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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番外五】长夜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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飒飒寒风拂动树叶,林间,扬尘溢满肃杀气息,止于男人脚下。
燕丹微眯起眼:“是你。”
面对等待多时的男人,他的神情依旧镇定,手中利剑稳握,不露分毫情绪。
“我想知道,为什么。”
“很多人希望你死。讽刺的是,最希望你死的,却是你那高高在上的父王。”白发黑氅的男人语意闲适,挖苦与蔑视似乎是他的本能,即便他手中同样握持着的锋锐寒剑显示他并未那么掉以轻心。
“不过,他很快也会成为丧家之犬。”卫庄补充上后半句,果不其然见到燕丹的脸色变了变。
燕丹眉头皱起,最终却什么也未说。
“我有一个要求,”再开口,他道,“无论我们这一战结果如何,勿要伤及他人。”
“你是指你的妻女跟随从?”再明白不过对方的担忧,仅从将车马停在山脚,只身入林的举动卫庄便轻易地猜出,“自己的安危尚且难保,还想着保护他人,不觉得可笑么。”
燕丹坚毅沉静的面容未被嘲讽动摇,那样坚毅的意志仿佛也贯注于他手中之剑:
“我决意保护的人,纵然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定不会令他们受到伤害。卫庄,我与你不同。”
“真是虚伪,”卫庄拉扯起唇角,“你自诩仁义正道,为了口中的大义,可以让他人替你而死,连所谓的朋友不也一样弃之不顾。”
他似话中有话,燕丹不由目色一沉:“你说什么?”
“多年前,阴阳家的两个人也是为了救你,葬送了自己的性命,而你又为他们做了什么?继续当着燕国的太子,享受荣华富贵,甚至对他们的孩子不闻不问......”
“孩子?”敏锐捕捉到关键,转瞬即逝的惊诧未能逃过卫庄的眼睛,“你说,他们的孩子?”
“你与我又有什么区别。”
宛若利刃的话终于将那坚不可摧的意志刺开一口,燕丹知道自己不该在此时去想,但他无法抑制地想起那两个人。
他们相信他能为天下带来和平安定,为苍生带来希望,因此甘愿冒着生命危险来救他,最终亦是为了他,遭到阴阳家的灭口。
他缓缓平复内心的沉痛,气息却再也无法恢复原本的平静。
“不,同样的事情,我不会令它再一次发生。”
燕丹注视着眼前实力与心思皆深不可测的男人,道,“我了解过你在韩国的经历,卫庄,韩非亡故于秦之事对你有很大的影响,也许你为此自责,但他的死因与韩国的灭亡......”
后面说了什么已不甚清晰,比之更加清晰的,是对面男人身上猛然迸发的浓烈杀意。
那杀意出现得太快,如同冻结湖面的冰霜,铺天盖地袭来,令人抑郁窒息,倘使不是燕丹内力深厚,仅一瞬间他便再也无法动弹。
显而易见,他的话激怒了卫庄。
但究竟是什么话使他真正流露出那样凶悍的杀意,此刻无暇再顾及。
两把剑交织空中,残影疾掠,溅开银白亮光。
霎时间,林鸟惊飞。
距离山脚两三里的道路旁,一个人站在那,徘徊不定,左顾右盼。
看见山林方向远远走来一道人影,她连忙奔了过去。
“卫庄兄!”
待至走近,寒暄的话倏地止于嘴边,常久上下看了看卫庄,最后目光停在他面庞上,迟疑道:
“......你没事吧?”
无怪她问,因她眼中的卫庄状态实在称不上正常,步伐与其说沉稳不如形容为僵硬,纵使他强令自己未放慢步速,鲨齿收在鞘中,冰冷得一如他的气息,脊背笔直,看上去无丝毫异样,如果忽略他苍白到几近无色的脸。
突然,卫庄身子向前跄倒,吐出一口血,膝跪于地。
“卫庄兄!”常久大惊,跟着俯下去,“你受伤了?”
正欲去探他的情况,又意识到什么,常久直起一点身子,转头朝山林的方向望去。
那里安静一片,除鸟雀依稀鸣叫声,杳无人踪。
察觉她转移的视线,卫庄身体微晃,又将她注意力引回。
“你不要紧吧?哪里受伤,伤得重不重?”
然而这样的情况下,卫庄亦不需要她的担心。
眼见他拭去嘴角血迹,起身,继续往前走,常久犹豫地站在原地,她回望了眼树林深处寂黯的阴霾,终是收回目光,追上那道愈行愈远的漆黑身影。
背后,静谧幽深的山林弥漫着未褪的杀气,草木浅浅摇动,将一切掩埋进尘土。
隔日。
大街小巷笼盖着一层不安宁的氛围。
“听说了么,燕太子丹死了。”
“就是那个谋划刺秦,失败而逃的燕国太子。”
“啊,怎么死的?”
“还能怎么死,被燕王下令追杀——”后半句噤声加一个比划动作。
“这个燕王,连自己儿子都杀。”
“小点声。燕王是迫于秦国之威,不得不交出太子,否则遭殃的可就不止太子一人。”
“唉,眼下唯一敢于反抗秦国的人也死了,往后只怕再无人敢站出来与秦对抗......”
临街客栈二楼,敞开的窗边,常久低头抿茶,努力忽视传入耳中的声音,但显然有些困难。
她瞄了眼坐在对面的男人,他双眸阖着,似在休息,手臂覆在胸前,全然不在意外面的状况般。
鲨齿安静地摆在旁侧,发丝从他肩前垂下,深黑衣服上落着显目的白。
虽如此,常久却知,他无时无刻不保持着清醒与警觉。
再仔细看看——脸色比之前要好了很多。
“说起来,之前刺秦那名燕人,秦王已查到他的身份,是墨家的人。”常久试图开启话题。
这在不久前还称得上轰动诸国的消息,现如今余波也已快平息。
“除了荆轲,墨家里似乎还有位叫高渐离的剑客,实力高深,用的水寒剑在剑谱排名十分靠前。还有一位叫做雪女的高手,还有人称‘江湖第一神偷手’的盗跖......”
数着数着,声音渐消。
似回忆起什么,常久逐渐出神,沉默下来。
又或者不该叫做回忆,毕竟是发生在未来的事。
卫庄微微抬眸,语气寡淡:“你很欣赏墨家?”
“啊?”一句话令常久回神,发觉他在问她,才慢吞吞道,“还好吧......其实我对墨家所知并不多。”
知道的东西并非藉由接触得来,而是以另一种旁观的方式。
所以常久才能说:“虽然一直处于反秦阵营,但对百姓而言,也许他们才是锄强扶弱、惩奸扬善的英雄。”
“不过是一群自以为掌握正义,天真愚昧的家伙。”
不管过了多久,这种瞧不起任何人的态度始终未曾变化。
常久忍不住笑了。
见他蹙眉探寻的目光,她解释:“有段时日没听卫庄兄讲话,还挺怀念的。真像卫庄兄会说的。”
她的胆子越来越大了。
与最初时相比,现在几乎连遮掩的意图也放弃。
但卫庄懒得,又或者去无意追究。
“方才,你在想什么。”他问她。
常久一怔,随即迅速开起玩笑:“我在想卫庄兄啊。”
卫庄眉头沉冽下去,眼神冰冷地盯着她。
笑容被吓得收了回去,常久干咳一声:“额,我是说,我在想卫庄兄身上伤势如何了。”
撒谎。
卫庄紧紧盯着她的脸。
令人生厌的笑容。他看不透她在想什么。
——那个眼神,是一样的。
他们的眼中,究竟有什么。
“燕丹的死,你有何看法。”这个问题带着连他自己也未察觉的用意。
常久表情微凝,回答却不见多少犹豫:“求仁得仁。虽为太子,远胜他的父王。”
口吻是一种赞许,赞许的背后代表着一种赞同。
是的,死亡并不可怕。他想起那人道。
他内心不由冷笑,那他又是为何抓住这样的人不放。
“那个,冒昧问一下,卫庄兄这次找我来究竟所为何事?”瞅着时机,常久终于问出口。
卫庄不紧不迫:“今夜便知道了。”
今夜?
常久心里面开始打鼓,该不会要趁天黑出去干什么偷鸡摸狗的事。
过往经历直接影响了她现今的思考模式,等到夜里,她才恍然发觉:好吧,是她心思太不纯洁了。
天暗后,再次去到卫庄房间,正中的桌案上多了个显眼的盒子。
“这是给我的?”
卫庄不言,常久便当他默认。
在他面前将盒打开,里面是一株草。
细齿状叶,颜色极淡,接近叶片的地方呈白色,她看过一次便不会忘记的颜色。
雪蔓含珠草。
“这个......给我?”
再明确不过的行为,她已问过一遍,此刻却忍不住再次确认。
“这样的东西于我无用,我不需要。”淡漠语气一如既往的疏离和倨傲,仿佛他真的不需要。
虽然常久更想问他从哪里搞来的,然而在那之前,她先笑了起来。
她未向卫庄隐瞒自己咒印之事,也未刻意去说,能够找到这样一株,实非常人之力所及。
这世上留存的雪蔓含珠草到底十分稀少了。
“多谢。”
“举手之劳罢了。”
见他端着副不值一提的样子,执起酒樽悠悠饮酒,常久暗自琢磨了一会,道:“卫庄兄,也许你可以试着留意下最近墨家新任的巨子。”
卫庄动作停止,须臾,放下酒樽。
“理由。”
“与卫庄兄给我雪蔓含珠草的理由是一样的。”她笑道。
这算偏心么。常久不清楚,但她挂念卫庄的安危,不希望见他受伤,却是心底肯定的。
又是这样的眼神。
她什么也不问,可她什么也知晓。
卫庄瞳眸隐暗。
他仰头饮罢樽中酒,辛辣液体烧入肺腑,伤口位置隐隐生疼,而他需要这种清醒。
“那什么,还是少喝点酒吧。”
明白他不会听,可她依旧道。
这世间也有你无法掌握的生死。
少年端着一柄木剑,却像端着左右天下之局的权力之剑,从那双睥睨的眼神中,依稀可见日后站在芸芸众生巅峰的模样。
「心性高并非是件坏事,然,过高的心性总有被摧折之时,小庄,你需要明白,无论一个人实力强大到何种地步,也总有他无法掌握的生死。」
「生命从来只有两种选择,掌握与被掌握,」少年桀骜扬唇,「若是真有那样的人,我倒想见一见,看看究竟是什么在决定他的生死。」
夜雨淅淅沥沥下着。
水珠打在瓦片上,自缝隙间蜿蜒流淌至屋檐,连缀成细线滚滚而落。
地面各处积起水洼,行人不时踩踏,溅开微末水花。
一人匆匆自桥上穿行而过,撑着伞步伐略快地往这边走来。
卫庄立于窗边,俯视那支伞。
那人怀中抱着些东西,一只手压在胸口,用袖子挡去斜飘的雨滴。
将手中传信的竹片投入烛火,卫庄瞳眸里闪着幽烁寂暗的光。
那支伞越走越近。
——你的执念是什么。
——让她活着。
——让她一直活下去,只要你不死,她便绝无法死去。除非你能够再忍受一次,那样剖心挖腹的痛楚。
门被从外面打开。
“抱歉,卫庄兄,纱布貌似有些湿......了......”
甫一进门便自觉道歉的人在看到空荡荡的房间时,话语止息。
常久站在门口,往屋子里环顾一周。
桌案上的盒子仍旧静静躺着,除此外,寻觅不到任何人存在过的痕迹。
窗扉半开,冰凉夜风吹进来,引得烛台上的火光轻轻摇晃。
......也不必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吧。常久叹息,至少把药给换了。
踱至窗前,常久顺着宛若银线的雨丝往外探去。
萧萧夜雨融入无边无际的墨色,长街尽头消失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
常久收回脑袋,关上了窗。
屋顶一角,一道人影无声无息立着。
伴随吱呀的关窗声,他脚步轻转,而后消融于雨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