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梦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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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种熟悉的感觉吸引着他，使他在明显的危机感中，又认为非向前不可。
对于战惯沙场的魔来说，直觉总是被训练的十分准确，很多时候，并非定要等待理智把一切前因后果理清楚，做下判断的，不过是长久的经验，和强烈的直觉。
他继续走，背后握住朱厌的手悄悄增加了力道。拐过前面的街角，应该会看到了。这种熟悉又让他不安的感觉。
有一些意识浮现，他还来不及抓住，便消失了。
这让完美又喜欢掌控的魔物感到一丝烦躁。
于是，常年皱着的眉心更加紧了。
然后，他看到，再平常不过的路边茶馆中，那一抹绿色寂影。
魔物瞬间石化。
——是他！
——那个人不是应该死了么？
——居然会遇到他！
有许多混乱的念头争先恐后地涌现。使他瞬间空白和丧失判断的大脑更加混乱。
所有合理非合理的念头中，却有一个不明的意念，强烈地揪扯着他的心。使他的视线始终定格在那绿色的背影身上。
草棚下那人背对着他，继续喝茶。
心中的压抑感更重。魔物不耐烦地撇下头，心中却乍然浮现了一个让他惶恐的念头。
——那么近的距离，那人没有发现他！——他已经忘记了吗？！
被尊严压制的惊骇，混合了难耐的期待，使得一向冷静的魔物始终无法再向前迈出一步。
“吞佛童子……”
依旧是熟悉的清亮的嗓音。
——那人还没有忘记。
一瞬间的口干舌燥，却在下个瞬间急速冷静下来。
混合着惊异和喜悦的一个念头在这个激变的刹那压过了理性的认知，他听到自己稍有生涩的声音：
“剑雪，你还活着？！”
绿色的身影缓缓转过身来，清澈见底的眼睛不含任何感情地望着他，而魔界的战神始终只能呆立着，在彻底的荒唐中失去了判断和行动的力气。
“……”
魔物从梦中惊醒。身上的衣服居然已经被冷汗打湿。
回忆起刚刚梦中的影像，发现已经不再清晰，可是那种夹杂着紧张和恐惧的感觉，却依旧分明。
红发魔物不耐烦地站起来，无意识地把朱厌插进地面，只听一声爆响，六欲天地坚硬的岩石地面居然被火焰气劲爆破，一瞬间烟尘弥漫。
过度的力量是他没意识到的愤怒烦躁。
魔物冷眼望着朱厌下一滩碎裂石块，眉心皱得更紧。
对于天资非凡的吞佛童子来说，完美和控制是深置于意识深处的骄傲，是和他身为魔物的荣耀与尊严并齐的骄傲。非是他人认为的刻意追求，而是身为如此卓越的魔物，天性中的一种选择和认可，一种不需要教导，不需要培养，身为造物精华的自然。
可是，在不自知的状态下追寻完美，也就隐隐地给万物的存在打上了印记标签，对自我的认知也造成了局限——所以，吞佛童子不知道，他在梦中为什么紧张不安，剑雪无名的存在，为什么让他感到恐惧。
他不曾否认过一剑封禅的存在。即使还有几分不理解，有几分如同梦游的感觉，但是身为魔物的骄傲，使他不屑于像自己口中的人类那般自欺。——魔，比之人类，要诚恳的多，不会给虚妄丑陋的东西罩上梦幻的外衣，这是他的坚持。
可是，为什么会梦到剑雪，更重要为什么会恐惧，以及——那种吞佛童子隐隐感受到的不安和惊慌，那种莫名的魔物未曾体验过、也不知其名的感觉。
二、
戒神宝典记载着天下大小事件。作为战神的他有权翻阅。
其实，双邪的故事没有什么好看的。仅仅是两个平常的天涯浪客而已。感情这东西，只有对于身在其中的人，才有着不一般的意义。
“满意了吗？是不是还有什么遗漏的，我不介意补充！”戒神老者望着他，两只眼睛里满是压制不住的好奇神色。
“戒神宝典的记载向来巨细靡遗，无需人力赘述。”
咕哝句无关痛痒的话，吞佛童子急着离开。
高处不胜寒，魔界的战神明白。所以强者的孤独，他愿意也习惯了忍受。
可是愈是冷漠完美的存在，就越容易遭致猜疑和探视，却是红发魔物从苦境回来魔界后，才切身体会到的。
沉默的赦生用表情问了，于是他主动去解释，说没有发生什么事。
其他不甚熟悉的人没有问，却暗中猜测调查。
他自己却是可以感觉到改变的。从前的吞佛童子，眼中没有“必要”以外的东西。他的心专注，他的眼也专注，不会看到没用的东西。
可是赦道开启的那天，他注意到下了一场雨。因为雨水模糊了视线，他看不清对手的表情，以及混合在雨水中的泪。
与叶小钗战斗的那晚，他被斩落的草叶吸引了视线，险些受创。会被草叶吸引，是因为他第一次发现冷冷月色下的荒野，散落草叶所夹带的哀伤。
由外物引起的情绪波动，是这只优秀的魔物不曾经历过的事情。
这世界孕生万物，天道循环，因果相生，自有其法。
吞佛童子有个非是魔的师尊，来指导他佛理与术法。所以他比一般的魔更了解人性。同样拜那位一心痴念于教化理论的师尊所赐，他也比一般的魔更多的注意了些理念的东西，比如佛的思想。
但是，仅此而已。
他是只魔，一只优秀的魔物。并且因为蔑视人性的悲哀，更加的为身为魔物而骄傲。
他的归属是异度魔界，他的世界也是异度魔界。
魔物高傲，爱好挑战，喜好强者，尊崇心机，膜拜主上。
这些他一样不差。
可是万物生而不同。即使魔与魔也不同。
吞佛童子这只魔，唯一的弱点是不擅长近身战——他的性格沉静，冷漠，毫无接近别人的习惯，或许这也是弱点的来源。
只是吞佛童子自己没有认真思考过。太多的精力用在有用的地方，因而心机深重，观人看事透彻深入，观己却是不甚明了。
所以，一剑封禅让他不解。他不否认那个存在，即使当它是个错误。但是他惊奇，一剑封禅的自由，一剑封禅的感受，最终归落到他的记忆中，便是除了狭小的魔界和空洞的任务以外的大千世界。
非是多么不凡的经历使得吞佛好奇，反而是那些很自然常见，但是对这只魔来说，却如平生初见的东西——比如雪。一剑封禅爱雪，冰风岭四季飘雪。非是不知雪为何物，可是只有透过一剑封禅的眼睛，他才察觉到落雪的美和凄凉。
心中多了些不明的感受，那些感受让无情魔物开始察觉到以前从未注意到的存在。
可是袭灭说：
——专注之人的眼睛，入了繁花，很难说好或者不好。
三、
一步莲华问他敢不敢去一个地方。
吞佛便猜到了，指的是九潃莲峰。
取走朱厌后，他还有两次从那山下路过。本应该是毫无意义的山峰，可是每次路过，总是会无端地意识到这是那故事初始的地方，无意中就会抬头望向云海缭绕的顶峰。
只是，他未曾再回去过。
魔，是以任务至上的存在。魔，无需人类杂乱的感情。所以，魔远比人类强大，专一。
“毁与不毁，都是死人。问与不问，都是将死。”
这就是他吞佛童子做下的决定，一件事情既然有了定论，也就可以放下。
只是，他未曾再回去过。
即使，每次路过都会不知不觉地望向顶峰。
即使，很多次，他都会想起那里还有一株黑莲。
“吞佛童子……”梦里人清亮的嗓音，似有未尽之意。
所以，他倒是想去看看，究竟还有什么。
雪峰，山洞。枯骨，莲池。
这里的两个存在都让他不好受。
魔物上当的耻辱，本应该让那具尸骨荡然无存，可是因着什么原因，那枯骨依然端坐。
莲池中的一朵黑色莲花，已有欲开之意。
一步莲华不语，他也不语。
记得取走朱厌的那次，他与黑莲告别。那时的心情，杂乱而愤怒。
“汝相信天命所归吗？剑雪！”决战中，他的剑出现裂痕。所以他问。
“相信与否，对你不重要，对我没意义！”
其实吞佛童子在战斗中多言并非仅仅是心机，而是，他相信将死之人的命数。
即使他从来不把天放在眼里，也不关心自己的命运。
但是，这个世界的万物，存在皆有真意。
比如磋峨佛子的存在，之于吞佛，便是为破坏佛脉提供纯净之血。
比如鸠盘神子的魔胎，诞生，便是为了开启赦道。
这就是吞佛童子理解的道，他以自己的方式，定这万物存在的真意。
——如果明确存在的意义，就可以死的安心。这是他吞佛童子别样的仁慈。
只是，剑雪不肯听他说。
“这朵黑色莲花，就当作汝长久策划，最终仍告失败的遗憾纪念吧，一莲大师。还有，可悲的剑雪无名。”
那时，他拂过含苞的黑莲，心中含有可惜。
此时，黑色莲花不动，默立池中，好似看着眼前锁链加身的罪人。
破戒僧说，在一莲托生即将封印朱厌之时，黑莲曾应天命而孕化。
所以世间有了双邪。也有了吞佛童子再现。
而现在，这朵莲花沉默着。不是完整的生，也未曾完全的灭。更像是在等待，痴心不灭的期待一个答案。
——他和一莲托生，以及现在的一步莲华，所要的，只有那个一剑封禅而已。
一个不完全的吞佛童子！
而作为吞佛童子的魔物，始终只有魔界一个归属。一剑封禅的一切，于他不可能拥有！
——魔，讲究效率，讲求实际，不像人类那般悲哀地痴心妄想！
“原以为，也许汝等期待的一剑封禅会起死回生，可惜原本就不存在的人格，真的不存了。”
他不是一剑封禅！甚至连他自己也曾经希望过他是的一剑封禅不可能存在了！
一剑封禅不过是个错误，一个荒唐不经的骗局！
四、
七佛灭罪真言，锁住功力的身体，五脏六腑烧灼一样的痛苦。
可是意识反而更明，记忆也尤为清晰。
从出生起，他便是个异端。非属于魔界任何一族。但是魔界崇尚武力和功绩。所以他吞佛童子总是可以高高在上，无人可以撼动。
冷酷，沉默。遵从着魔界一贯的教导，天性顺从的魔物，不曾再关注过其他任何的事情。
后来，他有了一位特别的师尊。于是他知道了宿敌的观点。人类，真是渺小而悲微的存在。
道境与玄宗圣域之战，四方封印，四名人选。魔界战神，当仁不让。吞佛童子，执行任务从未失败过，包括这次！但是，他不能保证别人。
所以孤身流落苦境。
赦道的开启，需要两个条件。开启者和引导者。
开启者，有他吞佛童子就足够。引导者，需要魔胎之血。魔胎乃是魔体转化成佛体，遗留下的原始魔元。本体为魔，兼具佛气。
吞佛童子曾以为魔体成佛，是根本不可能之事。
直到他遇上那个僧人，一莲托生。
那人身上，有着与嚣狂的师尊相似的气息，却又温和平静。
佛欲渡魔。魔欲要魔胎诞生。
之后的事情，则是一连串错误，是那个僧人策划的骗局，是他一念之差下走进的骗局。
“剑邪，魔胎，今日终止。”
“虚名，吾不在乎。剑邪的存在，只为阻止你……只是为你！”
“你是为我，还是为他一剑封禅？”
“不同么？”
“同一个人，你能拆开感情的分垒吗？”
“做法不同。”
那时的他们，并未将吞佛童子和一剑封禅分得那么清！
那个梦境里。转过街角，他看到那抹绿色身影。犹如在封禅的记忆中所见。
在他错愕的刹那，剑雪转身面对着他：
“吞佛童子。”他说，“剑邪的存在，已经随着人邪消失。我的存在，只是为你。”
他从梦境中惊醒，却回忆不起的话，突然奇迹般在此时记起。
眼前黑莲静立，含苞欲放。
——他从来没有拒绝，也没有放弃！
曾经剑邪问，若他是吞佛童子，如何？
阻止你。
那是人邪的决定。因为是朋友，所以不相杀，因为是朋友，所以不能失去。
剑邪的存在，只为阻止你。阻止，是为朋友，为那个剑雪无名熟悉的一剑封禅。
只是为你。也是为朋友，一个至始至终的朋友。
剑邪说，他的生死意义，就是用剑雪无名的身份活下去。
只是为你！
一瞬间，悲从中来。
其实那个梦中，吞佛已经听见了。忆不起，是因为不愿相信，相信了，便不能漠视。
那时的情绪，紧张和惶恐。紧张是怕剑雪已经遗忘。惶恐却是因为想要被原谅！
吞佛童子的一生中，即使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也不曾期求过原谅，他只会很生气。
希望被原谅，是一种新鲜的感受，所以他不明。
就像那时候，他确信剑雪无名，只是一剑封禅的朋友，是个不接受更完整的吞佛童子的傻瓜。
就像那时候，他确信剑雪无名，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开启赦道！
悲哀，在失去很久以后才体会到。沉痛，在错误很久以后才袭来。
剑雪无名。
他久久不肯离去。即使是死。
剑雪无名，他不恨吞佛童子。最终的那剑后，剑雪静静看着他，不再言语。
吞佛童子不敢停留便离去。
可是身后那人，已经原谅了他的背叛，宽容了他对自己的无知。
剑雪无名。
他仍然不肯结束作为魔胎的宿命。
剑雪无名，他说，他的存在，只是为……他！
愤怒燃烧，因为找不回记忆中的情意。耻辱羞愧，因为他犯下的错误。
曾经存在过的情谊，却恍如隔世之忆，不管怎样追究，总觉得隔着一层纱，摸不到，看不清。
可是，有些感情，即使记忆不存，也会铭刻在身体的每条神经上，以不明的意念，来昭示着他曾经的存在和深刻。
可是，眼前黑莲静立，他已经记不清的忆中人还在不放弃地等待着。是个傻瓜！
七佛灭罪真言，梵语缭绕，侵蚀七窍。吞佛坚守着意志底线，为了魔的尊严。
眼前，黑莲依旧，漠然观望着他所受的刑罚。
曾经，他受剑雪一剑，于吞佛来看，似乎那一剑受的该然。
剑雪无名，从来不肯听吞佛童子言语。
那时他化作一剑封禅，满身是血地倒在剑雪怀里，他说：
“吾最不希望伤害的人，就是你，我的朋友。”
此言，吞佛童子可以感受到，一半的真心，一半的漠然。
他并非一剑封禅，但是他认为一剑封禅，或许会这样说。所以，他讲了。
然后，是任务必然的血淋淋的一剑……
愤恨。无名的愤恨。无所指向的怨怒。不知道如何发泄的痛苦。
意志接近崩溃的底线，他是魔物，忠诚是魔物的尊严！
他是魔物，对朋友的真诚也是魔物的尊严！
一莲托生，使得他会背叛朋友！
一步莲华，则要他背叛魔界！
“好个一步莲华、好个一莲托生，竟能将吾逼至此地，但吞佛童子岂会臣服汝等？”
记忆散尽，一切错误，不如同去。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梦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