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道在上》应迟

52、星夜

　　道武大观这一说法由游风回始创。
　　当年古秋筠被指为仙道之耻，天河仙君在穷奇朱厌一战中陨落，新的神谕降临，谁也不服那位温润无涯的好脾气仙君。
　　他虽是天河仙君的长徒，却也是古秋筠的师兄，是当年站在古秋筠身前替他求情的人。
　　为了一个仙道之耻而求情，是被人所看不起的。
　　风回仙君却是淡淡一笑，他向来温和，不理俗物，然而被神谕推到了仙君的位置上，他也义不容辞。

　　当年反对他做仙君的人亦不在少数，仙道对神谕的遵从几乎是生理上的，但总归有不同的声音。
　　于是这位好脾气的仙君在长城元楼之后圈地摆开道武台，向仙州各士说：“来，直到你们认我为止。”
　　梼杌之乱中死伤弟子亲眷的那些的仙道没办法去到封寒禁地，找不了古秋筠算账，于是将矛头对准了游风回。
　　游风回提着沐阳剑，在道武台上一战三年，未有一败。
　　众人这才恍然察觉，这位从不争风出头的道君竟是深藏不露，自此游风回是神谕仙君一事众人再无二意。

　　而如今，要踏上道武台的人换成了他……
　　古秋筠想，当年师兄替他挡下了多少仇怨呢？
　　他是数不清的。
　　他欠师兄的太多太多了。
　　只能还给游笑，好好看护着他。

　　古秋筠摸了摸手上的无波宝剑，身后游笑腻过来把脑袋搁在他肩上：“秋筠——看什么呢？”
　　他说话时不知是不是小时候没教好，尾音总要拖泥带水，尤其是和古秋筠说话的时候。
　　古秋筠叹了口气，游笑凑过来蹭他的脸，和小时候一样：“剑有什么好看的？看我。”
　　古秋筠淡淡把他推开：“我什么也看不见。”
　　游笑伸手摸了摸他眼上的纱布，那上边如今已经没有浸药了。寒髓已经全部收束眼中，而他的眼睛也已经全然废掉了。

　　游笑凑过来想亲他的脸，被古秋筠无奈挡住：“笑儿，别闹了。”
　　游笑挑眉道：“如今我已经有字号了，你不是该叫我的字么？”
　　在古秋筠面前游笑半分礼数不懂，从来不把他当长辈看，你来你去，秋筠长秋筠短的。
　　古秋筠没说话，游笑直白说道：“而且我喜欢你，亲亲你不可以吗？”
　　古秋筠拧起眉头，推开他往外走。
　　游笑身量比古秋筠还高一些，亦步亦趋随着他往外走。

　　古秋筠：“你还小，你只是一时糊涂。”
　　“不是啊，”游笑那种软趴趴的调子又来了，“我是认真的，秋筠——”
　　古秋筠甩开无波剑，站了上去：“笑儿你别玩闹了，我对你没有那种情感，我只把你当做孩子看待。”
　　游笑拽着他的袖子也跟上，没站稳，晃了两下，被古秋筠伸手扶住。
　　游笑挑起嘴角道：“真的吗？”
　　古秋筠听他话里都没有遗憾和难过，反倒是玩笑一样带着笑意，以为自己和游笑已经讲得够清楚，却不想游笑对他说：“不喜欢也没什么关系，那我挟恩图报好了——是叫挟恩图报还是以怨报德？反正都差不多啊秋筠——”
　　古秋筠深吸一口气，不再理他。
　　游笑拽着他的袖子笑得欢快，眼睛里跳跃着红芒，白天的时候不甚明显，细看下去却十分妖异。

　　游笑其实长得很像风回，只是气质全然不同，乍一眼觉得像，再看就又觉得不像了。
　　他没有风回的那种儒雅温和，懒散而不知礼数。
　　古秋筠教养他十年有余，却一点也教不乖，也不是顽皮。
　　游笑一点也不顽皮，反倒简直是懒到了家，能坐着就不站着，能躺着就不坐着，有古秋筠在身边就从来没个正形，一定要靠着他，赖在肩上，趴在腿上，腻腻歪歪的。
　　偏偏游笑小时候爱哭，古秋筠又心觉对他有愧，什么都依着，只想着他以后长大了就能明事理、知礼仪，怎晓得这小孩儿长大了反倒变本加厉，常有三更半夜来爬他的床……
　　古秋筠不自觉敲着手指，这可怎么办呢……

　　游笑捉住他的手指：“想什么呢？”
　　“没有想什么。”古秋筠把手抽出来推开肩上的人。
　　游笑没愿撒手，反倒搂着他的腰。古秋筠一阵烦躁地掰开他的手，游笑在他身后晃了晃：“别推我啊，要掉下去……”
　　话没说完，他自己先一松手，掉下去了……
　　古秋筠剑上一轻，心跳剧烈，连忙御剑下行直追游笑，抄手把他接住，游笑便顺势搂着他的脖子亲了他一口。

　　“你！”古秋筠羞愤地一抹嘴唇，“能不能别拿我胡闹了？”
　　“不能啊——”游笑眨眨眼睛，“你嘴唇真软，秋筠——”
　　古秋筠咬牙要把他放下来，游笑连忙紧了手：“别松手，一会儿我又掉下去了，掉下去一次就能掉下去两次、三次，你总不能次次接我让我占便宜的，那多不好意思。”
　　古秋筠被他气得冷笑，把他捆在了剑上。
　　游笑：“……你真坏呀秋筠，这样我好难受的。”
　　古秋筠揉了揉额角：“游笑，不要说话。”
　　这一回游笑安安静静的，竟然真的听了次话。他总能找到古秋筠气恼临界的那个点，然后当一个“听话的乖孩子”。
　　古秋筠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长剑穿过晨曦又行至星夜，夜风里古秋筠的霜发就和月华一般清美，游笑欣赏了许久，终于懒洋洋开口说：“秋筠，你不会打算就这么把我绑着去元楼吧？那多不好看啊。”
　　古秋筠：“到时候你乖一点，不要惹事。”
　　“我的手麻了，能放我一会儿么？”
　　古秋筠解了符修禁制，游笑揉了揉手腕爬起来，手腕上果然留下了几道青色的痕迹，可是很快就消失了。
　　游笑小声撒娇道：“绑得我手都青了。”
　　古秋筠认命地给他按摩着手腕。

　　游笑满脸餍足，懒散道：“要是到时候我不乖，当着众人的面去惹你，你会怎样？”
　　“关禁闭。”古秋筠拧了眉头，“笑儿，我只拿你当晚辈看待。”
　　“骗子。”游笑低低笑出了声，随即认真也不拖拉地对他说：“你怎么就不信我呢？我对你是真心实意的。”
　　古秋筠手上按揉的动作止住，抿住了嘴唇。
　　游笑低声道：“你喜欢我的。”
　　古秋筠垂目：“那是你的错觉，我只把你当晚辈看待。”
　　游笑凑近了道：“关禁闭我也不怕。”
　　古秋筠皱眉。

　　游笑道：“你让我再亲一下，我保证到时候就不闹你了，好不好？”
　　“笑儿，别玩了，你并不能真的理解什么叫喜欢。你只是一时兴起，对这事好奇罢了。”
　　游笑倚着他的肩：“那你说，怎么样才叫喜欢？”
　　“不论什么样叫做喜欢，都不能出现在你我之间，”古秋筠道，“你须知道凡人之所以……”
　　游笑撇了撇嘴，懒散道：“凡人之所以为人者，礼义也。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容体正、颜色齐、辞令顺，而后礼义备……这些我都晓得了。”

　　古秋筠：“我是你的长辈。”
　　游笑犟嘴道：“可我偏爱你。秋筠，我听唐天正说过以前的事，你对我好不过是因为你觉得对你师兄弟们有亏欠，想要把心思花在我身上当补偿。可我不要你这种补偿，你从不想我想要的是什么，难道就没有亏欠我吗？”
　　古秋筠：“可你……”
　　“我只想要你。”游笑笑说，“天地伊始，混沌如鸡子。神道生在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一日九变。天气蒙鸿，萌芽兹始，肇立乾坤，启阴感阳，分布灵气，乃运中和，是为人也。”
　　“阴浊汇生，魔兽现世，食人凶劣，翻覆太和。神道不忍生灵涂炭，乃赐谕择君，炼结金丹，吐秽纳灵，诛魔净秽……至今十二万九千五百九十四年，而我想要的只不过一个你。”

　　游笑看着古秋筠神思渺远，他是天地初生的龙神，受困十二万年，想要的只有一个冰夷，想要的只有眼前冰夷的化身。

　　古秋筠却不能理解，叹道：“你总是说得这么夸张，只是个孩子罢了。我比你大了八百余岁，你还没有看过长河漫漫，还没有度过百载千寻，不懂情爱，怎谈情爱呢？”
　　“我懂的，”游笑低下头去，又复笑起来骗他说，“我结不成金丹，或许这辈子就只有百年光景，如今已经活了命数的五分之一，难道还不能用来爱你么？”
　　古秋筠抿紧了嘴唇：“我会找到让你结丹的方法的。”
　　游笑轻声笑了笑，漫不经心地无所谓，无声息地和他靠近。
　　古秋筠这一回却没有推拒，颤着一点呼吸，接受了他落下来的吻。

　　“你是喜欢我的，只是你不敢承认。”游笑轻声断定道。
　　古秋筠有些慌乱地别开眼睛，却被他扳住下巴，不容他躲避地又复亲了上去。
　　无波宝剑上光辉柔和青黯，古秋筠身后披散的霜发长垂，游笑放在他脑后的手轻轻一扯，扯落了他眼上的绷带。
　　寒髓把他的眼睫都覆上淡淡的寒气，游笑一边亲吻他一边忍不住用拇指摩挲着他的眼际，动作轻而柔缓。

　　眼睛上突然失去了束缚却让古秋筠有一种不安全的被看透了的危机感，他微微往后一退，心里懊恼万分，怎么又让他得逞了呢？分明游笑半分灵力没有，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可以轻而易举地逃离避开，怎么又让他得逞了呢？
　　游笑笑了下，亲了亲他的眼睛：“忘了，你不喜欢让别人看到你的眼睛。”
　　游笑停顿一下又笑说：“可我不是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