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道在上》应迟

34、拥抱

　　梁清韵红了脸，食指勾住重瑶的指尖，小而轻的动作之于二人间竟不输于刚才激烈的那一吻。
　　两人同时侧过脸去。
　　重瑶心乱如麻，梁清韵对他越好，他就越害怕梁清韵知晓真相之后对他越恨，时间不可逆流，发生过的事情又不能重来，刚刚他没有推拒反而深陷下去的那个吻令一切都无法逆转。他不是惯于忸怩的人，矛盾的思绪让他异常烦躁慌乱。重瑶暗自深深叹息，然这一点轻微的动静也被梁清韵察觉，梁清韵揉了揉他的头发。
　　像微风吹拂树梢，林叶沙沙声激起头皮上一层战栗，而后顿觉放松。重瑶脑子里的浆糊都化成了水，只想着沉溺下去，过一天算一天，不再管其他。

　　山谷里飘起了小雨。

　　青乌的云从魔域深处漫开，逐渐垛堞堆砌，像是君主一般巡视着自己的领地。飘飞的雨丝汇聚成线、成面，砸落下来溅起纷飞的水花。大雨在雷声轰鸣间形成瓢泼之势。
　　仙道营地正中仙君营帐里，混乱和雨势连绵成一片，阴测测的天压在医道头顶，营帐中气压低得骇人。古秋筠在床榻上大口喘息，喘多吸少，伴随着痉挛和挣扎，呕吐难抑，口鼻间涌出血来，鲜烈的红色在一片惨白中无比刺目。

　　“按住他的手臂！”寒溪亭几乎是吼着医道下属，将银针刺入他内关、曲泽二处。古秋筠肌肉绷得死紧，霎时间痉挛挣动，用力过猛，眼上茶褐色绷带下亦是流出血丝，银针在他力量推动之下缓慢挤出体外。
　　寒溪亭急得满头是汗。

　　雷声轰鸣，霹雳破空，同样映照着孩童小脸上的苍淡，瘦弱地蜷缩在天精玉石牢笼的角落里。
　　月蟾宫营地里大多都是女子，对这瘦弱的孩子都心存怜爱。帐帘撩动，孩童从臂弯里小心看去，一位颇为娇俏的小仙姝挽着食盒走进来。小仙姝蹲到他身边看着他脸上挂着两道泪痕，心里就泛起丝丝疼痛，小声哄他说：“你怎么哭啦？别哭别哭，我来给你送好吃的来了，以后你再也不会吃不饱了。”
　　小仙姝开了食盒将美味一一端出捧到孩童身边，孩童便急切地用手抓去往口里塞，巴掌大的小脸上腮帮子鼓得圆圆的，乱七八糟的散发披在脑后，眼角带红还挂着泪，一颗盈盈朱砂小痣都像是在呜咽。

　　小仙姝心都快化了，只觉着看着他的模样分外难受，仙州上哪有十岁的孩子瘦成他这般模样的！
　　孩童狼吞虎咽地吃完了粥菜糕点，眼巴巴地望着小仙姝喵喵叫，小仙姝抹着眼泪道：“宫主说你太久没有进食了，不能一次吃太多，你乖，明天我又来给你送吃的，好不好？”
　　孩童歪着脑袋没太听懂，看着小仙姝收拾起食盒起身要走，当下着急地抓住她的裙角呜咽起来，口齿不甚伶俐的唔叫，用他瘦小的身子用力撞着牢笼。
　　小仙姝连忙转身要哄他，孩童却一下子哭起来伸手要抱，眼泪挂在眼睫上欲坠不坠，玲珑可怜的，看着好不让人心疼。
　　小仙姝顿时走也不是哄也不是：“我、我没法儿抱你呀，不能打开笼子，你乖乖的，好不好？姐姐明天就来看你，好不好？你别哭了……”
　　孩童却不听她的，哭得愈发厉害，一下又一下地往笼子上撞，却不能撼动天精玉石分毫。
　　小仙姝急得也快哭了。

　　“这是怎么了？”外边走进来另一位抱琴仙姝，小仙姝看见她像是看见了救星：“长老，这孩子一直在哭，还一直撞着笼子想要出来，实在是太可怜了……能不能、能不能求求宫主，别这样关着他？”
　　抱琴仙姝看着孩童哭成了一个泪人儿也是格外心疼，她说：“宫主正巧要我来传话，说一直把这孩子关着实在是不像话，叫我们放他出来，扣上细链不让他乱跑就是了。”
　　小仙姝破涕为笑：“那太好了！宫主的伤怎么样了？”
　　抱琴仙姝道：“小伤而已，宫主已经歇下了。”
　　小仙姝安抚着孩子：“你别哭了，也别撞了，我们这就把你放出来，好不好？”
　　孩童抱着撞疼了的手臂靠在笼边低泣，抱琴仙姝解开天精玉石牢笼上的禁符，小仙姝便哄着逗孩子出来。抱琴仙姝递给她一条长垂的金链，金链两端各是一个腕扣，做工细致得不像锁链倒像是装饰品。

　　孩童从牢笼里探头探脑地看向外边，小仙姝便迅速地将其中一个较小的腕扣扣在了他的手上，正巧一声雷鸣！孩童顿时吓了一跳，手爪向小仙姝肩上一把抓挠，抢过金链叼咬在嘴里迅疾冲开营帐向雨里跑去。
　　抱琴仙姝也没想到他竟会反抗得这么激烈，当下撩开帐帘去追。那孩子却跑得极快，溅起地上水花如碎玉，回头看见追上来的音浪藤蔓嘶叫一声，脚下一个踉跄掉头飞奔。
　　营帐里的仙道们一时莫名，灵力四起也要去抓，抱琴仙姝忙用藤蔓阻挡喊道：“别伤了他！”
　　孩童瘦小又灵活，上蹿下跳东躲西藏，在瓢泼雨中以各种能及之物做遮挡和掩盖，抱琴仙姝怕力度一过就会让这瘦弱的孩子再次受伤，在仙道营帐里更是束手束脚无法扩大术法范围。
　　关押着孩童的营帐和仙君营帐不过数百步，一转眼竟真叫他躲来猫去蹿去近前！

　　仙君帐营里哪知道外边发生的事，竹山上古秋筠体内寒髓被寒溪亭暂时压在眼中，却根本没有束缚完全，此刻尽数逆流归位给古秋筠带来了再次的伤害。神道之力和寒髓两相对抗，他的身体就成为了猛虎相争的战场。银针在他无意识地挣动下倒飞激起，古秋筠身上神道之力动荡溢出，乍然闪现的神道光芒撕裂营帐，医道们无不后退下意识地抬手遮眼。
　　陡然大盛的光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抱琴仙姝也不自觉往那处看去，小孩童慌不择路竟往金光里扑！
　　古秋筠体内终究是神道之力更胜一筹，寒髓被紧紧压制，荆棘穿脉的痛楚减弱不少，在神道之光的温暖中他的神智有片刻的清醒，紧接着被一个瘦弱的孩子紧紧抱住，腕上“咔嗒”一声被扣上了什么。
　　古秋筠错愕不已，他看不见，却也很快分辨出这就是那个被类狸收养的孩子，可能是因为神道之光温暖平和的作用，这孩子竟然跑到了他的身边。
　　好瘦小。

　　然古秋筠虚弱的身体也经不住瘦小的他的这样一扑，二人直直向后摔去，他抱着孩童踏实地做了个垫背，孩子压在他身上甚至让他没忍住喉间的一口血，侧首溅在了地上。
　　孩童犹自慌张地喵叫，古秋筠早带师弟们带出了保姆的习惯，当下抚捏着孩童后颈顺了顺他的背，指尖勾住一枚玉牌，触感温润，古秋筠心神一震，口里满是苦涩：“……游……笑？”
　　这是古秋筠再度晕过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了。
　　神道光芒回流进入古秋筠体内，小游笑歪头看着古秋筠，摸了摸自己的后颈。

　　寒溪亭和抱琴仙姝被小游笑这一扑给吓坏了，连忙上来查看，孩童却死死抱着古秋筠不松手，他二人一上前游笑就大哭起来，比雨势更嚣张地嚎啕，声音哽咽着甚至让人害怕他瘦小的胸膛里会提不上下一口气来，孩子的脸都要哭肿了。
　　萦蓝仙姝被小仙姝也叫来，怎么哄怎么拉都没有办法。萦蓝看着古秋筠晕过去还搭在游笑背上的手叹息道：“罢了，金链扣在仙君手上他也无法再乱跑，暂先这样吧，安顿仙君要紧。”
　　也不知道小游笑听懂没有，但他好歹是让寒溪亭把古秋筠重新挪去了床榻上，自己则亦步亦趋地坐伏在旁边，抓着古秋筠的手不放。

　　阴晦连绵在雨中，魔域里更添凉意，夜幕被秋雨冲洗得褪了色，在黄昏散后一点点泛上来，天上的星星稀疏零落，不知道其余的被大雨冲去了哪里。

　　黄乌也就这样被冲走了吧……匡玉望着天空喉间艰难地滚动。
　　“兄弟，别想了，逝者已矣。”卓公拍了拍他的肩，身边的陈元亦是叹息：“神道在上，霜鸣于后。身死殉道，也不枉他英灵的名号。”
　　匡玉苦涩道：“可仙道亡者共三十三人，黄乌还是地损星领队，有长城长老的职务，照理来说霜鸣应有三十五声才对，实际却只响了三十二下。而且他最后死时……竟是那番模样，叫人怎么也无法忍受……”
　　卓公陈元二人俱是拧眉。

　　“三十二下？”卓公说，“你数错了吧？仙道只要是为了诛杀魔兽、心存正义而亡，哪怕是自殒都会激起霜鸣声啊。黄乌不是动用了昊阳谷秘法爆体而亡吗？霜鸣钟怎么会不响？”
　　陈元杵了杵卓公示意他不要多言，匡玉道：“他虽动用了秘法，但和我说得分明，只要回到营地找到凤君他就还有生还的转机。当时他都在返程的路上了，宗主和萦蓝仙姝也都已赶到，不知为何中途又跳了下来，拼命击杀那只变异溪边。载着他返程的那名剑道说他拦都拦不住，黄乌就像……疯了一样。”

　　陈元说：“这事你有没有和宗主反映？”
　　匡玉摇了摇头：“我和宗主说了，但宗主说这应该是体修爆体导致的神智错乱，这种情况以前也不是没有过。体修一旦使用秘法禁制没有及时遏止，就会神智迷失爆体而亡，甚至袭击同胞仙道。一旦他们进入到临界爆体的状态就已经疯了，霜鸣钟难以判断他们的所作所为是否出于真心，故而不会响起。”
　　卓公一拍手：“千嶂先生解释得挺清楚的啊，你也别太难过了，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为了大家而死的，也没有伤害到同胞。”
　　“可是你能相信吗？一个在疯了的状态下的人脑子里还是想着要去诛杀魔兽，就这样的一份赤忱竟得不到霜鸣的遗音，他数百年来的为仙州所做的一切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连英灵的名号都不被霜鸣认可，这叫我怎么替他甘心？！”
　　陈元再次示意卓公不要多言，匡玉已踉跄着起身走远。

　　匡玉有一事没有言说，连在寒千嶂面前也没有讲，黄乌临死前向那变异溪边低怒喊道“给我……给我……”的这一幕始终在他心头萦绕不去。
　　他要的是什么？他像溪边族群疯抢变异领主的尸体一样地去杀那只溪边，他想要的是什么？会是变异溪边体内那种能让魔兽变异的东西吗？
　　匡玉陡然打了个冷战，将这个秘密死死压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