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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萧萧风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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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花却已落尽了,落花深处,风语萧萧。
风起,沙沙声湮没了他小声说出的字句。
叶青只是轻轻的笑着,他的手里什么也没有。冷月刀指着他的咽喉。持刀的女子眼神迷乱,但是他知道她是绝不会后悔的。
她说过要把他的尸体带回去。
“叶大哥。”身后轻轻一声,叶青没有回头,他听出来了那是妖精的声音,许久未见的妖精终于将要履行他的诺言。
因为他们知道,柳断影是无法取得叶青性命的。
他只觉得后心一凉,于是他笑得更加灿烂,那一剑刚巧刺穿了他的心脏。
只要有一点活下去的机会,叶青就不会死的。但是……
于是回忆铺天盖地的涌来,幸福的,不幸的,犹如一场深重的梦魇,充斥了他全部的世界。
我们一起逃走好不好,到关外,那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在那里生活,再也不回来了,再也不搅入这个肮脏的江湖,好不好?
他听到自己的回答,但是那是不可能的。
是的,不可能,但是在试一下之前,怎么知道它是不可能的呢?
早些了断也好。
早就不记得自己是否还有家人,师傅很严肃,但是师傅也有笑容。他希望看到那个笑容,那是种比一切都清澈的笑容,但是当他的眼睛明亮起来的时候,那笑容已有了更多其他的含义。
所以他为了自卫杀了师傅,那是他二十一岁那年的春季。他自幼的病总是在春夏交接时发作,他知道师傅知道,他认为师傅恨他,师傅恨他的名声,恨他那双有些妖异的泛着蓝色光彩的眼睛。但他不知道师傅为什么恨他,师傅本应为他高兴的。叶青同时也知道,只要有一点活下去的机会,他就一定要活下去。
所以他一直在防备着,本来他是可以逃离的,但是他决意面对自己的命运。
他不知道,那是反叛的必经之路呢。
是的,就是这样,作为一个叛逆者,只要强大就可以。
所以他露出笑容,那是带着不羁的微笑,你们永远也无法杀死我,直到我屈从于命运的那一天。
但是你们永远也做不到。
多年之后,在一个本该是繁花似锦的春日,走在荒凉的戈壁滩上,叶青重新回想了关于过去的那件他总是无法想清的事。然后他知道了,那一切是早已被安排好的,他只不过是这棋盘上的小小棋子。
只不过这颗棋子背叛了它的路线。这颗棋子走得太远,以至于那个安排好一切的人自己陷入了自己的陷阱。
但是从他十六岁那年起,一切都改变了。就是因为那只小小的傀儡虫。一切都改变了。但是不应该是这样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兄,你不应该这样。
但是在那一天,当二十四岁的叶青回想起当时的事情时,他没有奢望十六岁的自己能够辨明一切。毕竟该发生的总会发生。这一切已经成了这种样子,也没有必要去后悔过去。
因为自从他杀了师傅,师兄带着几个师弟追杀他的时候,他的人生轨迹就整个改变了,以至于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叶青第一次见到那个日后成为中原武林第一高手的少女时刚刚满二十岁。二十岁的叶青大部分还是个孩子,没有经过太多的风雨。他总是带着些懒散的微微笑着。
他是在一场比武大会上见到她的,那是四月中旬,正是繁花灿烂的春日。那时他正病着,但是他参加了。
刚刚到达的时候他就听到有人在歌唱。那是一曲快乐的歌谣,歌唱的少女坐在树上,背上背着银色的长刀。她看见了他的同时他也看见了她。那时他正微微咳嗽着,眸子里闪过一道湛蓝的光线。然后他对她微微一笑。
第二天叶青就知道了她的名字。柳断影,这个名字穿插了中原武林十五年的风云。但是那时她还和叶青一样,年轻而默默无名。她在擂台上优雅的倚着长刀站着,明明可以一招击倒对手却要拖延到五十招以后。她是个喜欢玩的孩子,叶青这么认为。因为如果可以一招解决对方,他绝对不会出第二剑。
柳断影巧妙的伪装让更多人认为她只是运气好遇到的都不是太强的对手,但是叶青在那些失败者之中看到了他的师兄。他的师兄绝对不是一个弱者。
所以叶青很明智的不准备第一天就和她交手,他将另一个擂台上的人击败并且占据了他的位置。因为他不断咳嗽的缘故,同样多的人来找他比试,只是能接住他三剑的人实在太少了,而那少数中的少数又没有一个能够真正挡住他的。
事实上这一天结束的时候叶青背着人吐了很多血。这没有什么,春天实在是很容易让人病的季节。他不会倒下的,因为他还没有开始呢。
然后在接下来的那一天里,他和她都挡住了更多无谓的攻击。当他最后跳下擂台的时候,一个中年男子对着他笑了笑,“你差不多是这一代中最强的了,但是她比你更强。”
“我知道。”叶青一脸无所谓的样子,“阁下尊姓大名?”
青衣的男子微微笑了,从背后拽出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那个孩子有些警惕的望着叶青,叶青不由得笑了。那个中年男子又露出狡黠的笑,“我是筱桐啊,这是我好友的孩子阿隐。阿隐,这个大哥哥可是你以后追赶的目标哦。”
那个孩子没有说话,叶青听到那个男子的自称之后却微微一惊,“紫竹公子?!”
“那是很久以前了。”筱桐的笑容里带着沧桑,“她死的时候紫竹的心也一同去了,现在只剩下单独的筱桐而已。”
叶青沉默良久,然后问道,“那么……能否也与我比试一场?”
筱桐摇摇头,“现在的你,已经在我之上了。”
当时叶青以为那个平静的中年男子只是在说笑,但是在那之后,在他孤独的逃亡的时候,那番话又回到了他的心头。筱桐,那个曾与旸谷双剑并立江湖的紫竹公子,他不是会轻易言败的人。
在另一天他与柳断影终于有了他们总共的七年交情里的第一次交手。他走上台,看见有着漆黑眼眸的少女对他露出无害的笑容,然后拔刀,他这才第一次看到冷月刀的全部光泽。那就是在之后的十五年中,贯穿了整个江湖的冷月刀。
只是他也淡淡的笑着,按紧了剑柄,那丝湛蓝的光线在他的眸中一闪,他随即拔剑。那是一柄无名的长剑,却有着迷蒙且伤感的剑光。
于是他挥剑,柳断影的冷月刀在空中划过银色的半影。那一抹淡淡的银色刀光洒了下来。叶青叹息,但没有止住势头。
叶青是不会轻易言败的。
第五十招,他想着,她要开始当真了。
于是他轻喝一声,剑势急转。那抹刀光步步进逼,叶青一笑,眸中再次闪过一抹湛蓝的光焰。
刀剑相击。
那时他失败了,也许如果他胜利了,就会有一个崭新的结局。
总之,在那之后一切都顺理成章的发展着,叶青没有想到自己将来会怎么样,他不是常常想像自己将来的人。
同一年,那个不知来历的名叫柳断影的十六岁少女,站到了中原武林的顶点。
也是同一年,江南的一对年轻双剑进了中原,凌烨之与谌忻瑞。凤翔天宇。叶青对此并不在意,二十岁的叶青因为长久的疾病而总是对什么也不在意。
不过他也自觉得撑不下去了,于是他放弃了吃药,离开了那个安静的山村。浪迹江湖的叶青逐渐习惯了冷水和粗食,也习惯了一切。
在那期间,他的身体反而强壮了起来。也许是因为春天和夏天都迅速的溜走了的缘故,他咳嗽少了,也不常吐血,虽然他和从前一样,对什么也不在乎。
那一年的年底他击败了三个很有名的人,使他在中原兵器谱上面排到了十三的位置。十三?这无所谓的。
叶青不过是叶青而已,对他而言,什么都无所谓。
长剑微微吟着,插在一旁的泥土里。
输了吗?输了也好。本来就没有什么可以牵挂自己必须胜利的。
他连连咳嗽,嘴角却露出笑意,“你太强了,我打不过你。”
“你比那些人强得多。”柳断影倚着她的长刀,带了些俏皮的笑,“我对你可是丝毫不敢大意,一开始就认真的打。”
于是叶青笑得更厉害,咳嗽得也更厉害了。他拔出插在地上的长剑,擦了擦纳回鞘中。
在他咳嗽的时候,他苍白的脸上浮起病态的红晕,然后他跳下台,不言语的向远方走去。
柳断影望着他,在许久以后,那个早已成为武林第一的蝶影刀客仍然记得在她孤身一人进入中原以来遇到的第一次年轻人之间的战斗时,那个曾败在她手下的叶青离去的样子。
然后应要求他回到了那个原本平静的山村,那是叶青二十岁那年的冬季。在那时禀性温和的叶青第一次与师傅进行了激烈的争吵。他不愿相信那是真的。
于是在第二年的春季,正是繁花灿烂的时节,叶青成了武林人人得而诛之的败类。
所以年轻的叶青独自踏上了逃亡的道路。他不怕什么,只是他心存愧疚。因为在他总共二十七年的人生里,他真正杀死的第一个人是他的师傅。
然后在那一年的秋季,柳断影再次与叶青相遇。他们第一次相见时她的稚气已经完全消失,她已经几乎是个成熟的人了。
她见到叶青的时候,叶青正在河边站着。一丝霞光让他湛蓝的衣衫带上了淡淡的紫色。然后他转过身来,对背着长刀的柳断影浅浅一笑。
那一抹笑容中有些萧索的意味。二十一岁的叶青和十七岁的柳断影相视着,叶青又转过身子。逃不走的话,就不要逃了。
柳断影望着叶青的背影,他和一年前似乎没有什么区别,只是他的神情总是带着一丝感伤。在那个清秋的傍晚,他们相对无言。
然后她挥刀,他又一次见到了那抹淡淡冰冷的冷月刀光,然后刀光从他身边掠过,他没有躲闪,他的衣襟落到地上。
然后他回头,望着柳断影,他的眼神落寞而孤寂。
他没有拔剑,因为他知道对于柳断影,什么抵抗都是无用的。
所以他赌博,他赌柳断影不杀他,他赌她的那丝矜持。
然后他赢了这一局,柳断影只割下了他的衣襟。她望着叶青,叶青也望着她,然后他咳嗽起来,眼里湛蓝的光焰弱了一些,她看见叶青的血从指缝里流出,但是年轻的剑客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笑容。
“为什么不杀我呢?”他笑着,擦去嘴角的血迹,“我以为谁都想杀我。”
“我不会杀人。”柳断影直率的回答。
“太可惜了,现在的叶青可是个人人追杀的败类。”
“但是我看不出来你为什么坏。”她告诉他。
叶青从前不是这样的,那时叶青年少淡然,本以为一生就像树叶那样短暂,那么不妨安静的走完。但是他错了,他无法让自己安宁,于是他发誓要活下去。
他发誓要活下去。
所以他有了那种不羁的笑容,叶青不是落寞的,他是快乐的。叶青的笑和叶青的剑是武林中最可怕的东西之二。
而柳断影其实并不可怕。
“你抬举我了,柳姑娘。”叶青轻笑道。
在他笑的时候,那双漆黑的眸子闪着温和的光,柳断影蓦的觉得有什么不对,也许现在不是拿着刀的时候。
于是她把刀背至背上,跳上树枝,坐在上面。她开始歌唱,那是一支带着些微忧伤的歌。
“一十二年,此心怅然,惟能随君去……”
然后歌声突兀的停止,少女望着叶青,淡淡道,“我羡慕你,叶青。”
那一年叶青二十一岁。在叶青二十一岁的那年,他彻底完成了从一个孩子到一个成人的改变。说实话他自己都不太相信。那一年的叶青由青涩变得成熟,他比从前坚韧了许多。
也许是因为师兄带着三个师弟追杀不成,他们就向整个江湖传播了叶青弑师叛门的消息,于是正派与邪派都成了他的对手。
同一年他逃出了中原,在江南温润的空气中让身体得到了休息。无名的剑只是伴着他流浪,因为叶青如果没有到达宿命的结束那一天,是绝对不会死在别人手上的。
一切都迅速的黯淡了下去,那些过去也似乎变得不真切了。
妖精,谢谢你。他想要自语。
叶青第一次见到那个自称妖精的孩子时已满了二十三周岁。那时他已变得坚忍而毫不留情。那一天是晴天,他站在泪河的边界上,望着流动的河水。
泪河,那是条伤心的河流呢。
当时萧荷只有十四岁,却已经独自闯荡了。
七年练剑,已有小成,萧家一向就是让孩子自由闯荡然后不闻不问。这是习惯。萧荷是个不甘于寂寞的人,所以他结识了叶青。
那一天他看见了那个孤寂的望着河面的蓝色身影,然后他坐在树上开口,“再看的话,会被河伯拉下去的。”
“那你又是谁?”叶青露出微微的笑容,“这里既然有河伯,那你又是哪家的妖精呢?”
“说对了,我就是妖精!”少年的笑容猛的倒悬在他的面前,一对特异的茶褐色大眼睛直对着他的眼睛。
叶青大笑,继而剧烈的咳嗽起来。年轻剑客的嘴角露出讽刺的笑容,“我可是江湖上最心狠手辣的大魔头叶青哦,黑心弑师杀人如麻这样的东西我全占了。”
“我不管你是谁干过什么,我只是想要找个人说话。”少年的头说,“我是个妖精,不会怕你。”
叶青一怔,他的眸子猛的闪过一道蓝光,他看到少年跳下树,对他大大咧咧的笑着,身后背着纯白的剑。
“白芙蓉。”他开口,“你到底是想做什么呢?”
“没什么,做个朋友吧。”
“朋友?那是会背叛的呢。”叶青露出淡漠的笑容,“还是对手好,蝶影刀客那样的对手。”
“但是都是对手的话,会很寂寞吧。”少年望向泪河,“只有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战斗,如同那个独自飘荡的河伯,也许他捉人也是因为寂寞呢。”
叶青轻轻叹息,他漆黑的眸子不再闪烁蓝光,“和别人一起时感觉寂寞,不如自己一个人。”他望向远方,言语中仍然带着淡然的笑。
“但是你不应该这样,你还那么年轻。”少年茶褐的眼眸闪着光,“不应该孤独的。”
叶青笑了,“叶青是武林败类嘛。”
那就是叶青和萧荷的第一次见面,然后不知如何他们成了同行者。那一年间叶青的笑差不多可以说是真正的有了快乐的意味,但是不久就什么都改变了。
正是那一年的十一月初四,就在那个没有落雪的冬季的日子里,叶青遭受了他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危机。
那一天他只是和平常一样起得很早,便独自到了城外的林中。因为很早的关系,叶青没有戒备什么,就像他过去年少的日子里一样。但是他最终为此付出了代价。
风声响起,中间带着破空的声音。叶青猛然从回忆中惊醒,想要拔剑,那一柄风中的小刀刚好刺中了他的右腕。叶青眸子里闪过一道湛蓝的光,他看到风中疾行而来的人已到了他面前。那个人右手上带着一个似乎是铁手套一样的东西,便一把抓住了他的右肩。很痛是真的。那一刻叶青完全被压制住了,那个人便张口准备去咬他的咽喉。
疯子,真的是个疯子。
就这么丢脸的被打败?那一刻叶青的脑海中甚至闪过这样的念头。
绝不。他自语,奋力躲开那人的牙齿。左手抽剑,他感觉到那人的指节几乎嵌入他的骨头。但是他仍然用全力把剑刺进那人的身体,直到感觉自己也被剑气伤着为止。
那个人果然停止了,费力的咕噜了一声然后一动不动。叶青费了很大力气才摆脱那人,他自己几乎精疲力尽,右肩皮开肉绽,血染上了半边衣服,映了些浅浅的紫色。他咳嗽着,还有别人吗?或许还有别人罢。
果然他最不利的预想成了现实。他看到他的大师兄走了过来,带着一种奇特的讥讽的笑。然后叶青也快快活活的笑了,问,“师兄,这是一个圈套吧,你给那人吃了什么药呢?”
于是他的大师兄——他一直也不知道那个人的真名——笑着回答,“是个圈套,专门等待你的。对于你这样的败类,用什么样的方法都不为过。”
于是叶青微微叹息一声,“我原是信任你的……不过我杀了师傅,你这样做也不为过。你只是做你分内的事情……但是我绝对不会死的!”
剑光闪过,两股迷蒙的剑光相撞,左手持剑的叶青勉强接下一击,他咳嗽着,他的大师兄的脸正在他的前方,带着一种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恶毒的眼神,“这么无力的剑?也愧了师傅教你了。”
叶青冷笑,“休要忘记,你原本是无法战胜我的。”
双剑相击,叶青轻喝一声,那一丝迷蒙的剑光划破了江南的天宇。那双原本漆黑的瞳子里充满了湛蓝的火焰,他无须防守,因为进攻永远是最佳的防守。
用命当筹码,很多人会放弃不跟的。
血溅出来,叶青的视线蓦的变了红色。他看着倒下的带着扭曲面容的尸体,嘴角古怪的笑容逐渐扩大。然后他剧烈的咳嗽起来,血从嘴角落下,但是年轻剑客脸上的笑容反而更加的灿烂。
注意到了尸体腰间的铜瓶,他俯下身子。取下铜瓶打开倾倒在地上,一只形容古怪的小虫。
他一惊,下意识的向后跳了一步,完全忘记了自己的伤。
直到大半年以后,在他孤独的逃亡的时候,他才知道真正的秘密,那就是他的大师兄告诉他的一切。
他注意到了自己身上的血迹,皱了皱眉,因为他始终是有着爱干净习惯的人,看到旁边的河会想洗衣服是很正常的。
况且他需要止血。
脱下外衣,走进不知名的河中,十一月冰冷的河水让他的伤口麻木了,血也几乎止住了。看来没有毒。他兴高采烈的想。拔出手腕上刺入的刀,血色扩散到了水中,他搓洗着外衣,但是血迹始终无法完全除去。
他颤抖着咳嗽,披上湿透的外衣,快步回到了客栈。
那个时候萧荷刚刚睡醒,因为年轻的妖精睡眼朦胧的关系,看到脸色苍白全身湿透的叶青只当是他失足掉到河里,还好好奚落了叶青一番,但是当他看到叶青一言不发的缩进被子里然后裹紧了打哆嗦的时候,他才想到同伴可能是和什么人遭遇上了。
反正自称妖精的萧荷懒得管这些,他摸了摸叶青的额头然后摸了摸自己的然后断定另一个人在一天之内绝对要发烧,预言应验之后乌鸦嘴的妖精把自己狠狠责骂了一顿。
既然是同伴,那就是要照顾别人的。
拿了叶青的银子找了城里最好的大夫,检查了一切并且连绷带都包好以后大夫说还是给叶青准备后事比较好。萧荷自言自语了一句话七遍。
“如果这说明我会克朋友,那我还不如自己一个人呆着去。”
只是顽强的叶青第二天就醒来了。全身是伤的年轻剑客带着无力的笑容望向少年,“谢谢你……妖精。”
萧荷斜着眼睛看他,“回光返照?大夫昨天说你没治了。”
但是叶青已经显现出了好转的苗头,他开始是躺着,然后能坐起来。他那些天总是坐在床上,让窗外的冷风吹着自己发烫的面庞,然后想着那些过去的事情。虽然坐起来肩膀会很痛,但是叶青对此无所谓。
叶青始终是背叛着那些过去的。
由于被自己的剑气刺伤了内腑,叶青在第一个月中十分的郁闷。萧荷怨言不断但是始终在照顾他。叶青很感激,但是他不曾说出来。
当他的伤势好转到能够下床走路的时候,已经是差不多正月了。在新年第一个月过去的时候,他已经可以握剑了。
然后当他们重新上路的时候,叶青与萧荷都发现了那些日子里江湖发生了不知道确切是什么的变化。清鋆楼的年轻楼主驱逐了楼中的五名核心人物,其中有一名叶青似乎是认识的。那就是在他出道时,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君毅。
那一年叶青二十四岁,柳断影二十岁,萧荷十五岁,都处于未来多于过去的年华。
只是二十四岁的叶青尚不知道将要发生的事情。
四月已经是春日了,叶青的病总是在春天变得更重,但是他几乎不曾在意。
他又剩下了自己一个人,独自随着一只商队去关外。他离开江南,离开中原,或许将不再回还。
不,他是一定要回去的,他曾经说过。
在众人之中仍然孤独,年轻的剑客总是带着那丝淡然的笑容,却再不曾笑出声音。
离开吧,那是蝶影刀客说过的,死在中原,不如暂且离开。
叶青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闯进那群人的视线的。那一天,大约是三月中旬,快要满二十四周岁的叶青和年轻的妖精在四处漫游的途中。叫自己妖精的萧荷打着哈欠,两个人都快快活活的,差不多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
叶青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卷入,但是他知道他已经被卷入了。所以他对此无所谓。
那群人认出了叶青,叶青轻轻一笑,猛的推了萧荷一把,“妖精,你我始终都不是一样的人。”
没有防备的萧荷被推出很远,那群人已经围住了他们。叶青嘴角露出古怪的笑,他扫视那些人,看见了几张似乎有一点熟悉的脸。
果然……大部分都是手下败将呢。
包括那两个人……凤翔天宇。
在叶青只有二十岁,还没有弄得声名狼藉的时候,他与凤翔天宇曾经有过一次会面。
那一次是他接到挑战,那个时候双方都没有什么名气。他早早就坐在地点旁边的树上打瞌睡,然后他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那是一对快乐的年轻人。叶青也露出快活的笑容,跳下树,打了声招呼。
三个人友好的互通姓名,然后比试一下。
比划没有持续多久,叶青不太轻松的取得完胜。不过三个人仍然友好的互相作揖,回到自己来时的路上。
那时三个人都不知道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年轻人总是注意现在,因为他们还有将来。
但是如果他们抬头的时候,发现将来已经消失了呢?
或许是奇妙的巧合,凌昀,谌垚和叶青三人生于同一年,也死于同一年。
虽然他们三人一生中的交集也只有不多的几次。
似乎想到过去取胜的经历,叶青露出有些恶意的微笑。如果他那时懂得心狠,现在的敌人会少很多。
然后他看到了柳断影,蝶影刀客仍然背着银色的冷月刀,她看着叶青的时候眼里闪过一丝叶青无法理解的光彩。
“那么,是要把叶青如何呢?”叶青笑道,摸上了剑柄,他知道将要有一场苦斗,并且如果对手是柳断影,他就只能死。
但是叶青仍要一拼。
萧荷有些急了,看到别人都不注意自己的白芙蓉准备和叶青一起战斗,但是柳断影拉住了他。
“你去的话,只会增添他的麻烦。”她对他冷冷道。
然后柳断影走出人群,到了叶青面前,带着笑的眼神环顾四周,然后她对叶青道,“我们又见面了,不过这个地方不太好说话。”
叶青轻轻咳嗽,深黑的眼眸带着冰冷的笑意,“柳姑娘别来无恙。”
“你离开中原。”柳断影直接的说,“离开中原到关外去,不要再回来了,那样你可以活下去……你必须为自己活下去。我……”她眼里甚至有了恳求的意味,“我会让他们不攻击你,如果他们敢我就和你合力杀光他们……但是你离开……离开中原吧,离开这个污浊的江湖……我想要和你一同离开,但是……”
“我懂了。”叶青轻声道,其实他并没有完全懂,只是知道他得离开了。
“离开中原是么?也好……为了活下去。当初如果我心再狠一些,是不会到这个境地的。”
他咳嗽着,笑意不断扩大,“叶青要离开了,或许还会回来也说不定,但是现在叶青要离开了。”
露出些微的苦笑,柳断影对叶青道,“走罢……走罢,如果他们现在和你动手,就是柳某人的敌人!”
于是人们自动的让路,叶青离去,他只是走着,不曾回头。
必须离开了吗?也好。
柳断影只是怔怔的站着,她曾想过去追叶青,与他共同离开,或者一起留下,哪怕杀死在场所有的人……只要他回头。
但叶青没有回头。
年轻的剑客有着自己的骄傲,蝶影刀客也是个矜持的人。所以他没有回头,她也没有追上去。
在叶青走远的时候,少年萧荷却忍不住对他喊道,“叶大哥,等等我!”
那是他第一次以“大哥”这个称呼叫叶青。
他准备追上去,却被制止了。叶青的话语随风飘来,“我会回来的……莫要忘了那个誓言。”
那个……关于死的誓言。
在叶青飘泊在关外的时候,他不止一次的想起那些过去,那些誓言,那些战斗。
那一年叶青二十四岁,不大不小的年龄,二十四岁的叶青在关外流浪,总是怔怔的望着远方。
但是他没有故乡,他早已毁灭了自己与过去的牵绊。年轻的剑客总是微笑,但再不笑出声音。
他居然当真离开了中原。
和商队同行一段然后分手,在某个似乎是迷路的说书人那里听说了关内的几件对他来说没有一点用处同时也是夸大百倍的事情——比如说凤翔天宇反目成仇然后凌烨之销声匿迹啦,清鋆楼主,那个同样姓叶的小丫头做的事情啦,等等。百无聊赖的叶青微微笑着,然后继续跋涉在荒凉的戈壁中。
那是六月的一个中午,他为了躲避过分强烈的阳光坐在一个碰巧发现的山洞里,忽然就想起了大师兄临死时诡异扭曲的面容。他努力想抹去不快的记忆,但是一切清晰了起来,他终于明白了一切。
那个铜瓶,那只小虫,师傅离奇的转变……
……原来如此!
如果把它当成一个承诺,那就错了。那只是陌路人之间的戏言。
真的吗?真的是那样吗?
本来就连性命亦可交托了呢。
那是值得信赖的友人,但是朋友是会背叛的。
是因为如果背叛的是朋友,会心痛的吧。
在惧怕什么呢?早已被彻底抛弃的棋子又会惧怕什么?
那么……在我必须死去的时候,你,杀了我。
关外一年多的飘泊,叶青偶尔到阳关边上靠着晒热的城墙打哈欠。他的背后是联系自己与中原的唯一一道墙壁,但是此时的他无法回还。
靠在温热的墙上,叶青觉得热的感觉慢慢渗透了他发热却觉得寒冷的身体。那是种舒适的感觉,他咳嗽着,脸上却露出满足的笑容。
然后他看见一个白衣少年缓缓而来,到了他面前,然后很直接的告诉他。
“我知道你是谁,我见过你。”
但是叶青记不起来,那个少年有着很平常的面容,但是那双眼睛……那是近乎黑色的,但是不是单纯的黑色,而是最深的蓝色。
凝望天空之时,眼眸会变蓝吗?
“很抱歉,我不记得。”叶青轻笑。
那个少年也是自关外来的,所以……
“我见到你的时候还小,当时他让我以你为目标。”那个少年回答,“我的名字是邵隐。”
然后叶青记起来了,在很久以前……
那一个,有着很警惕的目光的孩子。
“那是你……确实我们很早就见过。”叶青笑着,笑容里却带着淡淡的感伤,“那时我还年轻,你还小……”
“现在你仍然年轻,我也长大了。”少年露出自信的笑容,“我想与你比试一下,确定我现在的能力,看看我是否有复仇的资格。”
“你不是中原人。”蓝衣的年轻剑客又打了个哈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你是最杰出的剑客之一。”邵隐的声音淡淡的,“而我对剑很敏感。”
“那么……也好。尽力就好了。”叶青看着少年肩上背的黑鞘剑,轻轻叹息。
“我知道。”
血色浸染了视野,古怪的笑声自后响起,叶青转过身子,却看到自己站在那里,手上染满了鲜血,愣愣的望着前方。
“不会吧。”他自语,冲过去摇晃着另一个“自己”的身体,当他看到那人的眼睛的时候,那个“自己”露出了异样的恶毒笑容。
叶青猛然惊醒,冷汗湿透了他的衣服。天刚刚发白,他咳嗽着,血印在他的手上。
或许是病又加重了。他叹了口气。
回想着梦境,他第一次露出了痛苦的眼神。叶青难道已经变成了那样吗?不,不应该这样……
更剧烈的咳嗽着,他用衣袖擦去额上的汗水,“叶青。”他自语,“永远不要束缚在过去上,去追寻未来罢。”
但是,这样的身体,这样的名声,他还有未来吗?
大约是十月的时节,夕阳让一切都带上了血的颜色。
旷野,无人的贫瘠土地上白衣的少年和蓝衣的年轻人相对站着。白衣少年作揖,拔剑。
那是一柄洁若冰雪的长剑,白衣的少年微微一笑,一道轻柔摇曳的剑光已逸了出来。残阳映着,那剑光显了些血红的色泽。
叶青嘴角露出一丝浅笑,长剑这才出鞘。他想试试那个孩子的能力,所以他选择防守。
那丝轻柔的剑光却真正的让他感到压迫。那是在与柳断影比试的时候都没有感受到的压迫。柳断影的刀法无懈可击且让人无处可逃,但是她无法让自己的刀法产生如此霸道的压迫感。而这个少年……
剑法虽然还有些稚嫩,那也只是缺乏实战经验的原因。那样轻灵的剑法怎么会给人如此沉重的压迫?
于是叶青的眼眸闪过一道蓝光,他看到那一丝空隙,就那一丝……
但是他捉住了时机,无名的剑轻点,双剑交击时白衣少年的剑脱手飞出。叶青收剑,咳嗽着但是笑着,“你的剑法已成了,再过一两年,就没有多少人可以当你的对手了。”
“多谢指点。”少年笑着捡起长剑,用衣襟擦了擦便放回鞘中,“很感谢你……在我入关之前,我需要这样一场失败。”
叶青的料想最终成了事实,虽然他自己只看到了其中的一部分。那个叫做邵隐的年轻人最终创立了一整个时代,那个时代如同流星般绚烂且短暂,然后归于平静。
那是个与叶青相同又不同的少年,并未逃避,只是用手中的剑改变一切,建立自己梦中的江湖。他的名声甚至比叶青更糟糕,至少叶青从来没有被张榜贴在城墙上的图像。
邵隐让所有的老人都明白了一点:这个江湖始终是年轻人的。
但是这个时代叶青并不在其中,他刚看了个开头,一切就轻轻落幕了。
那是深秋,深秋的天气是凉爽的,于是叶青回到了中原。那是他二十六岁那年的秋季,他回到中原只是为了那个约定。
江湖里平静的假象让他几乎以为这里不是他认识的地方,他的敌人们不知在哪里,一切都平静得像是湖水,而叶青只是无法掀起波澜的访客。
然后在某一日,他遇见了因为好奇跟踪他的凤翔剑主人凌昀,那是他们人生中不多的几次交集之一,叶青和那个人都笑着谈话,而凌昀的笑更多的带着悲苦。
那些过去的梦幻都无所谓。他曾经对自己说过。凌昀已经被自己的过去缠绕住了。叶青不管过去如何,始终执著的反抗。
而叶青始终也倦了,他厌倦了真相,厌倦了战斗,甚至……厌倦了活着。
永远无法逆转的命运终将转动到最后的终点。没有地方可以回去的叶青只能选择唯一的归宿。
那时他二十六岁半,进入中原之后他知道了一个门派,或者说是一个组织,流星门。那个组织的建立者就是邵隐。
以流星为名,是否……已经料到了那最后的结局?
叶青没有知道它的机会了。
他曾经见过一个自名小萧外号褐蝶的少年,眉宇间有着和妖精萧荷相似的地方。然后他知道那是萧荷的弟弟萧梦蝶。一个有着清澈茶褐色眼眸的羞涩少年,但是也是流星门主邵隐的得力副手。他通过打听得知了这点。他想得知那个他可以交付性命的人在哪里,白芙蓉。
是的,他只是为了两个人回来。
一只离开中原的鬼魂寻访一个停留在中原的妖精。
那个茶色眸子有着快乐微笑的少年,萧荷。
以及,蝶影刀客,柳断影。
但是他无法确定他给他们带来的会是什么。
……对不起。
叶青最后还是到了这个境地。那是次年的四月,但是花已落尽了。那时叶青二十七岁。
就是在那时,年轻的剑客走到了他起伏生涯的终结处。
四月,他认识的一些人——比如说凤翔天宇——已经故去了,他看着他们的结局。那对年轻人注定了要针锋相对,他们既是同生也是同死的。连同相关联的一切,都也消逝得了无踪影。
所有的终结都是这样的罢,他想,他背叛了他的过去,但是没有未来了呢。
站在无路可走的地方,叶青咳嗽着,却仍然稳定的握着剑。剑未曾出鞘。他看着柳断影,她也望着他。凝望着他,她的眼神几乎是迷乱的。
然后她开口了,“让他和我……单独对决。不要别人在旁边,那是我们的债。”
“为什么?他对你那么重要?”另一个声音突兀的响起,柳断影的脸有些发红了,但她坚定的说,“是的!但是这一次我会回来,并且带着……他的尸体。”
“那么早些了断也好,柳姑娘。”叶青开口,嘴角浮出笑容,“柳姑娘,我们迟早会走到这一步的。”
白色的影子倏忽掠过,叶青的笑容不断扩大。柳断影向前走去,叶青随着——不多时,便到了那落花深处的林。
他笑了笑,那是带着惯常神态的快乐的笑,“你我终是走到了这一步……不,还有一个选择,我们一起逃走,再也不回来了,到关外……不,这是始终不可能的。”
“是的,不可能。”柳断影道,深色的眸子盈着痛苦,“你拔剑罢……”
“我在等……妖精,但是他似乎晚到了呢。”叶青轻声道。
于是冷月刀的刀光在空中划出银色的圆弧,叶青拔剑,那一丝迷蒙的剑光带着隐约的阴霾,他的笑声在刀剑交戈时显得更加大声。然后他咳嗽着挥剑,血从唇角滑落,但是他仍然笑着。
然后无瑕的刀光击中了剑,叶青的剑远远飞出,冷月刀指着他的咽喉。
那,兴许就是他的终结了。
恍惚中,似乎又回到了过去。那是很久很久以前,远得不曾记忆的过去。师傅对着幼小的叶青慈祥的笑,那是叶青十二岁的那年,师傅的话他总是忘记。到了最后,当过去如同一场色彩浓重的梦幻猛的向他袭来的时候,他才记起。
“青儿,你一直要承受比别人更多的痛苦。这些让你比别人更加敏感,不过记住,即使在最痛的时候,窗外的风依旧在歌唱。那些就是你的希望。记住,如果希望存在,就不要死。”
但是即使风语萧萧,那希望也是早已逝去的了。师傅。他用尽最后的力量微笑,然后过去如同潮水一般卷上来,把他拉进了最后的深渊。
你知道的。
不管江湖最终变成什么样子,那萧萧的风语依旧存在,并且,永恒不变。
但这世上,又有什么是真正永恒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