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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D2 ...

  •   跟何逊言分别后,秦律独自沿着长街走了很长的一段路。
      除了冷一点,这里下起雪来真是无可挑剔。城市狭窄却空旷,飞雪漫天,光秃秃的枝丫之间随意露出古朴神社的一角飞檐,或是寻常巷陌的半扇木门,处处可见禅意空寂。
      其实秦律并没有问过北原教授,是否介意他带着何逊言一起去看望。只是基于这些年的师生相知,他替老师做了这个决定而已。
      北原眼里早已没有俗人琐事,应当不至于在意自己正病着的时候,在一个不相干的外系学生面前形象如何。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老先生的底层逻辑,很可能会觉得探望一个状态不佳的病患本身,已经是在“给年轻人添麻烦”。顺着这个思路揣测,秦律索性两边都没提这件事,擅自拿了主意。
      跟以前读书的时候一有空就满城闲逛相比,三公里的路实在不算什么。可这一路走来,雪越下越大,等到了门前,看见工作人员有些惊讶眼神落在自己肩上,秦律才发现自己身上都积雪了。
      “请进请进……这样的天气真是辛苦了。您需要先喝一点热水吗?”
      一身狼狈进去见师长,秦律自己也觉得失礼:“多谢,不用麻烦了。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借用一下洗手间,稍微收拾一下?”
      姑娘微笑着给他指了方向。
      秦律说“谢谢”,她回答“不用谢,北原先生有您这样的学生真是幸运”,秦律只好又搜肠刮肚想着如何回复她。这要命的客套一直延续到两人一前一后靠近了走廊的转角,他心里已经叹了不下三四回人类真是麻烦,正神游天外的时候,姑娘的脚步却忽然一顿。
      “……秦先生,请稍等一下。虽然很冒昧,但还是有些事情,我希望您在见到北原先生之前能够了解。”
      秦律从这无比委婉的沟通里艰难地分辨出,她是有话要跟自己说,于是点头:“不必客气,请讲。”
      “先生近来状态不佳,这个您应该已经知道了。他有时候会在谈话中间走神,或者睡着,我们发现这个情况已经有一周多了。刚开始我们想减少访客,多安排时间让他休息,但先生显得很不高兴,也拒绝回答我们对细节的询问……我冒昧地猜测,先生可能已经在心里接受了自己精神不好的事实,不想让我们大惊小怪。”
      这已经说得极其客气了,秦律毕竟更熟悉北原这个人,也就更直言不讳:“那也可能是他不肯承认自己居然会睡过去这种事?”
      这里是疗养机构,如果发现了需要积极医疗介入的问题,大多会建议病人回到大医院去。换言之,选择在这里的都是治疗已经告一段落的,病情略有起落都很正常,病人亲友需要的也只是知情而已。姑娘已经习惯了用最温和的言辞交代情况,然后收获同样不咸不淡的回应,不料这个中国人如此直接,倒是被说得一愣。
      “或者抛开他的想法不谈……”秦律并不想跟她一起纠结该怎么措辞的问题:“先生这样算是正常情况吗?”
      到底是不是真的关心病人,做这一行久了的人都一目了然。姑娘似是有些触动,再开口也直爽不少:“毕竟是有过脑出血,恢复进展如何,将来能恢复到什么程度,其实都不好量化。如果情况持续恶化我们会处理的,目前这样还算可以接受吧。”
      听了她的回答,秦律并没有立刻再挪动脚步,而是皱着眉头站在原地,又犹豫了好一会儿。
      “那如果一会儿他睡着了,我是应该请你们过来看,还是……”
      姑娘原本已经要告辞了,闻言又抬眼一笑:“如果不赶时间的话,请您耐心等待一下吧,尽量不要让先生发觉谈话中断过就是了。好像别人不提起的话,他很愿意就这样装糊涂呢。”

      十八岁到日本读本科,入学第一天就见了北原先生第一面,秦律至今记得自己紧张过度,结结巴巴做了自我介绍之后,北原坐在桌前,抬头看了他一眼,只问了一句话。为什么喜欢折纸。
      他好像答的是,折纸能让自己静下来。
      北原当时完全没有笑意地说,能让一个人静下来的事情很多,折纸有什么特别。
      秦律说自己很笨,经常被纸割伤,如果不巧伤口在关节上的话,要等很久才会愈合。每一次疼痛,都在反复问他折纸有什么特别,可是从小到大有过这么多次伤到的经历,自己还是只喜欢折纸。或许这就是特别之处。
      老男人鹰一样锐利的眼神,因为这样的回答逐渐柔软下来。对年少固执,非要来日本拜师学艺的秦律而言,那是个奇迹般的过程。
      如今这样一个人,却已经垂垂老矣,甚至到了需要护理人员来提醒秦律,最好不要戳穿他没有精力撑过一次正常对话的地步。
      秦律久久地站在房门口,额头抵在墙上,努力地平复翻滚的心绪。如师如父,相处的时间又这样长,他生怕这一推门进去,自己被北原一眼看穿。
      他怎么忍心让先生陷入这样的情境。
      酝酿再酝酿,真敲了门也进了房间,一眼望见显然又清瘦了的恩师,秦律自觉还是没控制好神色。
      北原也是不擅社交的人,应该是被他一瞬间的反应惊了一下,紧接着竟然露出了一个近乎慈爱的笑来。
      他说:“真是不好意思啊,让你刚送走了父亲,又要面对我现在这个样子。”
      这一下真是猝不及防,秦律怎么也没想到还有这么安慰人的……甚至来不及想着到底是不是安慰,他已经哽咽了。
      一个太久没流过泪的人,慢半拍才想起眼眶发热、鼻腔发酸这些症候的下一步是什么,然而就是这一念的工夫,秦律没控制住自己的声音。
      “没事,我……”
      话音一起,听着就不像没事。
      北原十分体贴地扭头去看窗外,给他留足了面子。
      秦律捂着眼睛站了一会儿,纸巾就在床头柜上也不去拿,北原终于还是看不下去,抬手指了指自己床边的椅子:“坐吧,别把时间都浪费在哭哭啼啼上。说不定一会儿护士就要来赶人了,他们好像一直认为我一个人躺着才叫好好休息。”
      真是越老越任性,这话说出来,刚才那种感伤的气氛也就淡了不少。秦律稍微清一清嗓子,觉得没什么异样了,才出声道:“我就是来看看先生,没什么别的事情,也谈不上浪费。”
      “上回你跟学校的人一起来的,我倒有话不好问你。你家里怎么样了,上次你回去,本来不是做好了长留的打算吗?后来呢?”
      北原先生这场病来得仓促,秦律答应回来的决定也仓促,这还是头一回,师生二人面对面谈起整件事。
      秦律回望老师关切的眼神,深吸一口气,尽量简洁地说:“他们通知我的那个时间点,我父亲只做了初步的检查,不确定还有多久。后来我回去了,他走得比我以为的快很多。家里虽然人多,但都只有血缘关系,我从小没见过几面,再待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他自己答得平淡,就像说得是别人家的故事似的,听者却难免有几分唏嘘。北原沉默良久,长叹了一口气:“那你母亲……”
      秦律已经能从果篮里挑了个苹果,拿在手里开始削了。折纸的人手比常人要稳,运刀也纹丝不乱,听到这几个字,秦律并没有多大反应,依旧那么无波无澜地:“毕竟是她的恩师,她百忙之中飞回来了一趟,但没去参加葬礼。毕竟原配在,她这个给老师生了孩子的学生到底算是什么身份呢……总之尴尬得很。事情办完,第二天我陪她单独又去了一趟。她和我父亲的这点情分,也就算尽了。”
      北原这辈子深交的朋友不超过五个,像眼下这种全是私事的谈话大概真的太为难他了。秦律等了半天都没有下文,自己默默地把苹果分成小块,插了叉子递过去:“……多谢先生,这些话能有机会说出来,我觉得心里舒服多了。”
      北原哪里不明白他在给自己递梯子,赶紧顺着下来:“家里的事如果这么不愉快,就不要多想了。学校里永远有你的位置,你想做博后的话,回来做也是一样的。”
      秦律默默点头。他跟着北原做研究、学折纸的年头都很长了,其实从没做过别的打算。要不是博士快毕业的时候传来父亲病重的消息,他根本不会回国折腾这一趟。展览也好,会议也好,本来就是打算北原监督指导,他牵头干活的,没人比他更清楚接下来该怎么做。
      屋里再次静了下来,老先生的呼吸逐渐变得悠长。秦律生性喜静,对声音格外敏锐,甚至不需要抬头去确认,只是轻手轻脚地站起身来,给睡着的老师盖好了被子。
      又过了一会儿,护士姑娘进来查看情况,秦律竖起食指抵在唇上示意她噤声,于是她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在一片明知无人倾听的宁寂里,秦律忽然又开了口。
      “我刚才去还愿了。先生说得很对,有时候信不信是一回事,说不说又是另一回事。既然有了愿望,说出来才有实现的可能,果然是这样。”
      北原正好半睡半醒,也不知听清了没有,半晌才声调低缓地应道:“……真的实现了吗?”
      “嗯,我遇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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