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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命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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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瑶懒散地窝在梁清韵的椅子里,一只脚翘搭在扶手上,坐没个坐像。
院中唐天正正在练剑,身形的确是灵动昳丽,梁清韵在一旁仔细观瞧,重瑶抱着一壶巴掌大的酒咂吧嘴,很是珍惜的小口喝着。
末了唐天正鹤落幽山抱剑收式,梁清韵递去茶水说道:“你的玉湖剑太过注重身形灵巧,反失其真,虽有飘渺韵味,却失了些剑道须有的浩然意。”
唐天正腼腆地道了谢,又点头道:“阁中长老也是这样说,他们说这一套云鹤剑法虽是天河仙君与云卿道君合创,但要数您练得最好,内合其气,外合其形。阁座能否……”唐天正弱弱地将玉湖剑捧给梁清韵。
“也没有长老们说的那样好。”梁清韵摇头轻笑倒也不忸怩,接过他手中玉湖剑道,“许久没单纯地练习剑法,你看看也就罢了。”
一旁的重瑶撇了撇嘴,知道这人惯会装腔作势的虚礼,实则他自己觉得不完美的东西绝不会让别人看见,于剑道一事上更是个疯子,端看他们打过多少架就知道了。不过他也只和梁清韵打过架,没见过梁清韵练剑的样子,当下抱着酒坛直起身来看。
梁清韵手腕轻抖试了试剑,移步至空地中央,长身玉立双指翻掌下压起式,猛一甩头,瞬间身眼藏锋!
重瑶正对上那眼神头皮就是一阵发麻,梁清韵的眼神穿透了他直刺他灵魂深处,似要把他所有的秘密都看破。
然而梁清韵的眼神没有停留,他的眼中只有手里的剑。
紧接着梁清韵一剑青龙出海、拨云见日,气势勘定乾坤,身法飘渺似燕穿林,迅疾如鹤点头,双臂舒展飞身望月,腾转长剑直刺左右,羽客挥尘拨雾寻幽。
重瑶一时竟看呆了眼,只觉眼前景如山风吹峡而过,扫雪惊鹤,飞玉穿花。
一套剑法行云流水般地展现在他二人眼前,行如飞鸿顾影,静似灵猫捕鼠,有柳絮随风的飘逸,也有鹤飞九皋外振翅唳鸣的苍劲。
同样以鹤落幽山收式,梁清韵脸上也不带笑,对自己还不太满意。唐天正眼里简直是铺满了星星,亮晶晶的,他格外兴奋地上前,应是有所感悟。梁清韵趁机再指点了他几句,唐天正不住点头。
重瑶见此再次撇了撇嘴,那二人一个翎冠羽衣,一个青袍垂绦,怎么看怎么像一对儿水玉,分外扎眼。
“喂!”重瑶大声喊道,“我说你们两个唧唧歪歪说完了没?又不是未出阁的小姑娘,哪里有这么多的悄悄话要讲?看得老子牙都酸了!老子该抹药了你们知不知道!”
唐天正偷偷瞥了一眼重瑶,被他发现狠狠瞪了回来,唐天正小声对梁清韵道:“看来凤君的脾气是真的不好。”
梁清韵微皱了眉:“不可背后说人。”
唐天正迅速地闭上了嘴,又忍不住少年心性地说:“我看阁座和凤君之间似乎也没有外人说的那样水火不容。”
梁清韵闻言笑问:“外人都是怎么说的?”
那厢重瑶看没人理他,梁清韵还对着唐天正笑,当下更恼:“梁翘!你们还在那说什么呢?老子该抹药了!”
唐天正心虚地看了眼重瑶,低声快速道:“外人都说凤君一脉注定亲缘薄,友离散,翙羽凤君更是和您见面必打,相看两厌。不过我看好像不是这样,翙羽君虽然言行不合礼法,为人倒也赤忱直率……不过阁座,您真的要给他上药吗?”
唐天正一派天真地看着梁清韵,微微皱起脸来,觉得让自家阁座去给昊阳谷的凤君抹药这件事让他心里颇有些不平衡。
梁清韵摇头道:“他也就是皮痒了欠揍。”
唐天正听得这熟稔的语气一愣,那边重瑶又开始一声声地吼起梁翘,唐天正在他两人之间来回看了看,果断告辞了。
梁清韵倒是没注意这些细节,只被重瑶喊得头疼,揉了揉额角。
明明重瑶的椅子就搬坐在空地旁边,就连这么几步路重瑶也懒得走,非要呼喝着他的名字。
梁清韵伸手指了指他,径自回了帐营里,重瑶扛起椅子屁颠屁颠地跟上去,到了房内把椅子和空壶一扔扑去了床上:“快点伺候大爷的!”
梁清韵捋开药酒没好气地拍在他背上,冷冷道:“你要当谁大爷?”
“您是我大爷啊,阁座。”重瑶嘻笑道。
梁清韵冷哼一声。
重瑶翻身就要往他腿上躺,被梁清韵一把推开:“趴好。”
重瑶挑了挑眉:“怎么,几天不见你还娇气了,和唐天正笑得那么开心对着我冷脸也就罢了,腿也不给靠了?”
“不合礼数。”梁清韵皱眉道。
“操,上回怎么没见着你怎么把你的礼数忘了呢?”重瑶翻个白眼,“裹了个肉馅儿吃了?”
梁清韵按着他的肩:“闭嘴吧你。”
重瑶分外不爽地埋着脸,一声也不吭。
梁清韵揉开药酒,重瑶背上的黑紫淤血已经化开,还留着一些浅红的斑迹,梁清韵摁了摁:“还疼吗?”
重瑶闷声道:“早不疼了,老子又不和你似的是个爱哭鬼。”
梁清韵摇了摇头,就重瑶这张欠扁的嘴,也难怪别人会说什么“友离散”,梁清韵往他背上推揉了几下又想:算了,本就亲缘薄了,什么离散不离散,就当自己是个好人吧。
重瑶哼哼道:“明天就把寒千嶂和小家雀儿换下来,老子再呆在营帐就要发了霉了。”
梁清韵:“再歇几天吧,发霉了就去太阳底下晒晒。”
“操,傻狗。” 重瑶被他说得发笑。
梁清韵收起药瓶自去清洗,重瑶爬坐起来晃着腿,有意无意道:“最近我听见个事儿。”
梁清韵等了半天没听着下文,于是奇怪地看过去:“什么事?”
“古秋筠的事儿,我听空鵟说,寒溪亭找着能让他近期恢复行动的法子了。就是这法子有些损,得用他一双眼去换。”
梁清韵皱眉问道:“谁的眼?怎么换?”
“古秋筠的眼呗,也说不上换,大概意思就是把寒髓都迁移在眼里,再把眼周经脉一封,别处的行动能力就能恢复。”
梁清韵沉默:“这方法是寒溪亭想出来的?”
“你怎么这么敏感?”重瑶看着他阴郁的眉眼笑了笑,“这方法的确是古秋筠自己想出来的。这件事还没公开,照空鵟的意思说,寒溪亭打算对外说这是他想出来的法子。”
梁清韵冷哼一声:“他站队倒是站得快。”
重瑶翘着二郎腿坐在床沿边笑道:“既成全了古秋筠舍生取义,又不让他担着急功近利的负累,难怪我说他一个医道怎么能当上元楼二把手,这个寒溪亭是个人物啊。”
梁清韵拨弄着手冷冷道:“仙道们忌惮古秋筠会做出当年一样的事来,他要是个废物还更好些。”
“古秋筠是废物行,神谕仙君是废物可不行。”重瑶枕着手臂,“四仙门里寒千嶂给古秋筠带了一票,小家雀儿没有明确表态,内里估计早偏了心。其余人主要还是要看你的意见。”
梁清韵:“你怎么不说说你的意见?”
“我无所谓啊,我都听你的。”重瑶理所当然地说。
梁清韵神色莫名:“我什么意见也没有。伏月会照开,十年后的道武大观照常举办,古秋筠要不要他那双眼睛也都是他的事,他有没有本事坐好这个神谕仙君的位置也是他的事,和我半点关系都没有。”
“唔……那他把你给他用了祭神的事情压下来了,你知道不知道?”
梁清韵扶额点了点头。
重瑶起身走到他身边耸了耸肩:“使用祭神就表示你内心是信任他的,可你又不想别人知道,他也明白你不想别人知道所以压了下来……不是很懂你们师兄弟。”
梁清韵抬眼瞪他寒声道:“他早不是我师兄了。”
重瑶拍了拍他的背:“好好好,不是,不是。”
梁清韵拍开他的手:“少拿哄小孩那套乱来。”
重瑶抬脚往外走,转身指了指他:“你他娘的就是个嘴硬心软的变态。”
“你觉得恶心了?”梁清韵在他身后冷冷地问。
重瑶脚步一顿:“什么?”
“没什么。”梁清韵拧眉自觉失态,改口说。
重瑶蓦然地觉得他问的这一句话很是重要,当下又回转来关上了帐门,逼至梁清韵近前站着。他二人一样高,梁清韵突然地不敢对上重瑶的眼睛,只好低了头看他肩上的赤金凤羽纹。
重瑶半是要挟地掐住他下颌,勒令梁清韵和他对视,重瑶说:“我永远也不会觉得你恶心。”
梁清韵眸光微动,下一瞬恶狠狠拍去他的手连连退步牵开距离:“你又发什么疯?”
重瑶的指尖一时不慎划过梁清韵下颌留下道痕迹,竟是破皮了。
重瑶吓了一大跳,捧着梁清韵的脸,瞪眼看着指尖上的血珠骂了句操:“你这也太嫩了点吧?”
梁清韵撇开他抹了抹下巴低头不言语,快要臊死了。
“这他妈不会留疤吧?”重瑶连忙将血珠抹去戒指上,掏出一把医道符篆。
梁清韵愣是被他堵着往下巴颏上贴了道条儿,符篆像长了胡子一样垂着很是滑稽,重瑶没忍住笑。
梁清韵瞪了他一眼就要去扯,重瑶拉住他很是认真地说:“老子虽然是不太理解你为什么时常那么变扭,可老子从来没觉得你恶心。别斗嘴斗不过就猫起来掐着手心哭,老子要真觉得你恶心早离你十万年远了,还会站在这和你说话?”
梁清韵不做声。
重瑶又恶狠狠道:“别以为老子之前没听见那劳什子唐天正在背后叽歪了老子什么,去他娘的亲缘薄、友离散吧!只要你这小变态还活着,老子黏死你!等你死了我就在你坟前点炮仗,叫你死了也被老子吵到醒!”
一霎那梁清韵的表情变得十分古怪:“……你怎么知道唐天正说了什么?”
重瑶:“别他娘的扯远了,老子那是眼神好,读唇语读出来的。妈的,还不如不读呢。他居然还和你抱怨我脾气不好,操。好在他最后改邪归正速度跑了,不然老子就要去揍他。而且!你居然还说我皮痒了要揍我?!谁给你的胆子敢来揍老子?你打得过老子吗?”
梁清韵突然有种被抓包了的羞愧,竟是不知该说些什么,气势也消减下去。
重瑶恶狠狠地瞪着他,然后自己先泄了气:“……算了,你打得过。”
梁清韵没料到他最后弱弱地来了这么一句话,一时间啼笑皆非。
重瑶一改强势故作郁闷地讨饶嘻笑道:“怎么办,翘哥哥下手轻些吧?”
梁清韵被他喊得又想笑又羞恼:“胡叫什么?!脸掉地上了快捡捡!”
重瑶嘿嘿笑了两声摸了摸鼻子:“这不是逗你开心呢么?”
“快滚!”梁清韵忍着心绪将他推出屋外把帐门用力地拍在了他鼻尖,连带着把下巴上那好笑的符篆扯掉,就破了点皮,真浪费。
“喂,小蚂蚱,不管怎样你都给老子记好了,”重瑶扣着门缝儿低声说,“老子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梁清韵抵着门闩俯首垂眼看不清神色,绯红却从颈口衣领里爬去了耳朵上:“……知道了。”
重瑶轻轻默声张了张嘴:“你也别离开我。”
没有说出口。
他还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
藏戒中的那滴血跳动着,一再提醒着他血脉里流着一半魔兽的血。
那是他想要挣脱的牢笼。
人大约就是这样的生物,生出了智灵,拥有了思维,在不开化的兽族面前更加理解天地秩序,便自以为是万物领主,自以为可以挣脱命运牢笼,实则不然。
秩序是世界的框架,若存在一个可以完全理解天地秩序的大智慧者,他可以做到从命定之数中超脱,也必将会在这个世界里消失为“无”。
在他之下,一切未达到完全理解世界规则的生灵,都无处可逃。
就像完全理解游戏规则的操控者在一知半解的玩家面前有着绝对的优势一样,人族也不过是规则手中的玩物。
多少历史重复上演,天数命定,规则下运转的一切都不过是一个又一个的轮回。
逃得掉的,逃不掉的,早已被规定安排。
重瑶不例外。
魔域中的那个小小少年也不例外。
可惜他们尚不自知。
竹山以西一千二百六十里有山名为天帝,山上棕树、柟树四季常青蓊蓊郁郁,而遍地的菅草、蕙草已在秋风中沾染枯色,在仙道和魔兽急促奔走的足下簌簌作响。
地损星黄乌肩上扛着一只还没死绝的白簪豪彘,腥臭的血滴了身后一路,吸引着一众黑压压的狗状魔兽垂涎吠叫,跟在他身后穷追不舍。
余光瞟见身侧柟树上霁寒宗仙道朝他打了个手势,黄乌足下腾起破空,肩胛和胸前的棕黄色羽纹状若飞起,黄乌将肩上的白簪豪彘扔去了早早布置好的符阵陷阱中,数只黑狗魔兽旋即恶扑而上将白簪豪彘撕成碎肉,柟树上的霁寒宗弟子高呼:“阵起!”
林中数位符修仙道手掐道诀步罡踏斗,刹那间符阵金光从地下射出,将一众黑狗魔兽团团围困。黄乌见状双手结印,一口三昧真火吐在了阵内,刹那间黑狗魔兽在地上翻滚痛吠!
黄乌抱着手臂跳去之前那位符修仙道的身边,看着阵中黑狗魔兽的苦苦挣扎面带笑意:“又清理了一波。你这法子虽然实用,可也是真他娘的麻烦啊,叫老子天天扛着一头死猪到处跑,臭死了!”
匡玉优雅微笑道:“你能不能不要整日里学着你们那位凤君说话?”
“我们凤君有啥不好的吗?不管是骂人、打架、撩头发都那么有范儿,叫人心生仰慕一眼都挪不开。”黄乌说着还抬手撩了撩头发。
匡玉保持着微笑打算不再和这人说话。
缚地阵中的魔兽逐渐没了声响化成飞灰,符阵的效果渐渐退去,黄乌拍了拍手上的灰:“行了,今天的行程结束,走吧,回去给你们千嶂宗主打报告。”
匡玉扬手一招呼四周的仙道道友,点了人数准备离开,突然地黄乌鼻子一动:“等等!”
“怎么了?”匡玉问。
黄乌的脸色严肃:“我闻到臭狗的味道了,大的。”
道友们立刻进入备战状态。
匡玉:“领主?”
黄乌还没来得及点头,林中突然四面风起,枝桠碰撞擦擦而响,四面八方都传来魔犬狂吠!一只体格庞大的黑色犬类魔兽从丛林深处猛然跳出,匡玉眼色一变当下手书符篆和仙道摆开阵势,同时摁开了神道通讯:“天帝山西北向,出现变异魔兽领主,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