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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C0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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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岁大的孩子,才不过上小学二年级,背光的教室门口,她的一个远房亲戚站在那里,面色焦急地等待着。
而她的老师,那位有着和她妈妈一样温柔音色的老师,牵了她的手,蹲下身跟她说:“你乖,收拾下课本,跟你阿姨先回家好吗?”
她不解:“可是,还没有放学。”而且来接她的,也该是她的妈妈,而不是那个不怎么熟的阿姨。
老师不知道该怎么同她说,只轻轻捏了捏她的小手,尽量语气如常:“乖,你先放学,先回家。”
她打小就不是一个很会刨根究底的人,老师让做什么,她就乖乖听话,去做什么。
所以她收拾好了课本,背起她粉嫩的小书包,临走还不忘跟她的老师说再见。
她也没有料到,那会是她最后一次,见这个老师了。
不太熟的阿姨,领了她匆匆出了学校,开了车,却没有回家。半个小时后,她们在一栋白色建筑前下了车。
八岁的二年级小学生阮云梦,已经能认得那栋建筑外墙上,贴着的一排大字了:医科大学附属医院。
她来不及询问,她身体好好的,为什么要带她来医院?她疫苗都已经打过了。
小小的人,没头没脑,只在阴森幽暗的通道里,看见她熟悉的一个人的身影时,方松开了那个不太熟的阿姨的手,朝那人奔了过去。
“哥哥!”她大声地喊,奔跑时马尾打在了书包上,沙沙地响。
她的哥哥转过身来,通红的眼睛,却给她吓了一跳。明明就只剩一步的距离,就能够扑进他的怀里,她却生生止了步。
“棉棉。”她没有动,她的哥哥,却主动蹲了下来,倾身抱了她入怀。
她这才看清,那扇紧闭的门前,围了一圈人,有她认识的,更多的,却是陌生人。他们无一例外,不是在淌眼抹泪,就是在垂头丧气。
她有点害怕起来,却还不忘安慰她的哥哥:“好了好了,”她学着老师们的口吻,拍了她哥哥的背,“没事没事。”她说。
而她的哥哥,只将她搂得更紧。
他们兄妹俩,都没有亲眼见到,那顶“手术中”的灯熄灭,拿下口罩,疲惫不堪的医生,从手术室里出来,对着等候在外的人们摇头,说他们已经尽力了,然后安慰悲痛大哭的人们,劝他们节哀——这些,阮云梦只在更大一些的时候,从外婆家那台旧旧的电视机上,见识过。
他们兄妹俩,被大人们强制要求回家去。
家里头一回,没有准时飘起饭香。已经饿了的阮云梦,不敢去烦客厅里,坐着叹气的不太熟阿姨,她偷偷溜进了她哥哥的房间里,就看见她那一向开朗阳光的哥哥,正蜷缩在了床脚边,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她悄悄走了过去,软乎乎的小手,去碰了她哥哥略显冰凉的手背。
察觉到那一丝温热,她哥哥抬头,还是那双通红的眼睛,却伴随着一丝诡异的微笑。
“这下好了,我们再不是一家人了。”
她就是这时候,突然醒了过来的。心有余悸的同时,手机还在振动着。她翻身拿过了手机,一串陌生的号码,分明是国外的,又是诈骗!她愤愤挂断,重新倒回了床上。
却再也睡不着了。
一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来的,便是梦中孟云泽那张有着诡异笑容的脸,明明那个时候,他哭着对自己说的,是:棉棉,我们没有爸妈了。
其实要准确点说,是她没有妈妈了,而他,没有的是爸爸。
都是未成年人,很自然而然的,她的监护权,又回到了她的亲生父亲那里。而她的生父,坐了两个小时的飞机,从更南边的一座城市,来参加他前妻的丧礼。
丧礼后,他就要带走她这可怜的女儿了。
她到现在都还记得,那天的艳阳高照,香樟枝叶投射在车窗上的斑驳阴影,她就是透过那片阴影,拼命在人群中去寻找,孟云泽的身影。
丧礼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明明那天晚上,他对她发誓,他们会永远都在一起的,永远都不会分开。
男人都是骗子,她告诉自己,就算那个时候的孟云泽,还只有十七岁,还只是个男孩子。
也还是骗子。
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最终还是爬了起来,光了一双脚,静悄悄打开了房间门,沿着亮有昏黄壁灯的走廊,一路往下,到了楼下餐厅。
餐厅里的灯还亮着,长长的餐桌边,是孟云泽仿佛静止的身影。他一手搭在了唇上,正全神贯注,看了面前的笔记本。笔记本亮白的光,打在他原本就立体的脸上,更显轮廓。
没料到他这个时候还在工作,才踏下了最后一级楼梯的阮云梦,转身就想要再上去,却不妨身后一声:“又不穿鞋。”
她转身,讪讪地笑,自觉去了鞋柜前,随手拿了双拖鞋出来,也不管是不是合脚,就地套了上去。
“睡不着?”孟云泽明知故问。
她走到他对面坐下,光溜溜赛雪似的胳膊,交叠着放在了餐桌上,跟着脑袋也靠了上去:“做了个噩梦。”她闭起眼,“梦见了十年前的时候。”
都怪他,先前问他这十年里,为什么都没有去找过她,他又沉默了。
女人本就是容易多想的生物,他不说,她就能自己在脑海里,设想出千万种缘由。
种种都对自己不利。
孟云泽沉默了一下,随即起身:“那我给你热杯牛奶吧。”
冰箱里食品齐全,早在过来前,就有专人来打扫和添置过。
阮云梦捡起果盘里一个苹果,在手上抛着玩:“这么晚了,你还工作呢?”
“欧洲的客户都正好上班呢。”拿了奶锅的孟云泽,笑道,“时差,没办法。”欧洲人又不放十一黄金周假。
“天天都这样?”她问。
“偶尔吧。”他笑,“毕竟熬夜太多,我也怕秃顶,怕猝死。”
她盯了他那头浓密的黑发,笃定:“放心,你不会秃的。”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正想要答谢,就听她又说:“就算秃了,也会是个帅气的秃子。”
他一时哭笑不得,她干脆又补了一刀:“比如就像马强那样的英伦帅大叔。”
他摇着头笑:“我这个年纪,也还能被叫上一声哥哥吧?大叔?还不至于。”
她无动于衷:“在我这个年纪的人看来,你就已经是大叔了。”
也是,他们差了,差不多都快要十岁的年纪了。
他只好自我安慰:“行吧,至少长得帅的,才能被叫上一声大叔。”
牛奶热好了,倒进透明玻璃杯里,送到她面前时,他叮嘱:“小心烫。”
她看着那杯还在冒着热气的牛奶,思考着要不还是先把苹果吃了吧。
看穿了她的心思,孟云泽顺手从她手里拎走了苹果:“再吃,小心睡不着觉。”
她撇了嘴:“周扒皮。”
“是为你好。”孟云泽将苹果放回了果盘里,“不然你想直接坐到看日出的时候?”
现在距离日出,还有差不多五个小时。
“不,不了吧。”她捧起了玻璃杯,嘬了一小口,还是忍不住皱了眉,“烫。”
“再放凉会儿。”他笑。
寂静的夜,她等着一杯滚烫的牛奶凉下来,对面的人,神情严肃地盯了笔记本屏幕,难得的郑重。
她突然就想了起来,小的时候,他们也曾这样面对面坐了,他写他的高中作业,她抄她的汉语拼音。唯一不同的,就是厨房里浓郁的香气,和咕噜咕噜响的汤锅。
虽然再也回不去,但眼下,她也觉得暂且满足了。
“想什么呢?又发呆。”孟云泽合上了笔记本,抬眼就看见她愣愣的神情。
“没,没什么。”她说,抓起了玻璃杯,吹上一吹,轻轻试探着,抿上了一口。
知道她是在撒谎,孟云泽也不去拆穿,只起身,说道:“把牛奶喝了,上去刷个牙,就睡吧。”
她没回应,只沉默地饮着牛奶。
“我先上去了。”他绕过长长的餐桌,经过她的身后,又揉了揉她的脑袋。
猝不及防,她松开了还握着的玻璃杯,反手就去抓了他的手掌,转身,她抬头看了孟云泽,问:“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他一愣,继而笑:“不是说,这个问题,以后再回答你吗?”
她固执:“以前我们是一家人,所以你对我好,现在我们已经不是了,为什么还要对我好?”
他答不上来。他自己都疑惑,他这都是在干些什么?弥补她?还是在做慈善?
他似乎,也没那么善良。
等不到他的回应,她便自顾自地说话:“如果有一天,徐奕彤也跟你没了法律上的束缚,你会像对我一样,去对她吗?”
他会吗?他觉得不会,可他也说不出口。
握着他的掌心,贴上了自己的脸,她替他说了出来:“就算真有那么一天,我也不许你像对我一样,去对徐奕彤。”
她承认,她不是一个大方的人,很多时候,她的心眼,不比一根缝衣针的穿线孔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