朕说,江湖中有的时候人需要凭心去相信另一个人才能解决一些问题。朕那时候不信,但是展护卫后来带着这个曾经刺杀过朕的刺客假扮朕的銮驾,在最紧要的关头救了朕的性命。所以……”说到这里赵祯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看着白玉堂的眼睛。
      “所以,朕跟你置棋一局。朕一直认为,棋路便是一个人的心路。朕现在实在无从判断该不该信任你,那么朕就像你们江湖人一样,凭心相信一回。”

      白玉堂叼着竹叶仰躺着看天,愣了一会儿,戏谑道:“你想的太多。当皇帝的谁也不信,谁替他打天下?”
      展昭忽然问道:“那你又为什么愿意为大宋打天下?”
      白玉堂一怔,随即笑道:“我白玉堂才不会为了谁打什么天下。当日在顾长天的手下是情势所迫,为全忠义。今日在他赵家手下讨伐顾长天,只不过是碰巧我也想找顾老头儿把帐算清罢了。”
      展昭闻言,却把适才的担忧疑虑一扫而空,禁不住笑了。
      暗潮汹涌之中,他的身边有些人走了,有些人沉寂了。他自己的心中有些事明朗了也结束了,有些事曾经相信现在却质疑了。唯一没有变的人,却是白玉堂。

      竹林中,一男一女静静的立在已经残败得竹枝间,静静凝望着远处竹舍的屋顶上一白一黑两个身影。
      “娘娘,这应该就是张龙说的那个地方了,他说展大人今晚酒宴之后大概回来了这处。”玉吟仇探头眯眼用力望着,“那是展大人和白大人么?看不大清楚。”
      “是的。”小蝶点头道。
      “那我们……?”玉吟仇低头望向小蝶,不知她的意思。
      “我们走吧,时候不早了。”小蝶垂首转身。
      “娘娘……”玉吟仇却不动身,轻声唤道。小蝶不理会他,径直向马车的方向走去。
      “小蝶!”玉吟仇忽然抬头道。小蝶蓦然回首望向他。
      “你愿意跟我走么?”玉吟仇问道,“如果你不愿意,展大人就在那里。他绝不会放下你不管,我也不会让皇上知道。”
      小蝶再次回头,无言登上马车。
      “小蝶,如果你不愿意跟我走,我是不会带你走的。”玉吟仇再次正色道。
      小蝶背着我他答道:“我爹已经死了,我的两个哥哥,我的师傅,都死了。师兄是我最后的亲人,我只是想最后来看看他,看他好不好。”说着又看了看屋顶上那两个身影,续道,“看到他很好,我便再没有什么牵挂了。”
      “我不是问你为何来此,我是问你愿不愿意跟我走。”玉吟仇站在原地仍然没有动,第三次重复道。
      小蝶回过头来向他粲然一笑,柔声道:“我当然愿意。”说罢,回头钻进了马车。
      玉吟仇脸上漾出了一股难以掩盖的欢喜,欢喜到他坐上车执起马鞭的动作都有些颤抖。
      竹林里晚风轻啼,马车调转方向渐渐远去。背后的竹舍房顶之上,白玉堂在枕着双手大大咧咧仰躺在屋脊,嘴边还挂着笑意。展昭在他身侧的斜梁上侧卧,以肘撑地,一手支着额头。两人均已发出均匀沉静的呼吸声,只有两柄剑放在二人身侧,剑鞘抵着剑鞘,剑穗缠着剑穗,相依相偎,一同映得月光如水。

      四个时辰之前,赵祯秘密宣展昭和白玉堂二人进宫议事,写下旨意,令二人假借辞官返乡之名秘密征讨顾长天余党。赵祯于应天至整个淮南地区已暗中安排下人手,只待二人赴应天接掌统领,“江湖事江湖了”,趁热打铁,将巫神教一概残存力量彻底拔除。
      展昭与白玉堂在御书房内堂领旨之时,不约而同忧心忡忡的对视了一眼。
      江湖的血雨腥风原来仍未殆尽。

      “这墓碑为何是空白的?”
      “我不知要如何写,便空着等你来写。”
      白玉堂点了点头跳下马,将祭祀的果品放在石碑旁。展昭亦放下剑来,从背囊中拿出一柱好香。
      白玉堂在墓碑前缓缓蹲下身来,从袖筒中抽出一柄匕首,那匕首出鞘如一泓秋水,流光四溢,细窄的刀刃上刻着一个精致的小字——“顾”。白玉堂右手持着匕首运起内劲,以刀尖轻划石制的碑面,所到之处发出“嘶嘶”之声,石材的沫屑流淌而下。
      展昭细看之下,联想起当日破城之时白玉堂以内力将旗杆插入城墙砖石之中的情形,不禁赞道:“玉堂,这一番辗转之后,你的功力较往昔着实精进了许多。”
      白玉堂略一皱眉,仍是笑了一笑道:“这不是我的功力。”
      展昭奇道:“哦?”
      白玉堂续道:“我在巫神教获救醒来之后,几度垂危。星霜为了救我,连续半月每日为我传功续命。如今她的七成功力都在我的身上,事后她修养了很久,也只恢复到了五成有余。若非如此,她也不会死在庞虎这个杂碎手里。”
      展昭一怔,这才恍然大悟。
      白玉堂内力到处,墓碑上一个个刚劲的字迹接连出现。展昭站在旁侧默默注视,心中逐字默读。
      顾氏…星霜…之墓。未亡人…天…琊…泣立。
      刻到“立”字最后那一横时,白玉堂手里的匕首发出一声清脆的断裂之声。薄薄的刀刃禁不起白玉堂浑厚的内劲,通体应声碎裂。
      展昭看不到白玉堂此时的神情,只缓步走到他背后,轻拍了拍他肩膀,说道:“她将死之时,天琊没能在她的身边。如今亲手为她刻上名字,相信她泉下有知,也会心安。”
      “恩。”白玉堂轻轻应了一声。
      展昭叹了口气,弯下身来,点燃了三支香。
      顾星霜这个女人,展昭始终不知应该如何面对于她。他不知道她与白玉堂之间到底有怎样的恩怨纠葛,也不知道白玉堂的记忆是有顾星霜亲手夺去。顾星霜险些彻底毁了白玉堂,但她毕竟救回了白玉堂的性命。
      若不能活下来,一切又有什么用?
      展昭回想起他被囚禁在巫神教牢房中的日子,那时他等待着白玉堂的生死音讯,无时无刻不是煎熬难耐。心中唯有一个声音,便是希望玉堂能够平安无事的活下来。只要他活着,任何代价他也愿意付出。

      如今一切都好了。
      展昭将手中的香仔细的插在香炉之中。

      白玉堂从墓前站起身来,回转身大大的伸了一个懒腰,长出了一口气,笑道:“我也不知道该对她说点什么。只是若不来为她上一柱香,心里总好似咯着一块什么东西。”
      展昭微笑点头。
      朝阳的晨光带着金黄颜色,撩起一片清脆鸟鸣之声,穿过已有些枯萎的枝桠细细密密照射进林中,映在二人的脸上。
      白玉堂朗声道:“白爷我最讨厌被事情拖拖拉拉,现在好了,终于无牵无挂。猫儿!我们上路罢!”
      “好,好。”展昭永远不温不火的声音静静传来。
      白玉堂拍了拍照夜的背脊,拉过玉琮一跃而上,持剑的右手顺势挽住缰绳,回过头来向展昭笑道:“怎么样,敢不敢和你五爷比比骑术?”
      展昭正欲开口奚落他,抬头却见白玉堂脸上满溢着笑容。在展昭的记忆中白玉堂是个时常都在笑的人,但他却从未见过白玉堂的笑容如今日这般,没有迷茫,没有矛盾,没有犹豫,没有负担。
      在这样的笑容之下,展昭再次被他永远改不掉的孩子气感染了,又再一次的随着这个桀骜飞扬的人一同意气昂然了。
      “怕你不成?”展昭笑道,随即一个翻身跃到照夜的背上。不等他催马向前,白玉堂却突然回头一本正经的唤道:
      “猫儿!”
      展昭一愣,“蓦”的拉住缰绳。
      白玉堂定定的看了展昭一会儿,微笑道:
      “不必一天到晚惦记着帮我找回上辈子。白玉堂这一辈子,仍然愿意跟展昭一起笑看天下,生死与共。”

      谁家堂前,何人轻唤?
      笑回眸间,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

      清晨的林间大路上,两骑骏马驮着两人英姿如画,踏着片片金光绝尘而去。

      <万古愁 上部完结>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天涯 (上部大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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