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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陆章 • 楮伤 [一] ...

  •   “那里是凌雁塔,听说是甯朝年间所建,用来供奉圣僧鹫摩的舍利子。”

      确是得意易忘形,半掀起帘,引用上回临时充作导游的朱雀守的解说词,有模有样,给莞菁介绍起東莱名胜。公主娘娘自是不知妹妹其实班门弄斧,轻拥外甥女,听得极是认真,偶有不明之处,虚心求教,令我这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立马露了馅,可向之求助的朱雀守此刻又在赶车,只得临时抱佛脚,向近旁正襟危坐的吉卓使去眼色。

      “回德蓉殿下,这是前朝天授年间所建日坛,与城西的月坛同为春祀之地。”

      解我燃眉之急,自是不胜感激。冲他淡淡点头,我笑说:“听说你是黛州人,却对東莱的名胜了如指掌,你这孩子倒是见多识广。”

      “殿下过奖。”

      似有若无,微一苦笑,他垂目恭声:“奴才是听一同当值的宫女姐姐说过東莱的名景,看那模样颇是相像,猜是春祀日坛。”

      “呵……”

      望着他如水澹泊的神情,我眉峰轻扬,故意冷言冷语:“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本宫不喜模棱两可。”

      见我面色不善,那孩子亦有畏缩,不急不徐,跪身告罪:“奴才失言,请殿下责罚。”

      虽是稳重不少,可许是往日的诚惶诚恐,已在心底根深蒂固。看他这般郑重其事,我只得叹气,与莞菁对视一眼,无奈相笑。

      “在梅儿身边跟了不少日子,怎得还没摸清她爱捉弄人的性子?”

      轻抚旻夕的小脑袋,莞菁笑道,“赶紧起来,再下去你的小主子可要替你鸣不平,和她娘亲闹腾了。”

      害亲王母女失和,乃是罪过一桩。吉卓叩首,正要起身,可适巧行经一片凹陷的洼地,车身一阵激晃,他未有站稳,冷不防扑倒在我身上。

      “我……”

      许是惊骇,他一时忘却礼数,乃至未有从我身上挪开,蓦得绷紧身子,凝住我的眸,目不转睛,眼里流淌我难懂的沉黯。不知缘何,我莫名腾起一抹浮躁,抿唇屏息,直待停稳马车的朱雀守探身进里:“卑职失职,让两位殿下受……”

      话音嘎止,凝住覆在我身上的小宫人,眼神渐冷。面无表情,攥过吉卓的手腕,将他拉起身来。见松手后,少年的手腕一片紫红,我轻瞠莫名较真的朱雀守,坐直身体,边理衣冠,边对复又跪下身去的小宫人淡道:“得了,不过虚惊一场,齐侍卫也回去赶车吧。”

      朱雀守不语,神色清冷,垂眸回身,似若泄郁,手劲极重地放下帘子。我皱眉,颇是费解他近来缘何一反常态,患得患失,可问他亦是无济于事,这闷葫芦定会拐弯抹角,顾左右而言它。摇首看向莞菁:“让姐姐见笑。”

      早已洞悉我与朱雀守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她亦未点破,只是和善笑笑:“过会见着尧烺哥哥,自然就没事了。”

      诚然,置身佛门清净地,自然而然,便会屏除心中杂念。我苦笑,索性闭目养神,待抵壬生寺所在的明山,牵着旻夕,与莞菁并肩在前,偶有回首,便见身后二人彼此敬而远之,井水不犯河水,乃至往来之人亦是绕而避行,许因比起冰冻三尺的天气,两人苦大仇深的表情更为森冷。我冲天翻眼,对近旁的莞菁没好气地抱怨:“姐姐前日不是问起夫君待我如何吗?喏,就是即大人这副不阴不阳的得性。”

      不过比起我那堪比陈醋坛子的丈夫,朱雀守尚欠火候,只因我们隔了一道难逾越的槛。莞菁深深望我,良久,恬然一笑:“船到桥头自然直,莫要刻意避讳。”

      不曾对之明言,可那双淡润澄澈的眸子早已洞彻我心中念想。我淡扬起唇,不置可否,平静转移话题:“那个伽罗国主已近七旬,姐姐嫁他为妻,实在可惜,要不我想个法子,另寻一位宗室女代嫁?”

      “不可!”

      蓦听素来温雅的女子厉声呵斥,我微惊,顿驻脚步,累及旻夕未有收稳步子,趔趄向前,幸尔朱雀守飞步托住她的身子,方未磕到跟前的石阶。

      “少爷。”

      分道扬镳的两人终是殊途同归,吉卓亦然疾步近前,一探究竟。我方恍过神来,赶紧抱起受了惊吓就要哭鼻子的小娃儿,正是心虚低首,便闻莞菁对另外二人冷淡嘱道:“你们先带旻夕上山,我和梅儿随后就到。”

      许是鲜少见到德蓉公主这般强势,朱雀守迟疑片刻,便然从我怀里抱走旻夕,吉卓亦然依言行事。直待彼此相隔十数步的三人消失在盘旋山道,莞菁适才回首漠说:“梅儿,你早过了任性的年纪。”

      我未有做声,可亦心知肚明,适才所言确是自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若是因此连累另个宗室女沦作政治婚姻的牺牲品,与茈尧焱只顾自己痛快的极端作为别无二致。沉默良久,隔着袍袖去牵莞菁的手:“梅儿就你一个姐姐,实在不愿见你嫁给一个老人家。”

      从婉朱那里知悉真正的茈承乾少时确是冷待这个异母姐姐。可只准州兵放火,不准百姓点灯,容不得旁人对她落井下石,听到宫里有人道二皇姐是非,便会暗里整治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奴才。这般表里不一的别扭,许是因为六岁那年,因是无端迁怒险些害死姐姐,心存愧疚。亦许是高傲的亲王不愿低头,坦率示好。可纵是她百般掩饰,旁人仍可看出端倪。现下虽是初衷不同,可换做原来的亲王殿下,许亦会设法阻挠这桩不甚般配的亲事。故而莞菁摇首,终逸淡笑:“我知道。”

      刀子嘴,豆腐心,看似喜怒无常,却比谁都善良。许是念及这样一个于人无害的妹妹屡经磨难,笑渐怅然:“前月刚见你的时候,总觉有些不对劲……”

      确不对劲,因为内里根本不是她熟知的「梅儿」……

      闻其无伤大雅的玩笑,几是逼出一身冷汗。我干笑了两声,幸未教之察觉异样,目光柔润,对我欣慰颌首:“在外那么多年,确是懂事许多。可追根究底,还是当年那个敢作敢为的小梅儿。”

      想起婉朱所提旧事,我代茈承乾愧然汗颜:“姐姐说笑,那可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儿。”

      话虽如此,可当年不过六岁的茈承乾亦然颇有担当,就在莞菁即要溺弊的当口,闯了大祸的小公主终是懊悔,即使不习水性,仍是跳下水去,欲要将胞姐拉上岸去,结果同陷险境,所幸被巡经的士兵双双救回。事后亦不推搪狡辩,在闻讯赶来的父皇面前跪地谢罪,自领惩处。叵测深宫出此磊落坦荡的皇嗣,实在难能可贵,兴许先帝当年欲立她为储,亦不全然因为爱屋及乌。如若假以时日,这块璞玉许可磨砺华彩,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不论茈承乾,还是先帝,皆未等到那天,我近侧的女子亦然。紧了紧相握的手,她摇首怅笑:“若能见到梅儿即得大统,远嫁异乡亦已无撼。”

      又次提及这伤怀的话题,虽知政治婚姻皆如此,我仍搓火,不无讽刺地冷嗤:“听说他的嫡王孙和姐姐一般年纪,且未婚娶。若要联姻,你和那位王孙殿下才算门当户对。”

      听我这般拐弯抹角地道她未来夫君一把年纪,仍是色欲熏心,莞菁苦笑,慨然坦言:“说实话,我很是羡慕你能寻到苍世子那般至情至性的丈夫。”

      只是在这三妻四妾蔚然成风的世道,苍秋亦或朱雀守这样痴情的男子确是少有。阖了阖眼,她柔婉笑说:“嫁去伽罗后,不求国主陛下待我一心一意,只要他偶尔过来陪我说会儿话,如有可能,我想为他生个孩子,是男是女皆无妨,毋须加爵封禄,与我朝夕相伴,一生平安,也便心满意足了。”

      看淡尘事,只愿平凡。我一时无言以对,怔默良久,强扯一抹笑容:“皇姐这般秀外慧中,定得伽罗国主青眼有加……”只是帝王多妻妾。即使与人无争,莞菁若是得宠,难免卷入后宫是非,皱了皱眉,可亦爱莫能助,悻悻说道,“如果将来我做了皇帝,定要立下规矩,只准一夫一妻,让男人们没了借口,朝三暮四。”

      莞菁闻言嫣笑:“若真如此,苍世子的那位红颜知己可要谢你替她招财进宝。”

      我怔惘,片刻方才对号入座,原是那位向往满芳楼老板娘宝座的悦大小姐,不由失笑,暗忖将来当真颁行一夫一妻制,全国各地的青楼确有可能纷至沓来,摇首轻哼:“我若是这些花客的大老婆,可懒得成日盯梢,要么一拍两散,要么他玩他的,我玩我的,隔三差五,找个小白脸,活该让那些个花天酒地的浪荡子多戴几顶绿帽子。”

      即使早已见识我的惊世骇俗,可这回实是逾之底线,令得尚未出阁的公主娘娘羞红了脸,忙不迭紧捂我的嘴,以至候在寺门口的朱雀守和吉卓见我们二人以诡异的姿态勾肩同行,目露惘色,不明就里。

      “没事儿,我和姐姐正在谈论男人和女人的话题。”

      见我一本正经地向朱雀守解释,近旁的公主娘娘啼笑皆非,朱雀守亦是苦笑,相知多年,他自是清楚我的个性,淡睇莞菁赧红的脸,知我定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吓着矜持的德蓉殿下,摇首轻叹,将旻夕的小手递到我掌心。

      “过会儿见着大伯,记得要乖乖叫人。”

      见我和莞菁和好如初,旻夕渐释眉心小结,转忧为喜。我莞尔,牵着复又精神的女儿正要进寺,余光却是瞥见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转眼望去,果是先前来此壬生寺时,有过一面之缘的男子。

      “怎么了?”

      见我怔在原地,莞菁顺我视线,回眸望向那个温雅清朗的男子。蓝眸,高鼻,一眼便知来自永嘉关外的伽罗国。许是念己即要远嫁,神色微动,却不若我可以不顾礼数,坦荡荡地打量一个陌生男人,垂眼望向靴尖:“日落前还得赶回宫去,咱们赶快进去,给哥哥拜个年。”

      虽是未将茈尧焱的一日之限放在心上,可瞥了眼已然进寺的颀长背影,我耸耸肩,牵着旻夕前去茈尧烺所居的那片竹林。只是……

      “他到底是什么人?”

      如若先前逢面,尚可归作缘分。可那伽罗男子先我们一步进到竹林,我不免生疑,然未多言,不动声色,引莞菁前去竹林深处的木屋。亦如我上回初来乍到,未想往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羲和帝储而今栖身此等简陋的居所,莞菁抿唇,眼眶微红:“尧烺哥在此清苦之地修行,将来当有所成。”

      我黯笑颌首,上前轻推未有拢紧的门。

      “梅儿?”

      见我蓦然来访,幺妹的小名脱口而出。可许是近旁另有访客,茈尧烺似感失言,正是迟疑如何自圆其说。我淡笑,坦然迎向另道审视:“既是尧烺哥的朋友,定是可靠之人。”

      虽不值得炫耀,可茈承乾惊人的美貌也不尽然给我招惹麻烦,至少可以甄别见着这脸尚能沉着以对的男人不是欲擒故纵、刻意为之,便是坐怀不乱的真君子。这位伽罗来的客人一如先前所见,眼神清润,惟是好奇我与羲和国的前帝储是何渊源,未现一丝异色。暗生欣赏,面色如常,牵着旻夕走向茈尧烺:“过两日便是除夕,怕尧烺哥冷清,今天特地带了个人给你来拜早年。”

      许有生客在里,拘泥男女授受不亲,莞菁未有尾随进里,直待我无奈笑着,朝门外唤了数声,女扮男装的公主娘娘方才迟疑着走进屋内。见是往日深居简出的二皇妹,一抹愕色自茈尧烺眸中转瞬即过,听久违的皇妹轻柔唤他「尧烺哥哥」,欣然一笑:“莞菁得以出宫,定是梅儿到尧焱跟前闹了一通。”

      不知该慨帝储殿下对幺妹的性情了如指掌,还是该叹自己渐然被茈承乾的残忆潜移默化,乃成青出于蓝的娇纵亲王。微一苦笑,见我家郡主瞪圆了眼,好奇瞅着相貌与众不同的伽罗客人,顺水推舟:“尧烺哥不给我们引见远道而来的贵客?”

      亦知莞菁即要赴伽罗和亲,茈尧烺神色复杂:“这位是伽罗国的亚米尔罕王子,这回奉古尔丹之命,前来羲和迎亲。”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3章 陆章 • 楮伤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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