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烟火 ...
-
五月初九,黄昏。大街小巷,千家万户的门前都燃起了花灯,有待嫁闺女的家门口的桃花灯耀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因为今晚有烟火大会,许多富贵人家女眷,大家的闺秀都借着这一年一度的机会出门游玩,街上的青纱步障一拉就是一条街,里面戴宝簪珠穿红着绿的女眷手持团扇,身影窈窕,悄声笑语,惹得外面的赶考的年轻外地士子频频伸颈,侧目,微笑,默叹,比昨日更热闹了几分。
谢逸之站在碧霄楼的二楼梯口等顾无忧,这里是管如意私人居住院落,碧霄楼只此一个住户,平时并没有人来,相当清静,院中几株白玉兰开着硕大洁白的花朵,馥郁的香味如水一般弥漫在空中,谢逸之等了半天,顾大小姐还没有出来。
他举手刚想叩门,门却在这一刹“吱呀”开了——一个宫装女子笑盈盈立在门中,光华四射,恍若瑶台仙子:她身着鹅黄色的曳地轻裳,衣襟和领口袖边都缀着一溜儿小巧的蝴蝶丝结,薄如鲛绡的披帛缠绕在双臂之上,轻轻垂下,无风自动,她梳着灵动巧妙的灵蛇髻,斜斜偏下,两侧的发丝都归拢到脑后混着银缎编成辫子垂下,其余乌发仍然披散在身后和双肩,一对明铛闪烁在脸庞边,她的脸上薄施粉黛,更显得明眸皓齿,顾盼之间,恍如空潭映花,灵动飘逸。
谢逸之从未见过顾无忧如此精心妆扮,不由得抱起手臂上下打量了她一下,道:“女大十八变。”
顾无忧兴奋地连蹦带跳的从门里跑出来,一手提着裙裾,一手将金步摇递到到谢逸之眼前,道:“师父,帮我簪上吧。”
谢逸之一边接过金步摇帮她簪上,一边叹气道:“你再怎么装成淑女,还是本性难移,你就不能好好走出来么?”顾无忧觉得发上一沉,谢逸之已经将手中的金步摇轻轻别于她的灵蛇髻边,金链流苏散于鬓边,映着乌发明眸,摇曳生辉。
谢逸之问道:“到底求我何事?”
顾无忧道:“师父,你觉得我这样妆扮是不是很好看?”
谢逸之不假思索,道:“我谢逸之的徒弟,谁说不好看?”
顾无忧喜滋滋道:“那就行了,师父,今晚你陪我去看烟火大会。”
谢逸之原以为她又有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来折腾,想不到只是陪她来烟火大会这么简单,遂一口答应道:“好吧。”
大街上接踵擦肩,人来人往,有点寸步难行的境地,顾无忧仗着身法灵巧,步法轻快,拉着谢逸之左挪右移,往人群空隙里钻,一路慌里慌张地往举行烟火大会的城楼奔去,她头一次穿这么漂亮复杂的衣裳,生怕踩到跌倒,不得不一手牵着裙摆,一手拖着谢逸之,不停的回首催道:“师父,快点走!迟了就看不到姬夫人的‘灵犀一点通’和张大麻子的‘天女散花’了!”
谢逸之却仍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样子,放任自己被她拖着前行。
这样的结果就是,人群一涌上来,她和谢逸之被迫挤开,她的手一滑,于是她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她还是踩到自己裙角,重心不稳地向前跌了出去。
并没有想象中落到地上那样疼,因为落地前的那一瞬间,顾无忧发觉自己撞入了一个宽阔有力的怀中,那人身上有着淡淡的好闻的气味,顾无忧惊魂未定,慌乱中抬头一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如寒星般的眼睛,这双眼睛犀利有神。
这双眼睛的主人轻轻扶起顾无忧,道:“姑娘,你怎么了?”
顾无忧闻声得知他是一个男子,顿时有点不好意思,裣衽为礼道:“对不起,这位公子,是我一时没注意被人群撞到跌倒了。”
她抬起头来,这男子顿觉周遭因她而明亮起来,他一霎那呆住了:这女子的乍现,如同夜空一颗璀璨的流星忽然绽放于自己眼前,灵动气韵流转,仿如空潭映花,照亮了他多年平静如水的生命。
他毕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掌握权势之人,马上觉得自己失态了,脸色瞬又恢复了平静道:“没有关系,小姐是一个人么?虽说如今天下大治,但孤身女子没有家人陪伴,出来游玩不太安全”
这时,谢逸之已来到顾无忧身旁,看到陌生男人和她相隔如此之近,眼中闪过一丝光芒,伸手不着痕迹地拉回了她,问道:“无忧,你没事吧?”
顾无忧摇了摇头,道:“没事,刚才踩到裙子跌倒了,冲撞了这位公子。”说着,手一指面前这男子。
谢逸之顺着她的手看向对面男子,这人稳重高贵,风度翩翩,他身上的打扮的虽然是一般士子的装束,但气质却是威严稳重,像是习惯施号发令之人,朴素的衣袍遮掩不住他身上那一点点隽逸一点点沧桑,他虽然也在笑,但宛如寒星的眼里却一点笑意也没有。
谢逸之的目光甫一和这人的眼光交汇就没有移开,两人都发觉对方绝非平凡之辈,他们的眼神直视对方,像要从眼睛中多发现多了解一些属于对方的特质,短短几弹指的时间,在顾无忧浑然不觉的情况下,这两个男人已在眼神中过了招。
那人忽然一笑,道:“这位公子仿佛不是京城人士,不知我有否这个荣幸,能够结识阁下?”
谢逸之静静的看了看他,并不答话,只对顾无忧道:“走吧。”
说完,拉着她往人群中走去。
那人笑容渐渐散去,又凝成平静,他身旁暗处隐着的人沉声道:“相爷,此人十分无礼……”只见他手微摇,那暗处之人随即隐去。
这人从容俯身从地上拾起一物,赫然是顾无忧的那只金步摇。
他把金步摇举起反复把看,在旁边店铺的灯火照耀下——他发现柄身镌刻着恣肆不羁的五个字:辛酉年,无忧。
这人自言自语念道:“无忧……她叫无忧”,他把金步摇放入怀中,一双寒星般的眼睛凝视着顾无忧消失的方向久久……
城楼上早已挤满了人,顾无忧和谢逸之双双立在人群中,被这里的人间烟火欢声笑语所包围,街上的路人多惊诧于二人的出尘脱俗之姿,纷纷打量指点,顾无忧有男子陪伴倒无人敢招惹,倒是不少的女子爱慕的目光纷纷往谢逸之身上投来,谢逸之生性好静也无所谓,顾无忧却好热闹,越是人多越是兴奋不已,一时看看摊边的香包,一时尝尝夜市的小吃,忙的不亦乐乎。
忽见东南角上大放光明,灿如云云锦,爆音连串而起,烟火大会正式开始。
远远望去,东面碧翠湖面之上,一片“牡丹”忽在此时开放,五色纷披,直似一片锦霞,倒映在湖水里,似幻似真,流光溢彩,比起真花更有精神。牡丹花阵未歇,湖面上忽又现出万朵“芙蕖”,翠叶红花交相掩映。紧跟着,城楼西北角上又现出千百朵“菊花”,各自竞艳争奇,花影离披。最后在幽蓝的夜空上现出数十株“梅花”,寒葩冷艳,疏密相问,仿佛香光浮泛,宛然如活。片刻沉寂之后,夜空重又光明,只是烟火光柔而明艳,有的一片香云,有的千堆锦雪,有的明霞丽霄,有的彩辉匝地,端的玉映珠辉,花光如海,纨敷绮散,茜艳无伦,汴京城千百所金碧辉煌的楼台亭馆,便簇拥在这花海里面,顿成千古未有之景,喜得众人都忍不住笑逐颜开,拍手称妙不迭。奇幻的烟火在夜空中盛放,有的如黑夜流星滑过,有的似一匹天马在空中奔驰,有的像天女散花,有的烟火升到天空竟排成了一行字,如“丰年瑞景、四海清平、恭祝吉祥”等等,真是名匠手段,奇景迭出,海市蜃楼,惑人心魄。
烟火竞相绽放之际,漫天华丽奇幻,犹如蓬莱仙山,海市蜃楼再现,顾无忧偎在谢逸之身侧仰望这盛世太平,感到人生无比的丰盛,在自己最美丽的时刻,如此美景,如此之人陪伴,她情愿一生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不知不觉,一个时辰过去了,烟火大会告一段落,人群渐渐散去,谢逸之正准备叫顾无忧回去。
不料一转头,对上她明亮的眼眸,放着他从未见过的光芒,在冷清的夜空中可以和最美的烟花媲美,只听她清晰的声音道:“师父,你就这样永远陪伴着我,好不好?”
时间在这一刹那停止,身旁的人来人往都成了模糊无声的影子,谢逸之并没有做声,顾无忧觉得世界忽然安静了,看着他,紧张得连呼吸都停止了。
谢逸之仿佛没有听到,道:“该回去了。”
顾无忧等待了多年,隐忍了多年,这句话就像海中的沙砾,而她就像海中的贝壳,夜夜被这隐秘的心事折磨,现在终于抛弃一切鼓足勇气,将疼痛的心事化成了一颗纯洁的珍珠托到那人面前,却不料他连否定都不屑于给,只是一味的忽略,她仿佛一脚踩在了棉花里,空虚,头晕。
她那属于少年的倔劲上来了,一把甩脱了谢逸之的手,直盯着他的眼睛看,仿佛要看到他心底去,问:“为什么?”
路旁的行人见他俩保持着固执的争执的姿态,不由悄声议论,觉得这么般配的一对璧人居然吵架,真是可惜。
谢逸之被甩开的手就那么姿势突兀的停留在空中,让他想起多年前,他也见过这样一只姿势尴尬的手。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看着顾无忧,道:“别闹了,走吧。”
这时,他的声音里已不像刚才那样宠溺了,隐约带了丝威严。
顾无忧好像什么也没有听到,不理谢逸之身上慢慢散发的怒气,只是一味坚持:“师父,为什么?”
夜已深,人群渐渐散去,凉风吹起来,吹的地上散落的纸屑满地翻滚,空中还弥漫着硫磺的味道,她身上柔软的轻纱被风吹得到处飘荡,毕现出她纤细单薄的身形,在她的倔强的姿态衬托之下,整个人越发显得孤勇。
“你也知道叫我作‘师父’,还要问为什么?于礼不合,于理不容。”谢逸之道。
“你根本就蔑视世俗繁文缛节,你怕这个,笑话,我不信。”
谢逸之仿佛真的动了怒,但依旧是浅浅的口吻,只有顾无忧知道她已经触犯了他的底线,但是她索性拉住他的衣袖,不肯放手。
就如同感情一般,她也不肯放手。
他道:“无忧,你永远是我的徒弟,我也永远只会是你的师父,这世上没有事情能够改变这个事实。”
说罢,他轻轻抽出自己的衣袖,推开她,头也不回的离去。
此时此刻,寂寞冷清,大街上已没什么人迹,路上留下狂欢过后灯火纸屑的零星残骸。
此时此刻,他离开她,不管烟火消逝,繁华落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