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再生缘》曼倩天涯

27、（5）

　　席间说起进城时所见，此事京城内人人讲论，俞智文自然也知晓一二，向郦君玉二人道：“这出兵的就是当今国舅，元城候次子，名叫刘奎璧。”

　　郦君玉问道：“他要攻打哪个？莫不是要去打百粤？”

　　俞智文摇头道：“不是，不是。打百粤的是贺将军，听说已快要打到百粤都城，看看就要胜利还朝了。刘国舅打的，是云南一处山贼。”

　　吴道庵奇道：“什么山贼，要惊动国舅去征讨？”

　　俞智文笑着摆手道：“这你就不知道了。这山贼凶恶得很。当初刘国舅做钦差，抄了投敌的皇甫将军家小，本来要押送回朝的，生生在路上被这山贼劫了去。听说皇甫将军的小姐甚为美貌，那山贼劫去当了压寨夫人。国舅怎么甘心，这便带了大军去讨，非把贼窝踏平不可。”

　　三人谈谈说说，俞智文和吴道庵不过当做奇闻逸事，郦君玉见事关皇甫氏，自然留心，暗暗嗟呀：“怎么皇甫将军的家小被山贼劫去了？纵然不曾丧身殒命，贞节总是不保的了。”转念一想，若不是被山贼劫去，如今多半已被朝廷斩杀。如此看来，倒是在山上的好，留得性命，或者还有骨肉团圆的一天。又以己度人，若是自己被山贼所虏，只怕立刻便要自杀全贞。由此看来，皇甫夫人小姐或者早已不在人世。只是路途遥远，消息混乱，京城未必知道而已。

　　郦君玉感伤皇甫母女，又想起苏映雪，问俞智文道：“老伯，我途中闻得圣上钦赐刘国舅与孟小姐完婚，怎么国舅如今不在云南，却从京城出征去了？”

　　俞智文一拍大腿，道：“这却又是一件奇事。那孟小姐是云南第一才女，更难得贞烈无比。听说怀揣凶器上的花轿，新婚之夜，刺伤了刘国舅，自己却跳下昆明江。为此孟尚书和刘国舅官司打到御前，皇上还特意下旨，封孟小姐为烈女，起了贞节牌坊呢。刘国舅娶妻不成，只怕心情懊闷，所以要出征山贼，发散发散。”

　　郦君玉听他所言，与自己途中所闻，相互印证，一毫不差，而且朝廷既然已有荣封，苏映雪显然身死无疑，登时心如刀绞，勉强出声道：“这孟千金果然节烈。”食不知味地应付过这餐饭，回到自己房间，见只有荣发在侧，再忍不住，扑倒在床，泪珠滚滚而下。

　　荣发刚才在旁温酒伺候，席间谈话也听到大半，知道他心伤苏映雪，怕他哭伤身子，上来解劝道：“小姐莫哭，须知隔墙有耳，若被人听见，却怎么解释？”

　　郦君玉见他说得有理，勉强收了声音，只是仍然哽咽难言。荣发又道：“人死不能复生。小姐如果会试高中，少不得入朝为官。那时候见机行事。果然皇甫家有冤情，小姐施展手段，为他伸冤，到时候自然连映雪姐的冤情一并能报。”

　　郦君玉原是如此打算，默然点头，忽然想起一事，叮嘱荣发道：“现今我爹爹和哥哥丁忧已过，都在朝中，只不知道娘亲和嫂子是否同来。我以后如果与父兄同朝为官，只怕见面的时候甚多。你要多加小心。如果遇到府里旧识，千万镇定，莫要露出破绽。只要你不承认，他们即便疑惑，也不敢贸然认男做女，强说你是他府中丫鬟。”

　　荣发连连答应。当下安顿行李，整理床铺，服侍郦君玉睡下。

　　吴道庵那头，则开启行囊，取出三十两纹银，送与俞智文作为水火之资。俞智文推辞一番，方才收下。

　　次日，姑侄二人骑马出门，拜会乡试座师并湖北同年。此时离春闱尚三月有余，京城来会试的举子渐渐聚集。家中丰裕的，便如郦吴二人一般，赁了清净私寓，读书之余，还能会友论文，乃至寻花问柳，走狗斗鸡。家中贫寒的，投亲访友不着，也有寄宿僧寺道观的，也有蜗居贫里农家的，也有当街卖字卖画的，不一而足。

　　吴道庵拜过师友，便闭门苦读。郦君玉第一次来到这富贵繁华之地，自然要见识见识，只夜间温书，白天便带着荣发，与一众举子游玩结交。

　　北京城里，每到大比之年，便热闹之极。有一班商贾，想攀交官场，苦无门路，便在应试举子之中，寻觅有才却贫寒的，予以接济，乃至招赘女婿，此之谓“烧冷灶”。若是待会试之后，中了进士，再来交接，则谓之“烧热灶”。有一种放钱使利的，专门借钱给贫寒举子，借条上落款“昭德二年新科进士某某”。若该举子不能中，这钱便收不回来。这一类利息最为狠辣，往往借一赔百，谓之“烧黑灶”。十座黑灶之中，只要烧亮一两个，便可获巨利。若是待会试之后，再借钱给新科进士的，利息便没有那么高了，叫做“烧红灶”。新进士虽然眼看便有官当，但是京城米贵，上任之前，各种人情打点，行装旅费，都所费不赀。家境稍为寒薄一些的，高中之前熬得过辛苦，忍得了孤寂，中进之后，反而难以支持，这档口借钱维持的，也为数不少。这诸灶一旦被烧，新进士授了官职，俸禄急切间不够支使还债，免不了便要贪赃舞弊，鱼肉百姓，实是一时之弊。

　　如此种种世道人情，原是书中所无。郦君玉深感新鲜。见得多了，难免感叹：佛家说一切烦恼，都是贪嗔痴所致，谓之‘三毒’。单是这‘贪’之一字，便已经流毒无穷。这些赶考的举子，都是将来国之栋梁，只要起了一念贪欲，世人便有种种法子迎合引诱之，直至泥潭深陷，不得转身。然而这些学子寒窗十载，一朝置身于花花世界，美食华衣女色恭维种种利益诱惑，又有柴米油盐衣食住行种种苦恼逼迫，要想清心寡欲，不起一毫贪念，谈何容易！

　　郦君玉一省解元，少年风流，人物俊美，文思敏捷，没过多久，便在京城诸举子中，由冷灶而温灶，由温灶而热灶，到后来简直热得发烫。他既然不缺银钱，宅院车马等亦不动心，烟花柳巷更不流连，便络绎有人前来提亲。郦君玉不耐麻烦，一律推说“总角之年先父母便为订婚，只是年幼未能完礼”。这只大大的热灶竟然无柴能烧，一时颇令京城无数投机钻营者为之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