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霜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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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珺琰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他又回到了自己五岁那一年。彼时祖父还未辞官返乡，家中常有同僚登门拜访。谢府的匾额高高悬于长街之上，与京城其他的高宅琼府相比，并无半分逊色。
今日正值休沐，家中尚无访客。晚膳过后，祖父竟有闲暇抱着他去息院玩耍。“息院”是祖父自己收拾出的一个小院子，地处偏僻，里头的花草都由他一人亲自侍弄，旁人无事不得来扰。
祖父第一次带他来息院时便告诉他，“息”字取自《庄子·秋水》篇
——消息盈虚，终则有始。
祖父说，人活一世，有太多的时候贪心不足蛇吞象。但月盈则亏，水满则溢，都不是什么好事。他给自己辟出息院，就是时时刻刻告诫自己，凡事适可而止，适时而息，有时候，息才是真正的滋长之道。
谢珺琰其实并未通解祖父口中的那些大道理，但他还是很喜欢息院这方小天地。只因唯有在这息院中，祖父不再是旁人口中的“谢公”，而仅是他一人的祖父，一个满腹经纶却会与他抢一只鸡腿的怪老头儿。
什么烈骨峥峥太史丞，朗月如霜谢永公，说这话的人，一点儿也不了解他祖父。
“珺琰呐，瞧见里边儿那个葡萄架了吗？”
祖父抱着他，拍拍他的后背示意他向后看，问道。
“孙儿瞧见啦。”谢珺琰扭了扭脖子，奶声奶气地回答。
“嘿嘿，”祖父放下他，摸了摸眉毛胡子，鸡贼一笑，“今天日头太大，蒸得人好生口渴—— 我瞧这葡萄长得正好，颗颗饱满浑圆，珺琰想不想尝尝呐？”
谢珺琰抬头看着那些个水青鲜嫩的葡萄，咽了口口水，又天真地回答:“想！”
童声稚嫩清脆，谢永忠闻言脸上笑眯眯，若是他身后能有条大尾巴，此刻一定摇得正欢。
“那咱们去摘葡萄好不好呀？”循循善诱。
“好！”
谢永忠眼都要笑没了。
“祖父，孙儿够不着！”
谢珺琰站在葡萄架下，人还没架子一半高，不论他在原地怎么蹦跶，连葡萄叶子边儿都摸不到，急急朝着自己祖父求助。
其实那葡萄架只有六尺多高，于谢永忠这等成年男子而言，只需伸出手，架上的葡萄便可任君采撷。可他就是只在一边闲闲看着，除了偶尔捋捋胡须，并无其他动作，更加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原来“咱们去摘葡萄”这句话，竟是“我看着，你摘”的意思啊！
谢珺琰见方才还怂恿自己摘葡萄的祖父此时全然不搭理自己，小嘴一撅腮帮子一鼓，哼了一声，自个儿跑到屋子里搬了个小凳儿出来。
不帮就不帮！
然后他一手扶着圆木柱，晃悠悠踩上小板凳，伸长手一够——得，还是够不着。
谢珺琰又试着扶住柱子在凳上轻轻蹦了几下，皆是无果。回头看看祖父，仍在那不远不近处瞧着他，一下子一股倔脾气便上来了。
谢珺琰伸手环抱住圆木柱，同时双腿离开板凳，牢牢勾住柱子下半截儿。那柱子并不粗，他一个五岁孩童单手便可抱住大半，于是手脚并用，一蹭一蹭，竟也叫他爬到了五尺来高处。
只是五岁孩童毕竟是五岁孩童，能爬上去，力气却不一定支撑得住，谢珺琰不过喘了口气往下一看的功夫，便觉双手汗湿无力，且两股战战，再攀不住这柱子。“咚”得一声摔了下来，屁股着地，登时疼得一张小脸上五官都皱在了一块儿，眼眶里泪水已经蓄满，只差“嗷”得一声哭喊出口，便可开渠泄洪。
然而，沉默许久的谢永忠却在此时出声了。
“不许哭！”
谢永忠方才脸上的笑意在顷刻间散去，显得有些严厉。
“男子汉大丈夫，休说是摔了这一跤，便是摔得头破血流也不可轻易落泪！”
五岁的谢珺琰，便被祖父这一句话喝住了眼泪。他吸了吸鼻子，咬着牙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又回到那根柱子前，张开手脚贴了上去。
之前摔过一次后，如今已不胜多少力气，他更快地向上挪动，爬过了原来他脱力摔下去的位置。五寸，四寸，三寸，可当他觉得眼前的葡萄伸手可及之时，熟悉的失力感又再次袭来。就在谢珺琰感到全身一松，又要下坠的时候，一双大而有力的手掌托住了他。
回头一看，祖父已在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边。
他有些慌张地望向祖父的双眼，却见祖父已经恢复之前的笑容，无声但温和地回望着他，眼神之中并无责怪，反而满是鼓励。
祖父又将他单手抱起，伸出另一只手轻松地摘下一整串葡萄放到他怀中。他当即从那串葡萄中挑出一颗送进嘴里，却一下子被那未经冲洗的葡萄外皮涩住了口，又立马呸呸呸吐了出来。
祖父被他这一出逗得大笑起来，恬静安宁的息院中都是祖父一人的笑声。他咂咂嘴，发现将那涩葡萄全部吐出来之后，口中余味倒是清甜的。
祖父揉了揉他的脑袋，语重心长道:“珺琰，你要切记，扉不有初，鲜克有终。做人呐，须得善始善终。”
谢珺琰忽然睁开了眼。
“庸医！”
齐琬对着地上跪着的太医例行骂道，抄起桌上的紫砂壶正要叫人滚，就发现已经一动不动躺了一个月的谢珺琰突然从床上坐起身来。惊得他手中的紫砂壶一下没拿稳，茶水漏了出来，烫出一通鬼哭狼嚎。
“哎哟！烫烫烫烫烫！”
齐琬一边甩着被烫伤的手，一边起身走到谢珺琰床前，“庸医！先滚回来，看看他是不是死不了了，再给本宫看看手，诶哟疼死本宫了！”
刚松了一口气打算离开的张院士，无奈地收回已经迈出殿门的一条腿，转身又要回去。可外头有一人速度比他还快，仿佛火烧屁股一般冲进殿内，扑通一声在齐琬面前跪下：
“启禀殿下，谢之彦谢大人在殿外求见！说是想请殿下开恩，准许谢公子回府与他一同筹备谢公的后事。”
“你说什么？”
谢珺琰才刚醒，有些木讷讷地问。他已一月有余未开过口，发出的声音竟是嘶哑可怖到了极致。
“回公子的话，谢公已在今日早朝时于金銮殿前认罪自戕。谢大人请公子回府一同商议后事。”
那小太监又将话规规矩矩且更为详尽地解释了一遍。
谢珺琰没有再出声。
齐琬有些不解地打量着床上坐着的人，按说一个人乍闻至亲去世，纵然不是受了刺激悲伤恸哭，也该有些惶惶然不知所措，再不济，也要问清个来龙去脉个中缘由，而谢珺琰如今的反应，实在太过于平静了。
他扶着额头，揉了揉还未适应外界光亮的双眼，仿佛听到的只是齐琬今日又摔了一个名贵花瓶，低头发出了一声嗤笑。随后他抬头看向呆怔于床前的齐琬，脸上带着一贯彬彬有礼的笑，恭敬地问道:
“殿下，可否恩准草民告假几日？”
“……”齐琬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前来传信的小太监，半刻无言。
“准。”
时隔月余，长乐宫紧闭的宫门终于再度开启了。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霜降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