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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十八 ...


  •   归梦看着眼前的人,似看着自己二十年的岁月一点点在眼前粉碎。
      一切都是假的。那些浅淡的温度,那些夜半的温柔,通通都是假的。
      那一年陷入巨大的噩梦里,而后醒来,之后流年如水,十年,又十年,只道早已醒来,如今才知道这梦,一做便是二十年。
      还不如当时便死了。
      他整个人贴在墙上,头无力地靠着,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如同困兽,妄想找到出口。
      景容站在他五六步之外,没有再逼近,看着归梦的样子,眼神微微地变了,转瞬便又化作了如海的深沉。
      程卿靠在床上,这时却突然翻了被子下床,利索地穿上衣服,自衣服堆里翻出一柄匕首,径直走到归梦跟前,手肘压着归梦的身体,刀尖抵在归梦咽喉,残酷一笑:“这么些年,我也满意了,一切就此为止吧。”
      归梦缓缓闭上眼,死亡就在面前,他的心中却升起了一丝淡淡的喜悦。
      “阿卿。”就在程卿手上用力之际,景容低叫了一声,匕首浅浅地划过归梦脖子,留下一道淡红血痕。
      程卿却是双眼微红,一咬牙把刀子摔在地上,转过身便冲到景容面前,扬手一巴掌打过去。
      景容冷静地抓了他的手,声音依旧低缓:“别胡闹。”
      归梦睁开眼,看到的是程卿僵在半空的手软了下来,他死死地咬着牙,低下头去,而后回头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
      那种巴不得将自己喝血吃肉的恨意,让归梦自心底冷了起来。
      这个人对景容的执念,让人觉得可怕。
      景容却似什么都看不到,只放了手将程卿轻推到一旁,然后走到归梦跟前,笑道:“你辛辛苦苦从扬州跑来,总不能只看这么一场。你要救子桑南,我放了他便是。”
      如此突然,让归梦猛地睁大了眼,以为自己听错。
      景容唇边的笑意却因为他的表情而加深了:“放过你,放过他,又能如何?我随手都可以捉回来。你们又能逃得多远?事情还没有结束。”
      归梦心中一颤,等着景容说下去,宛如等待审判的犯人。
      “何况,你以为逃出去,便能与他双宿双飞?你总以为是自己连累了他,可你知道,子桑南是什么人吗?”
      归梦又是一惊,而后便听到程卿哼笑一声,他惊惶地抬头,便听到景容说下去:“二十年前,子桑南进京读书,你知道他师从何人?”
      归梦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他的亲娘,是当朝二皇子的表姨。二十年前,他因为扬州神童的美名,被召入宫中,当二皇子的侍读。也就是,当今太子三洲夙容的侍读。”
      归梦站在那儿,已经连惊讶的表情都无法做出了。
      太子侍读。这样的人,长大了,往往在朝中任个不重不轻的官职,待太子即位,便往上提拔重用。子桑南这样在扬州一呆便是十年从未升迁的,实在罕见。
      归梦替景容做了十多年的事,哪怕景容不曾多说,他也明白景容所做为的是什么。
      皇长子党跟太子党,朝中分庭抗礼多年,便是他自己,这十多年间,也不知多少次依仗着秦楼当家的身份,间接替景容除掉碍事的人。
      尤其是二十岁那年。他不过是把一封伪造的信藏入对方的衣服里,便牵连了太子一党大小官员近三十人,其中三人株连九族,便是在他二十一岁生辰当日问斩的。四百六十三条人命,让他在之后很多年里,午夜梦回,无法安生。
      刚开始,还是景容夜夜陪在床前,才赚得片刻安稳,回头想去,归梦还心有余悸。
      看着归梦脸上发白,景容似也想起了旧事,脸上笑意越深,眼中却一片冰冷刺人:“你可还记得顾大人?”
      归梦脸上血色尽失,睁着眼看着景容,眼中已尽是哀求。
      “顾大人有个儿子,那时也送进宫里来伴读,虽不是太子侍读,却与太子情谊极深,宫中人人皆知,二殿下,子桑家的少爷子桑南,顾大人家的少爷顾千秋,是挚交好友。”只是一句,轻若飘鸿,听在归梦耳中,却是重若泰山,“顾千秋因被株连,死时才十五岁,为了这事,二殿下跟子桑南都伤心了很久呢。子桑家的小鬼似乎还曾赌咒说,终有一日,要将凶手捉出来碎尸万段,以还顾家清白。”
      “不要说了……”归梦慢慢地捂了脸,顺着墙上一点点地滑落下去。在看到景容与程卿在一起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已经不畏惧任何事情,如今才知道,现实的残酷永远没有尽头。
      他甚至已经找不到活下去的勇气了。
      “你要走,我便放你走。”景容在他耳边轻声低笑。
      走?可是他已经不知道可以走去哪里了。哪里都没有路。
      如果二十年前便死去,是不是就什么都不必承受了?
      怀着对子桑南的怨恨,在□□的折磨中死去,远比如今要来得幸福。
      恍惚间程卿和景容似乎离开了房间,又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走了进来,看到他时,那人很是惊讶,在他耳边不断地唤他的名:“归梦,归梦!”
      他抬起头,看到的是子桑南满脸焦急,好一阵,他才惊慌起来,颤抖着叫了一声:“子桑南……”
      三个字,宛如惨叫。
      子桑南似是被吓住了,一把抱住他,非常用力,像是怕他会在下一刻消失在眼前。
      归梦却只觉得相触之处都是火灼的痛,让他无法控制地惨声叫了出来:“不要——”
      子桑南被他吓了一跳,却越发将人搂得紧了,连声问:“你怎么了?”
      归梦拼命地挣扎了起来,嘴里不停地重复:“别碰我,不要碰我,求求你,不要……”
      他越是这样,子桑南越是不敢放手,丢下往日种种伪装,心疼都写在了脸上,他看着归梦几欲崩溃,忍不住颤声问:“你是不是为了救我,做了些什么?”
      归梦充耳不闻,只是挣扎,子桑南却道他是默认了,心中便越发疼了起来,将人死死搂住:“你这傻子……”
      “不要碰我,不要,不要……”归梦已经无法去辨认他说了什么,更不知他话中含着何种意义,嘴里不断重复着同样的哀求,疯子一般。
      一声声落在耳中,子桑南心如刀绞,最后只大喝一声:“归梦!”
      怀中挣扎不断的人便突然停下了所有动作,似连呼吸都停止了一般,僵在那儿,一脸惨白。
      子桑南屏息,凑过去轻咬住了他的唇,而后小心翼翼地探过舌去,挑开他的牙。
      而后是极尽挑逗的一吻,子桑南始终强抑着心头的惊惶,一次次地小心的试探着,等待着他的反应。
      好一阵,子桑南的呼吸渐重了,才恍惚听到归梦的喘息,宛如自喉咙间强挤出来的一声闷哼,让子桑南一直悬着的心慢慢放了下来。
      “唔……”似是终于发现了自己的处境,归梦猛地张口,用力将子桑南推开,站在原地拼命喘着气,看着子桑南的双眼里充满了惊恐。
      子桑南眼中一黯,随即便笑了开来,走上一步,伸手去牵归梦的手,柔声道:“我们回去吧。”
      归梦满眼空茫,只傻傻地任他拉着往外,如同丢掉了灵魂。
      子桑南紧紧地揣着他的手,将人往外带,一路上没有人阻拦,子桑南却还是将归梦带出了很远,直入了安淮城中,听着耳边人声喧嚣,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几欲软倒。
      回头看归梦,见他依旧只如没有灵魂的偶人般任自己牵着,才暗自振作起来。
      不敢在安淮再留,子桑南雇了马车,一路往扬州直奔。一路上,不管他说什么,归梦都是不闻不语,静静地缩在车厢角落里,连表情都敛尽了,如同陷入了自己的世界。
      直待入了扬州城,子桑南要把他带回家中,他才第一次开了口:“放我下车,我回秦楼。”
      子桑南既是惊喜又是黯然,好一阵说不出话来,归梦却已自己推开了车厢的门要往外跳,子桑南慌忙拉了他一把:“你干什么!”
      “回秦楼。”归梦声音幽冷。
      子桑南咬牙看了他一阵,探头吩咐车夫:“去城东秦楼。”
      车夫应了,别过马头,归梦这才又坐了下来,不发一言。
      子桑南也一直忍着不说,直到了秦楼后门阶前,归梦下了车,他也跟了下去,让马车等着,便追着归梦一路入了后进的房间前。
      归梦停了步,一手扶门,回过身去,端起一身冰冷:“请子桑大人止步。”
      子桑南只当听不见,侧身闪进屋内,反手掩了门,直看着归梦:“跟我走。”
      “秦楼便是我的归宿,子桑大人还要归梦去哪里?”
      “不要管秦楼了,跟我走。”子桑南的表情极认真,似完全没被归梦的拒绝击倒,“我马上辞官,我们离开扬州,找一个地方重新开始,好不好?”
      归梦眼中明灭,半晌粲然一笑,转过身去躲开了子桑南的目光:“可是归梦喜欢扬州的繁华。”
      “你喜欢热闹,我们可以去金陵,去苏州,去杭州,江南路千里,不只扬州一处繁华。”
      归梦微蹙了眉,哼笑道:“你我又以什么身份一起?朋友,还是兄弟?”
      子桑南伸手将他的身子扳过来,正对上他的眼,一字一顿地道:“夫妻。”
      归梦眨了眨眼,愣在当场。
      只见子桑南柔声说下去:“我不管世俗,也许无法给你一个真正的名分,但我们可以像真正的夫妻一样相处,执手终老。”
      不能说不心动。归梦的手被子桑南握着,好一阵才生硬地抽了回来,他一笑:“若一日你腻了,我又该如何自处?还不如留在这里,便是老死,也有个依靠。”
      若是从前,说不定真的会依了他,再不管种种执着种种顾忌。可如今,已经不可能了。
      从安淮到扬州,一路上他只要闭上眼,就会开始害怕,不知道什么时候子桑南会发现自己曾做过的事情,不知道什么时候子桑南的脸上会露出恨意来。只要闭上眼,就会忍不住地想象,想象子桑南怀着恨意,将自己凌迟。
      “纵然子桑大人情深如海,归梦也未必就能一辈子不变,如今也不过几分床上的情谊,再过几年,归梦也老了,你我怕是要相看两厌。倒不如我自经营我的秦楼,子桑大人依旧回去当你的知府,何时动了情欲,花个价钱,彼此尽兴。”
      “归梦!”子桑南伸手又要把他的身子扳回来,想让他看着自己,这一次归梦却执拗地不肯回头。“我不信这十年,你我之间就真的只有欢场间的淡薄情谊!”
      归梦唇边笑意漾了开来,顷刻便自然而灿烂:“子桑大人还不懂么?非要归梦将话挑明白?除非你大富大贵,否则我何必舍了秦楼,舍了主子,跟你去熬那小日子?”看着子桑南的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归梦的心也似一点点地往下沉去,“说到底,归梦也不过是贪图富贵的凡夫俗子,子桑大人还真把我当作谪仙了不成?”
      “你就非要如此自甘堕落?我不知道你为了我在三洲景容那里吃了什么苦,我只是想带你离开,再不管过去种种,重新开始……”
      没等子桑南说完,归梦已经大笑起来:“子桑大人,你以为如此就算一往情深?在你眼中,归梦终究与十年前一样,自甘堕落,龌龊不堪。如今你要带我走,说什么重新开始,执手一生,也不过是以为我为了救你吃过苦头,要补偿我罢?只可惜归梦不稀罕。只要子桑大人不惹事,过些日子,主人下了气,便会忘了归梦的过错,往后依旧是个再大不过的依靠,何必要跟你走?你不过一个小小知府,若是辞官,便只是一无所有的平常百姓,你拿什么跟我家主子比?”
      子桑南脸上的温柔浅笑终究支撑不住,褪尽后只余半分苍白,他看着归梦,好久,终于转过身拉开了门:“梦当家爱权爱财,是子桑南看走了眼,误把石头当翡翠。便依你的,你自做你的秦楼当家,我当我的扬州知府吧。”说罢,再不停留,抬步摔门,扬长而去。
      归梦看着他的背影渐远,唇边慢慢勾起一抹浅笑,那一笑宛如细致地描绘在脸上,他端正一揖:“归梦恭送子桑大人,他日得闲,别忘了再到楼里坐坐。”

      此日分离,便如一刀横断两段日子,自此往后,似又回复了过去日常,子桑南经常夜里到秦楼独坐,跟归梦抬杠,偶尔兴起,也如从前那般掩了门床上缠绵一夜,仿佛中间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一去月半,转眼春暮,这期间程卿和景容都像是消失了一般,再没在两人面前出现过。
      秦楼里便连半分波澜都没有,夜夜笙歌。
      到后来子桑南带来一个叫堂满的客人,说是京城里当官的不能得罪,让欲袅小心伺候,欲袅却大大地扫了那人的面子,人家追究起来,子桑南领了人上门,一来一去,才寻到了变化的痕迹。
      终究已经不一样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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