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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宿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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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韵道君!”不远处那粉衣的小仙子朝他跑过来,“又见面了清韵君!你还记得我吗?”
梁清韵在仙雅集上被灌得发蒙,这是他守完第一个甲岁之后第一次被独立邀请参加的仙雅集。因着他在伏月会上黑马一般的战绩,如今再无人把他错认成仙姝,他也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清韵君”。
“记得……阿绯?”梁清韵头重脚轻地站着,对眼前这个第一个称呼他为清韵君的小仙子挺有印象。
阿绯小脸一红,分外娇俏:“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可真是太好了!我也守完了甲岁,现在你可要叫我仙姝了!”
梁清韵迷迷糊糊问道:“你的道号是?”
“我爹给我赐字叫……”
“梁翘!”屋顶上的少年声音大得把一树玉琼花都震落,纷纷扬扬飘了满天。
梁清韵皱了皱眉:“……叫梁翘?”
阿绯:“啊?”
“梁翘!梁翘!梁翘!”
梁清韵揉了揉发疼的额角,耳边也听不清阿绯还说了个什么,貌似是个仙雅集的邀请,梁清韵道了一声抱歉。
屋顶上的少年用力地朝他挥着手,继续锲而不舍地喊着:“梁翘!梁翘!看这里!”
仙雅集上的客人们都皱起了眉头,看到那少年赤|裸上身露出肩背手臂上的赤金凤羽纹,并且顶着标志性的橙红短发,心里都是暗道:“惹不起惹不起。”
这次仙雅集的主办方是剑元阁,阁主云卿君也喝多了些,当下对着那少年怒目而视:“重瑶!臭小子嚷嚷什么呢,雷公崽子似的!你这臭小子还是这么没有规矩!”
重瑶用鼻孔望着云卿君,傲慢地哼了一声,没有半分礼数,接着还要喊梁翘。
梁清韵抓着他要开口的契机呵斥道:“你闭嘴!”
重瑶喊道:“我偏不!你都没在老地方等我,害得我好找!”
梁清韵跳到屋顶上压低了声音:“再吵不理你了。”
重瑶张了张嘴,闭上了。
梁清韵又揉了揉脑袋,这种在五岁的时候他就知道毫无作用的威胁方式,偏偏对眼前这人百试百灵,简直……幼稚鬼!
梁清韵头疼得很,脑子里嗡嗡的全是方才重瑶大喊大叫的回声。
“嘿嘿,你可算从长城回来了,我等你等得好苦!”重瑶把他也拉着坐在了屋顶上,“你刚刚和那丑姑娘说什么呢,絮絮叨叨的。”
“你来找我什么事?”梁清韵头疼得没有什么耐心,自从认识了重瑶之后这人就和狗皮膏药似的,怪爱粘着他的。
“给你送礼啊!”重瑶从藏戒里掏出一块足有他脸大的红宝石扔给梁清韵,“恭喜你守完第一个甲岁啊!六十年一甲子啊!我等你等得可太苦了!”
梁清韵被这宝石砸了个清醒:“这么大……你哪来的这东西?”
重瑶分外得意:“金殿壁画上,祖宗脑袋顶上薅下来的。”
梁清韵把宝石往他怀里扔:“这样的东西你也敢拿?”
“瀚海金殿整个儿都是我家的,我有什么不敢?顶多回去又被我爹关个几十年的呗,反正我这回也是偷着出来的,回去铁定挨罚,二罪并一我还划算了。”
“你……”
重瑶红了红脸:“我也不知道能送你些什么,虽然吃喝不愁要什么都有,但总觉得那些是我爹的不是我的。就这宝石,偷了它虽然要付出点代价吧,可那些代价就是我的心意啊!所以你就别拒绝了。何况本来说好要去参加你的冠礼的也没去成,这礼是我欠你的。”
梁清韵抱着那块宝石怔了怔,不知道要不要和这傻子说就算收了这块宝石到时候也是要还给他爹的……算了,还是不说了。不过……梁清韵想起一件事来:“你怎么没有举行冠礼,也没有去长城守甲岁?”
重瑶枕着手臂躺了下去:“我爹不让呗。他什么也不让,巴不得我死在金殿里才好。”
“……”
重瑶冲他一吐舌头:“骗你的,我懒得去罢了。魔域有什么好玩的?我还想在金殿里多炼炼体,修成无敌金身呢,到时候铁定能把你打得屁滚尿流!”
“……”
“哎,你也别傻坐着了,躺下来歇歇呗,这么躺着可舒服了,小风儿一吹什么烦恼也没了。”
梁清韵醉眼迷瞪地顺着他躺下来,的确很是舒适,重瑶再次和他说起话的时候,他都要睡着了。
重瑶伸直了手臂朝虚空握了握:“我爹倒是给我办了冠礼,除了昊阳谷弟子别的人谁也没请,你知道他给我赐了个什么字么?”
“什么?”
“翙羽。‘凤凰于飞,翙翙其羽’的‘翙羽’。可惜,羽翅震动的声音,我还没听过呢。”
梁清韵侧头看着重瑶斧削刀划的侧脸,重瑶眼尾的睫毛很翘,梁清韵迷迷糊糊地想着,一没注意重瑶蓦然回过头来抓了他个正着。
梁清韵醉后发蒙,未来得及扭头,眼前人的动作缓之又缓,牵扯开凌厉沉郁的脸色绽开一个眉眼稚气的笑来,像刹那间堪破层云的光。真是喝多了,头疼得紧,梁清韵再次揉了揉额角。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重瑶往宴席上捞了两壶子酒,梁清韵醉意更深了,迷迷糊糊半睡着,却被冷如冰霜的声音惊醒:“重瑶,放肆!”
梁清韵激站起,面前空中那人赤发散长,身材魁梧坚实,道道赤金凤羽纹栩栩如生,凌厉的面目比重瑶更多一份深邃冷峻,正是重瑶的父亲重叹,道号平阳。
底下参加仙雅集的宾客都十分惊讶地看着此处。云卿君半倚着座位:“哟,这不是平阳道君么?有失远迎啊!”
奈何平阳道君并未搭理他,只沉着脸看向屋顶上的两人。
重瑶仍旧保持着懒散的姿势躺着:“平阳道君可不是来参宴的,是来抓人的。”
平阳君也没理会他,反倒是看向梁清韵冷冰冰开了口:“犬子顽劣不堪,一再叨扰道君,如若再犯,还请清韵君及时通知本君,莫让他生出事端来。”
梁清韵抿住嘴唇,平阳君这话分明是要他和重瑶保持距离,但他想不出此间原因。
重瑶的脾气却炸了,他一把勾住了梁清韵的肩膀:“我怎么就叨扰他了?我能惹出什么事端?我喜欢他得紧,就乐意同他喝酒谈天,就这你也要管吗?!”
梁清韵一时僵住。
平阳道君冷然道:“你不过仗着在外人多以为我不敢对你动手罢了。”
梁清韵感觉重瑶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紧了紧,重瑶笑道:“是,所以呢?平阳道君敢吗?”
平阳道君淡声道:“松手,跟我回去。”
重瑶没有做声。
平阳君重复了一遍:“重瑶,松手。走。”
重瑶笑了笑:“你敢吗?”
平阳君冷冷看着他,忽而抬手一弹指,梁清韵刹那间感觉劲风直逼面门而来,碧穹出鞘要挡,却被身旁重瑶狠狠一推!
巨大的撞击声响起,一柄长剑激撞在重瑶胸前,将他狠狠掼破房顶撞去了殿内!蓬然烟尘四起,将所有人都惊动,这一剑里竟是饱含杀气!
梁清韵看了看平阳君冷淡的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的脸,胸口漫起一股寒气直窜头顶,狠狠地一个激灵!
他顺着破了的屋顶跳下去,脑海里全是方才重瑶那个灿烂的笑和那句话“他巴不得我死在金殿里才好”。
废墟里传来几声咳喘,梁清韵握住他满是血的手:“重瑶!”
重瑶一边咳着血一边冲他笑:“操了,他真的敢啊!”
“都什么时候了你也笑得出来?”梁清韵看着那柄直穿他右胸的剑,那并不是一柄法器,只是普普通通的一柄铁剑,能发挥出如此效果只是因为平阳君的身体力量太过强横。
梁清韵看得心惊,重瑶拍了拍他的手:“有什么……笑不出来的。”
他握住剑柄要往外拔,梁清韵想要阻止,却被他握紧了手。重瑶额上青筋暴跳,咬牙之间溢出痛苦的喘息,梁清韵甚至在他铁剑完全离体的刹那间唰一下出了满身的冷汗。
重瑶将剑扔在一边不住地调息,伤患处燃起细小的赤色火焰,伤口被生生烫合,留下一道狰狞的疤痕。
平阳君从外面闲庭散步般地走进来,身后是一脸沉重的云卿阁主,梁清韵立时起身挡在了重瑶身前。
平阳君:“他不会有事,让他跟我走。”
梁清韵摇了摇头:“我做不到。”
云卿君嗤笑着走到梁清韵身边:“都说虎毒不食子,平阳君今天可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平阳君并不理会他,只冷冷地看向梁清韵:“你挡在他身前才是真的害了他。重瑶是要继承昊阳谷的下一任凤君,如果他的修为不能到达一定境界,到时候不用我动手他也会死在传承的过程里。这是每一代凤君的宿命。”
梁清韵淡声道:“那也并不意味着他要被拘禁所有的自由。”
“自由?”平阳君哂笑一声,“你以为什么叫做自由?能想睡哪就睡在哪,想和谁勾肩搭背就和谁勾肩搭背,这就叫做所谓的自由吗?”
梁清韵一时语塞,羞恼的情绪溢满胸口。
平阳君继续道:“没有谁能拥有绝对的自由,你们所认同的自由,也不过是甘于规则枷锁之中的自以为是而已。重瑶不会有什么自由,此前没有,此后也没有;我活着时没有,我死后,他也不会有。这也是每一代凤君的宿命。”
重瑶从废墟瓦砾中站起,勉强走到了梁清韵身边扯着嘴角笑了下:“管他娘的狗屁自由,狗屁宿命!老子就是不想成为像你这样冷冰冰的人!”
平阳君再次笑了:“若是有一天你真的成为了我呢?”
重瑶:“毋宁死!”
“很好,这个回答很好。”平阳君笑了笑,“可悲的是你终有一天会变得和我一样,你会明白,什么亲朋情感、一切可得不可得的事物都会是你内心痛苦的来源。希望届时你能忠于此刻的答案。”
重瑶嘲讽地扬了扬嘴角。
平阳君看着重瑶,眼神里十分复杂,柔情和冷酷交织成密不透风的灰色的网,平阳君叹了口气:“你从不相信,我这样做都是为了你好。”
重瑶:“我不需要你对我的好。”
平阳君轻轻一招手,将铁剑召回手中。
梁清韵和云卿君略上前半步,一左一右将重瑶护在了中间。
云卿君道:“平阳君,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这些做长辈的也拘不了他们一辈子。至于你我身后之事,他们到底成为了什么样子,过着怎样的生活,好与不好,悔与不悔,又和你我有什么干系了呢?”
平阳君淡淡看了云卿道君一眼,随即问向梁清韵:“你也是这么想的?”
梁清韵不知道为什么平阳君如此在意他的看法,但还是点头道:“是。”
“果真愚昧。”平阳君摇了摇头,“既然如此,重瑶可与我做一约定,只要他炼出八十一道凤羽修成金身,我便不再管他的任何事。但在此之前,他都必须留在昊阳谷闭关,如何?”
梁清韵看了看身后的重瑶,重瑶毫不犹豫地点头:“只要能让你不再管我的来去,什么我也能答应你。”
云卿君喊道:“此誓以神道之名。”
平阳君嗤笑道:“可以,以神道之名,我绝不会食言。现在可以跟我走了么?”
重瑶捏了捏梁清韵的手:“看老子百年内就炼完那狗屁凤羽,到时候再来找你喝酒谈天试剑,把你打得屁滚尿流!”
“别说大话,”梁清韵道,“我等着。”
光阴瞬息,再见重瑶已是百余年后。
梼杌之乱后的伏月会,魔域中穷奇朱厌二凶现世,霜鸣钟声穿透神荼郁垒结界在赤野平原之上不断鸣响,直到有一天它悲鸣嗡然一连响起九声——仙君辞灵。
“朱厌穷奇已死……我等……幸不辱命!”平阳道君一手抱着天河仙君的遗体,一手拎着穷奇硕大的头颅,他一说话便大口呕血,平阳君却一改往日的冷漠无情,大声哭笑道:“天河辞灵,我亦归去!”
语毕,平阳君栽下云端,秽气已然侵入心脉。
这位冷酷一世的道君,最终选择了死在自己的金殿之中,真火焚尽桀骜孤冷的一生。
重瑶出关,眉眼里稚气消散,长城上梁清韵从昏迷中醒来,看到的便是他凌厉锋锐的面目,和平阳君何其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