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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遗忘之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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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座塔沉默地站立在布达佩斯郊外的旷野里,宛如一个隐藏在世界之后的最初的巨人。它身后的天空是风沙浸染过的混乱和陈旧,它身下的荒原在风的呼啸中起起伏伏呈现着极深的褐色。它本身也是暗淡的,看不出塔身的材质,与所有的背景融为一体。它大约有三四十米高,但并不指着天空,甚至低头不去看它。整个结构因为强烈的坚硬感而具有一种向下沉的感觉。
远处有几棵不成气候的枯树,树枝干瘪交错地横陈着。风里偶尔裹卷着一两声羊的叫声,又如一条丝带般飞速被抽走。我站在塔的门外,退后几步,望着这个低头不语的巨人,一种本能的退缩试图左右我的双脚。
塔的门很小,只有旅馆的房门那么大。里面是完全的黑暗,黑得凝固,像有一种无形的密度极大的空气充斥其中,让人想起深渊般的宇宙黑洞。我尽可以退却,就此转身回到布达佩斯,在多瑙河畔住一夜,第二天搭乘火车离开匈牙利,从此高枕无忧地生活。这当然是可以的。
当我穿越由布达佩斯郊外的空气与黑暗高塔内部相连接的一层薄薄的交汇面时,一种没入水中般的流动感由我的鼻尖一直传到后背。我的眼睛闭了一下,使眼球没有感受到这种交换空间的异样。微微湿冷,像藏酒的地窖。
一般来说,空气是轻柔无感的,不具备具体质量。除了尊敬的皇帝会穿这层高贵的衣裳,旁人并不意识到它的存在。如同羊水在母亲的子宫里包围胎儿,胎儿也是无感的。我站在跨入塔门的第一步,一边寻找打开手电筒,一边想。这里的空气是如羊水般传导力强于空气,还是完全回避传导作用?
一束强烈的光线一直照射到高塔通道的深处。我吁了一口气。我如同置身于一截通道的中段,而塔门就在身后。四周的墙壁看上去是砖木结构的,其陈旧程度堪比狮身人面像。在稠密而湿冷的空气里有模糊的被放大的水滴声。前方的通路带着圆润的弧度,光线在通道与我站立的点形成半圆的地方力竭。我最后犹豫了一下,将多瑙河的咖啡、舒适的旅馆赶出脑海,开始行走。
我的动作是有规律的,在一段恒定的空间与时间中,我的身体自动地保持同一种状态。肌肉的每一条纤维都在告诉我我是在海中漫步,手臂不由自主地由摆动变成了挥动。“嗒……嗒……嗒……”带着拖腔的脚步声叫我讨厌,像一声开场的锣响,会有什么东西在这之后登场。那回声引起条件反射的一瞬间叫我在跨完每一步后背脊都是一阵冷麻。我的心脏一荡一荡的,不,我绝不承认,在家中、在大西洋上、在布达佩斯的旅馆中所形成的所有一探究竟的热情在这短短的一段行走中就被稠湿的空气腐蚀掉了。
望着阴沉的通道中手电筒光线与黑暗的分际处格外容易让人的胃收缩,因而我尽力不去看它。砖墙砌得很整齐,整齐到每一条接线都一模一样,不停地向后退,又迎来一样的形状,向后退,还是一样,手电筒光线所照出的那个半圆也一直没有变,不断有新的砖壁出现,消失……我的五官仿佛在向后拉伸,脚步匀速加快,快到至少三倍于空气阻力中的一个极限。模糊而空洞的水滴声一直响个不休。“嗒……嗒……嗒……”……哦,不,这同样让人讨厌,可是我没办法用手捂住耳朵,不仅因为我需要打手电筒,更因为在这样的状态中任何一种突然的变化都会让人莫名其妙地吓到心胆俱裂。包括突然回转身逃出塔外的可能性。那样的话,无论还能不能走到塔的出口我都会因为背后无限深的黑暗而半路昏倒。一切只能慢慢进行改变,就像我的步伐。这段无尽的通道也许会给我永恒的时间去解决走与不走的问题。因而,我一直在走。
我想我是陷在一种奇异的真空之中。有空气,而又没有。如果我能摆脱这一窘境,或许可以给天文研究者提供一种全新的假设——哦,不!恐惧与后悔总是接踵而至,我的胸腔一阵激动,徒劳地试图改变这一现状,并将一股气息抛向我的喉咙。这一瞬间,我突然想起旅馆的主人关于这座黑暗的高塔所给予我的警告。在那段对话结束后与目前这一刻之前,我竟然没有一次想起过它。旅馆主人那被糊过泥巴般的脸十分鲜明地在我脑中一闪。以及旅馆明黄的灯光,苏门答腊岛的咖啡,提拉米苏蛋糕。
那扇门的突然出现让我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吓得差点瘫倒在地,眼前一阵白光,跟着一阵金星。也许那是因为在见到它的一刹那我的脚步突然慢了下来,无尽的砖墙遭到了打断,只有水滴声仍然持续,让我终于没有当场昏迷。我记得那扇门和塔门差不多,黑色的门框,没敢细看。好像被什么人匀速追赶似的,我一头扎进那扇门里。在进门的时候,又有一层如入水般的浸没感拜访我的鼻尖,抚摸我的全身。我全身都是冷汗。
塔内究竟有多少个这种门,我不知道,完全不知道。完全一模一样的砖木结构和一样弧度一样直径的半圆,还有那该死的水滴声。全都一样。哦,不,绝不能这么情绪化,在这种容易被自己吓死的情况下,至少要让理性如僵尸般挺立在那里,作为所有肌肉运动的精神依靠。确实,让我冷静下来,有一样东西是发生了变化的,就是与我面部皮肤直接接触的,与我肌肉组织间接接触的空气。
在我僵硬的理性所能坚持的遇到门洞往里走的信念下,我觉得每穿过一道门,空气就在发生些微的变化。似乎是密度的改变,我手臂和腿脚所遇到的阻力时大时小,耳边的水滴声也在清晰与含糊之间变动不停。在经过某一扇门和它之后的通道时,我甚至觉得视力模糊,手电筒的光线开始产生波纹。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极度微薄的,漂浮不定的声音。透过我已经无法分辨究竟是包含空气的水还是包含水的空气的充斥物,在这声音被我的耳朵捕捉到的一刹那,我的心脏再一次疯狂跳动以表示惊吓。
蝙蝠被人们赋予人形,于是成了妖艳的吸血鬼,狼被人们赋予人形,于是成了月圆之夜的狼人。我实在深恨人类的这种自我膨胀,以为世界上的一切都可以被冠以一字而成为同类。我实在不想承认那种声音是人声,如果我这样写,我的钢笔会立刻怒穿笔记本的纸张,并且再接再厉地笔尖开岔,说不定我还将爆发心脏病趴在桌上死去。哦,上帝,如果你立刻走进洗手间放一洗脸池水,然后将脑袋整个塞进去,再试着倾听客厅里你妻子和丈母娘的秘密谈话,你将会理解我在那个永不改变的让人向内恐惧的环境里所听到的是何种类似人声而又不能确定的声音。
它们先是一丝一缕,像一条围巾在风里飘动那样向我飘过来,随着我不断的行走,重复的动作和心脏惊吓以至的轻微耳鸣,它们变得像水波,像一剂墨汁注入清水,一阵风刮过我的脸颊——第一缕女人的声音,然后是另一个女人,另一个男人,混杂在一起,词义不明,甚至根本不是在说话,只是一种声音,不是穿透正常的空气,而是穿透密度大于它至少六倍的空气有质感地传导过来,因而具有回声,层层叠叠,很久不散去……
抱歉,我果然将笔记本写穿了,不过没有关系,我可以翻过几张盖住那个洞,让我们继续——我的理智已经乘坐火箭逃逸到九霄云外,大脑与小脑同样一片空白,在连续不断的惊吓和恐慌中,我的行走已经成为一种生理反应。不能停下,绝不可停下,否则我将立即发疯。甚至于我已经开始产生幻觉,我看见布达佩斯的街道,奇怪的是,我看到的并不是我家门外的街道,我就像走在这些永恒通道的中间一样走在布达佩斯街道的中间,匆匆走过的行人离我不远不近,他们都戴着米白色的斗笠,脸是像一粒放大的绵布钮扣一般一无五官的白脸。
他们匆匆地行走,全然不知道我的存在,我的心脏对这一切已然麻木,我幻想中的景象开始发生近视般的错位,同时我开始感到所有我进入的门都是在我身体的右侧出现,也就是说,我正在进入一个个无限延伸的不知从何而来的空间。一式一样的构造,只有其中的充斥物出现改变,由空气变成水。上帝,请赐我一个腮吧!在这微妙的一瞬间,根据事后回忆,是我得以回到这个世界继续喝苏门答腊产咖啡的重要转折。
我的手臂、我的脸颊、我的腿,以及我每一个脚趾都陷入一种越来越浓的昏迷感之中。哦,见鬼,我不是说我吓得昏倒,而是一种被催眠般的,浸入温水中的褪色和渐暗的感觉。我感到一切都完蛋了,这是一次彻底失败的探险,我一生最后也是永远无法结束的愚蠢之作。我就像一个标本,没有人能救我了,我自己也救不了自己,我无法回到布达佩斯的旷野了,无法回到轻柔无感的空气中了,我将永远失踪于莫名其妙不可解释的时间与空间中,死亡时间不明,死亡地点不明,死因是行走过度……
是的,是在“行走过度”这个念头之后,有那么一秒,或者十秒,或者半分钟,我没有任何感觉,由于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终于失去意识,身体的肌肉骤然松弛,好吧,结束了……一秒,十秒,或者半分钟之后,我坐倒在布达佩斯王宫围墙外。
整整三分钟,是的,至少有三分钟,我的理智无法探测到我身在何处。透明敞亮的天空,王宫高贵的蓝灰色,整齐的行道树,远处的一两个行人……盖依特山顶上的自由女神像在我眼里停留到三分钟之外,我还是无法相信我在布达佩斯,我想我一定是在另一个平行宇宙的生活着类似人的生物的地方,我已经被黑暗高塔所吞噬,并传送到了一个不可知之处。
我慢慢地站起来,面部表情还需要刻意的运动才能摆脱紧张引起的紧绷,地面在我的手指下温暖而干燥,空气中飘来一丝风信子的香气……这一切究竟是不是真实的?
一个王宫警卫员不知什么时候注意到我,冷不妨地用匈牙利语询问了我一句。我全身一震,看着他,不知他是否在说人类的语言。我努力地从衣袋里掏出了先前居住旅馆的地址条,因为语言不通,我恳求会说英语的旅馆主人将它写在了纸条上。警卫员看过后,替我叫了一辆出租车,把我送了上去。
在车上,出租司机说英语。我的口禁突然解开,却一时无话可说。司机拿着我给他的纸条,看了一眼,惊叹道:啊,你住在遗忘之塔?那可是全布达佩斯风景最好的一家旅馆,全世界的作家们都到那里去写作。从它的窗口可以看见自由女神像和护城,给人以无穷灵感。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可以介绍导游带你去参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