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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成宵]明日への手紙 ...

  •   01
      我再次见到那个紫衣服的小姑娘是在两年后。
      听说她去一个陌生的国度进行学习,我这么重复之后她还调皮地冲我眨了眨眼睛,背着手向前略略探身:“是修行哦,修、行。”
      其实这个小姑娘当年就已经二十五六岁,偶尔带着她尚读高中的表妹过来;但是猛地看过去,这个小姑娘看起来比她的表妹还要幼稚上几分。
      我无意间说出来自己对她的想法后,小姑娘非常不开心地抿起嘴,神情满是小女孩的天真:“我可是大人了哦,二十六岁的大人了。”一边说着,她用手死死按住邮筒的门,直到我举手投降承认她的大人身份,她才满意地松开手,看着我把邮筒里的信一封封取出来。
      啊,说来我也是健忘,忘了做自我介绍。我是一名邮递员,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这个偏远静谧的小村镇里担任唯一的邮递员。每周开一次邮筒,传一次从外地寄过来的信。这个小镇上虽然人不多,但大多都是正当龄的女性,热衷于东京这些繁华城市的一切事物,因此每周要来往两地之间传递的信件也很多。先前和你们提到的,那个紫衣服的小姑娘也是,热衷于给东京写信,每次收信人的名字都叫做“成步堂龙一”,但是每次我都没有看到从东京寄来的给她的信。
      倒不是我特别关注她,实在是每次开邮筒的时候,小姑娘都雷打不动准时等在旁边,看着我收好信件,才笑眯眯地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拿出一封信放在最上面:“拜托你啦,邮递员先生。”
      成步堂龙一 敬启。
      信封上永远都只有这几个字。小姑娘的字体略微有些幼稚,但是又能让人看出来她真的在认真书写。我拎着那封信,朝她开玩笑:“这是春美帮你写的吗?”结果她露出一个很骄傲的神情:
      “才不是呢,春美的字比这个好看多了。”
      哎呀哎呀。
      “不过,寄信人的名字没有写哦。怎么办,会不知道是谁写给他的吧?”
      她摇摇头:“才不……呢。如果是成步堂君的话,一定会……的。”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她的声音忽然低下去,我没有听清,只能看见她的眼睛从兴致勃勃一下子就变得无精打采起来。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但好像又要立马抬起头顽皮地笑:“是不是以为我哭了?笨——蛋——”
      隐隐约约间我感觉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可仔细听过去只有蝉鸣和鸟啼。
      制服被人轻轻拉了下摆,我惊醒一样看回去,小姑娘好奇地瞧着自己,笑了:“邮递员先生在想什么?”
      “感觉有人在叫我。”
      “呀,说起来,邮递员先生来这里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哎呀,这个问题啊……”
      小姑娘站在我身前狡黠地笑了:“我知道我知道,邮递员先生失忆了对不对?”
      “哇,你……你也从来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说过的啊,”她眨了下眼睛,“你看,我就说邮递员先生失忆了吧。”
      我被她说的哑口无言,只能悻悻地把一摞子信扔进车前框里的布袋里,翻身骑上自行车:“我要去送信了,你呀,快去进行你那个什么,修行吧。”
      她双手合十,笑眯眯地目送我离开。走出很远的距离,拐弯的时候,我看见她还站在原地注视着我。
      我突然觉得自己送出的信非常沉重。写着“成步堂龙一 敬启”的信封沉甸甸的都是那个小姑娘的注视,我几度拿不稳车把。
      偶尔遇上红灯,停下来望着红灯附近的天空发呆,我努力回想那个小姑娘的名字,但只在转瞬间想过一张哭泣的脸。那张脸比小姑娘现在还要年少,大概十五六岁,满是初涉世事的不安惶恐;我隐隐约约记得她的脸逐渐放大,嘴唇一开一合,或许在说自己的名字,但我什么都听不见。
      这只是比火光电石还要短暂的一瞬的记忆,像堂前的香烟一样隐约不可靠。绿灯亮起来的时候,我的心里只残留下一种说不上来的惆怅。
      哎呀,或许有一点那个小姑娘真的说对了,我失忆了啊。

      02
      回到村镇上,分发完信件后,我看见那个小姑娘抱着手站在兴奋的年轻女孩之外,平静地望着我。
      我莫名有些心虚,推开人群走到她面前:“抱歉……没有看到你的信。”
      她在一瞬间失落了,下一秒就反过来笑着安慰我:“这又不是邮递员先生的错,一定是那个笨蛋忘了。啊!等他想起来后我一定要狠狠打他一顿……哎,会不会又把他打成失忆啊。”
      我被逗笑了:“人哪有那么容易失忆的。”
      “可是呀,邮递员先生你不还是没想起来我叫什么吗?”她神气起来,摆出一副说教的姿态望着我。
      我不得不和她求饶:“拜托你行行好,再告诉我一次你的名字吧?”
      “啊,这可不行!”她装腔作势地说,“这是邮递员先生欠我的,不说不说。……噗嗤,邮递员先生此刻是不是对我充满了愧疚感呀?怎么能忘记这么可爱的女孩子的名字呢,真是太过分了,是不是这样?”
      不得不说她学起我的样子来竟然还有七八分像,我一边想着忘记你的名字可真是太好了,一边顺着她的话说下去:“是啊是啊,真是太遗憾了。”
      “所以呢,麻烦邮递员先生自己好好想一想吧,毕竟自己想出来的东西才最有成就感了,你小时候做数学题没有这种感受吗?”
      “……这完全不是一回事。”
      “哎呀,有什么不一样嘛,”她又开始撒起娇来,“邮递员先生,你要透过本质看问题呀。”
      那一瞬间我忽然想到梯子。
      爬高爬低的,靠着墙或是独自立起来的人字梯。
      我感觉似乎前不久还有个青年指着人字梯和扶梯统称为梯子,并且心虚地说它们本质都是一样的。那时候我似乎看着他笑着陷入沉思,原因似乎是,想起另一个人曾经理直气壮地说过这种话。
      有种很奇怪的感受在心脏疯狂游走。怀念而寂寞,而温柔。
      而不知道为何,到最后,我眼前忽然蒙上一大片湿润的紫色。
      春美从远处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喊着“姐姐——”跑到跟前,她猛的停下脚步,吃惊地捂住自己的嘴巴,然后露出一个又害羞又开心的表情:“哎呀……两位的感情真好呢,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呀。”
      小姑娘吓了一跳,连忙阻止她再说下去。于是春美捂着脸嘻嘻地笑起来。
      “哎呀,春美,找我什么事?”她的眼神飘了飘,像在掩饰什么一样把话题岔开。
      春美怔了一下,突然就犹豫了起来:“哎呀……有人要找姐姐呢,说要商量什么事。”
      “是家族的那些前辈吧,”她兴致很高地点头应道,“是不是终于同意我的提议在仓院之里建一个味增拉面的面馆了?呐呐春美,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我也去求求他们。”
      “姐姐在说什么呀,”春美害羞地说,“你是我们的家主呀,哪有求我们的嘛。”
      结果小姑娘毫无自知之明地笑了。
      “啊,那我就不陪邮递员先生解闷了,”她突然想起我的存在一样,转过身和我道别,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神情还是无忧无虑的,让我由衷地感到真是太好了,“邮递员先生要是寂寞的不得了可不要哭哟,你可以去打扫一下公共厕所解闷哦。”
      “啊,不知道为什么,扫厕所这个词总是能勾起我痛苦的回忆,”我真心诚意地回答道,“倒是你,不要被长辈训斥了到处找地方哭鼻子哟。”
      她皱起鼻子露出一个不满的表情,随即又想起来什么愉快的事情一样噗嗤笑出了声。小姑娘抬手整了整自己的衣领,举起手向我摆手,然后转身向远方轻快地跑走。像是清晨刚刚睁开眼睛的小鹿一样,朝气蓬勃的。
      春美没有跟她一起离开,我看见她还留在原地皱着眉望向自己,不由得笑了出来:“春美,不和姐姐一起走吗?总是在一起呢。”
      “啊,今天就……不了,”春美轻声回答,她垂下眼睛,又迅速地抬起脸盯住我,“な、あの……邮递员先生,当初为什么要来这里?我记得,先生原先不是这里的人吧。”
      这个问题可把我难到了,我哎呀着,似是而非地胡扯了几句后,看见春美的眼神逐渐严厉,后背一冷的同时意识到这个小女孩可不是刚刚离去的小姑娘呀。
      “这个嘛,我也不清楚,只是有一天突然醒过来,脑子里只剩下仓院之里这个名字了。我想来到这里就能想起自己遗忘的东西吧。”
      说来也奇怪,在春美前面我无意去掩饰自己失忆的现实,大大方方地就坦白了萦绕在自己心头的困惑。春美第一次听我这么说后,很开心又有些害羞地笑了:“我明白……邮递员先生是不想让姐姐担心吧。”这个理由真是莫名其妙,但不知为何,我一想起那个穿紫衣服的小姑娘就看到强烈的愧疚与不安,“忘记你了……抱歉”,类似这种的心情在心脏里来回滚动,于是我面对着春美高兴的脸庞沉默下去。
      “好,那我就帮你一起瞒着姐姐吧,不过,邮递员先生,你要快点想起来哦,”春美兴致很高,帮着我出谋划策,“首先是姐姐的名字,叫……”
      春美应当是和我说过很多遍她的名字,可我怎么也记不住。
      每一次都有火车开动的声音在耳边碾过那个名字,轰隆隆的声音停歇下来,小姑娘笑盈盈地说了句,“原来如此啊。”
      她把信放在我手上,双手合十:“麻烦你把信寄过去了哦,”封面上也没有写上她的名字,空落落的,“如果邮递员先生觉得自己靠不住的话,我也可以陪你送哦!作为交换,就请我吃味增拉面吧?”
      “啊,这就不必了,”我有种强烈的预感带她上也只是到处乱逛自己不过是当一个出钱的劳动力,将信件扔进车筐里,逃跑一样离开。走了很远我还能听见小姑娘的笑声。
      “邮递员先生?”春美在叫我,“怎么突然就走神了?”
      “啊,不好意思,春美刚刚在说什么?”
      她不满地看了我一眼:“我说啊……姐姐可能要离开仓院之里了。”
      那时候刚好有一只小鸟落在邮筒上面了,然后受到惊吓一般突然就飞走了。我看见春美也露出一个惊慌的表情,不禁有些奇怪:“……怎么了?”
      “邮递员先生……突然很大声的叫了一声呢。”
      啊啊,所以小鸟才突然飞走了吗……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心不在焉地去摆弄把手上的铃铛。
      “家族里的那些前辈叫姐姐过去,就是要说这件事。你也知道,姐姐是家主,必须要去克莱茵王国进修两年。”
      来到仓院之里这么久了,我对这个灵媒世界多少也了解一些:“这很正常。”
      “什么啊……”春美生起气来,“邮递员先生,你难道不应该非常不舍地跟姐姐说‘不要走’吗?你啊,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全部记起来?”
      “春、春美……”我眼看着她把袖子撸上去,做出一个准备打人的姿势,慌忙开启自己的求生模式,结果悲伤地发现自己丝毫没有可以抵抗的东西。在此刻,我再一次由衷地感叹如果是那个小姑娘就好了。
      “春美?”春美的巴掌要落到我脸上的前一瞬,小姑娘的声音响起来,她惊奇地打量着我们俩,“啊,邮递员先生,你可千万不要欺负春美呀,她还是个高中生呢。”
      “……这个状况,怎么看都不可能是我在欺负她吧!”
      她噗嗤笑了。
      “好啦春美,快回去做你的作业吧,我和邮递员先生说一会话就去找你哦。”
      春美顺从地放下手,转身离开。
      “哎呀……得救了,”我感激地说,“怎么样?味增拉面的面馆有着落了吗?”
      她楞了一下,随后才想起自己临走时说过的话,笑了:“那个,可能要再等两年了。说起这个,邮递员先生不如请我去吃味增拉面吧!”
      “哈?”
      “不管怎么说,我都是一个将要两年吃不了味增拉面的人了嘛。邮递员先生不会这么残忍,连我这个小小的愿望都拒绝吧?”她眨着眼睛,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我只能举手投降。
      “那么……是要去克莱因王国吗?”
      “咦?啊,春美那孩子跟你说了吧。是呀,克莱茵王国,不知道那里有没有味增拉面,还有大将军。”
      我说不上来此时的感受。
      怎么说呢,好像自己为了找宝藏跋山涉水,结果回程的路上把宝藏失手打碎了。非常强烈的无助感。
      “咦咦,邮递员先生干什么露出那么傻乎乎的表情呀,”她拿出来手机,趁我反应过来之前拍了一张,“我要把它当做自己的手机屏保哦,这样小偷就算想偷,看见这么丧气的脸也就不敢偷了吧?”
      “……喂,不要当着别人的面说他的坏话啊。”
      “是邮递员先生哦。”
      “……”
      她忽然不说话了,望着自己的手机,突然就变成一张非常难过的脸。小姑娘那样子像是夜晚全身被大雨打湿的小动物,蜷缩在屋檐底下。
      “怎么了?来,我带你去吃拉面。拉面哦!东京哦!说不定还能遇见那什么,成步堂龙一,到时候我肯定帮你狠狠揍他一顿,问他为什么一直不给你回信。”
      不知道哪句话起到了作用,小姑娘含着眼泪笑了:“说起来,今天也有封信要拜托你呢。在周末之前我就要去克莱茵王国了,所以提前给你,可以吗?”

      03
      小姑娘的信被我扔在宿舍的角落里。
      我不想把它寄出去。不知道为什么,每当把它拿在手上,我总会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烦闷和无计可施的懊恼。小姑娘还是只在信封上认认真真地写下“成步堂龙一 敬启”,字迹有些晕开,浅褐色的信封也稍稍有些发皱。或许她曾经流着泪攥紧了信封,这个想法甫一冒出就让我胸闷得喘不上气,最终像被压顶一样倒在床上。
      小姑娘临行那天我发了烧,用电话向她道歉不能为她送行。她接到电话后还吓了一跳:“诶?邮递员先生……声音怎么了?沙哑的好可怕啊。”
      闻言我拿起桌上泡着润喉糖的开水,咕嘟喝下一大口:“没有,你听错了吧。”
      少见的,她没有带着笑追问下去,顺着我的回答沉默起来。我听见电话那端有脚步声来来往往,偶尔有女生轻声叫住她,告诉她东西已经收拾好了。
      小姑娘一言不发,令人窒息的沉默间我猝然看到一双疲倦而悲伤的眼睛。那双眼睛轻轻抬起来,谁也看不见。
      “那么,我要走啦。”她突然轻声说,“邮递员先生,还没有想起来我的名字吗?”
      “啊、这个……”
      “真是过分,明明春美的名字还记得,不是吗?”
      “……哎呀……”
      “好吧好吧,毕竟是邮递员先生嘛,靠不住的,”小姑娘像是打气一样提高了声音,“那你要记得……记得看天气预告,毕竟,靠不住的邮递员先生发烧后就更靠不住了嘛。”
      挂断电话后,我靠在床上,看见窗外忽然就开始下雪。
      我好像,在很多年前,就曾经历过这样的别离,不止一次。
      似乎是不告而别,又似乎是暂别,又似乎是哭泣着说等等我。
      我大概是真的经历过很多次别离,让我看着窗外的飞雪突然就难受起来。那些确切的记忆我都不记得了,只有身体上的感觉在此刻复苏过来,催促着我跑去车站。
      小姑娘要先从车站坐车到东京,然后在东京坐飞机去克莱茵王国。她说着春美要上学,拒绝了别人为她送行,倒是眨着眼睛期待地问我要不要去送送她,“只到车站就可以哦!”她还这样补充说,像是卖给我一个便宜。
      我说好,可是在前一晚想着她即将离开的事情心生胆怯,从而发了烧,名正言顺地推辞了为她送行。
      可是。
      比起眼看着她离开,这样悄无声息的离去,似乎更加让人无措。
      要快点去车站啊,不然小姑娘不是要自己一个人走了吗?说好会一直陪在她身边的呢?
      后面那个想法直到我气喘吁吁地在车站停下,看着小姑娘逐渐亮起来的眼睛才突然意识到它的矛盾。
      我可没有记忆自己这么说过啊……却这么理所当然,就跟我是个邮递员一样简直是天经地义。
      小姑娘的脸被冻得红彤彤的,她眯着眼睛笑:“邮递员先生,烧退了吗?”
      “没有哦,等回去之后大概就要被烧死了。”
      “哎呀,那多晦气呀。”
      “……比起这个,你才是晦气的那一个哦。”
      我从背包里拿出围巾,稍微弯下腰替她系在脖子上,同时试图给她围上脸。小姑娘有些别扭地动了动,声音瓮声瓮气地从围巾里漏出来:
      “毛线……堵到鼻子了。”
      “啊,抱歉,但是总比冻着好。”
      戴好围巾后,我看见正好有雪花落在她的发髻上,于是伸手拂去了。
      她一直都没说话,直到我觉得奇怪去看她,对上她慌慌张张别过去的眼睛。
      我难免笑了。
      然后她就气呼呼地转过头问我在笑什么,我自然知道不能实话实说,因此真心诚意地回答自己想起了个笑话。
      小姑娘:“……”
      她咳嗽一声:“邮递员先生,你真的……无赖。”
      对于这个妄加指责,我感到莫名其妙,正想为自己辩解几句,电车叮叮当当的进了站。小姑娘的眼睛里漏出一点欲盖弥彰的庆幸,转眼又变成显而易见的悲伤。
      “那,我走了哦。”
      她挥挥手,轻巧地跳上电车。那动作熟悉得让我心中又涌过一阵热流,和着先前出现在心中的矛盾一起作用,我不禁脱口而出:“嘿……”
      随后就卡在了名字上。
      只能尴尬地笑一笑,我硬着头皮对上小姑娘的眼睛,底气不足地问她:“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别的地方见过?比如说……东京?”
      她的眼睛里好像晴朗夏夜里的星空。
      我看见她的眼睛逐渐弯起,露出一个笑容的模样。电车在此时合拢车门,她慌张地左右看了一眼,一把将行李甩在地上,穿过一排排座位向电车后部跑去。
      我跟在电车后面跑,看着她从后部的窗子里探出头,大声地呼喊我:“2年!……到时候要来接我啊!要来接我啊!”
      围巾在凛冽的寒风中飞起来,小姑娘的刘海也被吹的东倒西歪。不知是被风吹到了,还是被刘海扎了眼睛,那双满是繁星的眼睛里,忽然就开始下起流星雨。
      她举起胳膊,用力地向我挥手。

      新年的时候从东京来了位客人,是那种一眼看去就让人不想和他扯上关系的那种。那时候我刚刚挨家挨户寄完贺年卡,在回宿舍的路上被他拽住了胳膊。
      “喂喂,干嘛一见到俺就躲?也太过分了吧。”
      “……真不好意思,我有点事,告辞了。”
      “等等等等!”他立马堵住我的路,“俺可是好心好意来陪你这个孤寡老人过新年?结果你居然这么对俺,喂,你有没有把俺当朋友?”
      我仔细看了一眼对方,确定是不认识的人:“没有。”
      “……”他瞬间露出一个沮丧失落的表情,“当然啦……”
      不过他说的也没错,这个新年我的确没人能一起过。往年的新年里,小姑娘总会天不亮就跑到我家里,拿着锅碗瓢盆在我耳边挨个敲,看到我醒了就开心地双手合十,眼睛亮晶晶的说上一句“新年快乐”;随后就装模作样地转过身去催促我快点换好衣服起床,“你今天可是要做新年料理的哦!”
      “啊,我可不会做什么新年料理啊……”
      “诶~好笨哦~”
      “……不要随随便便就说别人笨啊……等一下!我还没有换好衣服!不要转过来!”
      “可我就会做哦,”她托着下巴,一脸天真地望着我,“邮递员先生不如拜托我吧,我会帮你的。”
      在生死瞬间套上衣服的我心有余悸地盯着她,而罪魁祸首还毫不自知,熟练地跑到厨房去找食物做饭。
      小姑娘做的料理是意外的好吃,第一次吃到时表情太过惊讶,还被她眨着眼睛问“是不是以为是春美做的?”看见我下意识地点头后,她表情复杂,又想骄傲又想委屈的样子。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嘛……反正我宿舍也就我一个人,跟我来吧。”我和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说,“虽然没有新年料理,不过啤酒的话,还是有几罐的。”
      “啤酒!像俺这种大画家怎么会喝啤酒呢!会麻痹神经画不了画的啊,当然,有没有伏加特?最近想试试这个。”
      这种荒诞而让人强烈排斥的感觉是怎么一回事。
      “不说这个,从一开始你一直‘当然、当然’的,在干什么?大画家的行为艺术吗?”
      没想到我这个自以为绝妙的笑话只让他的脸上显出一个匪夷所思的表情:“虽然俺的确是听说你发烧了……但还真没想到你居然烧到脑子都糊涂啦。喂喂,你还记得俺吗?”
      “……”我心想这不是废话吗,在我有限的记忆里一向都是风和日丽的,如果有这种看上去就是厄运制造体质的人我绝对会留下深刻印象。但我还是谨慎地回答,“坏事批发者?”
      “怎么听起来又像记得又像不记得……”他微妙地愣住了,自暴自弃地用大拇指指向自己,“俺,矢张啊!记得吗?”
      “噢噢,矢张啊,果然还是没有印象。”
      “……”他的眼睛开始变得泪汪汪了,“不会是真的吧,你不会这么残忍地对待俺吧。俺不是你从小学开始最好的朋友吗?”
      从小学就认识了吗……难道说,这才是我丧失记忆的原因吗?
      “啊对了!俺说,你还记得你叫什么吗?”
      “这个嘛……”
      这个自称矢张的男人盯着我沉默了,然后试探着问我:“那你还记得,真宵吗?”
      “真宵?”
      “哇!不会吧,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啊,”这时候我们已经回到了宿舍,宿舍很小,一个厨房一间卧室而已。我坐在床上,将桌旁的椅子留给矢张,他夸张地挥动着手臂,眼睛忽然斜到桌子上,“咦,这不是给你的信吗。”
      我的桌子上只有小姑娘留给那个成步堂龙一的信,被我私自压在手中。
      “你刚刚说什么?”
      “咦……咦?干、干嘛啦这么凶的看着俺,俺又没有惹什么麻烦啊,”矢张把信举到胸前,试图当做自己的护盾,“俺不就是说这是给你的信吗,成步堂啊你看。啊,难道说,这其实是巨额欠条的催款单?”
      我顾不上在意他说的其他话,一把夺过他抓在手里的信。信件的重量在此刻有了不一样的意义,我深吸一口气,向矢张问道:“我叫什么?你能保证吗?”
      “哈……?成、成步堂啊,我们所有人都知道……”他支支吾吾了半天,忽然想到什么一样,拿出手机飞快地划拉了几下,将手机屏幕面向我,“你看,这不是说了嘛!你是律师成步堂龙一,真宵还在当你的助手。”
      那是将近十年前的报道,我穿着蓝色西装站在法庭的辩护席上,领口还别着一枚金光闪闪的徽章;那个小姑娘看起来还只有十六七岁,站在我身边,望着我的脸由衷地微笑着。
      哎呀,成步堂龙一啊……
      我将信封拆开,倒出来一张薄薄的信纸。

      没关系的,成步堂君。
      明天,会到来的。会来的。

      我蓦然想起大抵是多年前的一个记忆。在灯下拆开一封信,刚刚读完内容,窗户被人急促地敲响。
      我惊讶地过去拉开窗户,看见小姑娘扒住窗沿,脸庞泛红,费力地平稳呼吸。
      “你怎么来了……?”
      “哎呀,我看成步堂君一直没回我的信,还在想你是不是想不开了。”她歪着头,“那我承蒙你关照这么久,怎么也要陪你走过最后一程呀。”
      “……麻烦你不要总是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我才刚刚收到信呢。”
      “诶~好过分!”她吃惊地眼睛都瞪大了,“明明我拜托邮递员先生快点送过来了。”
      “你这个拜托,是在什么时候?”
      “嗯……今天白天吧。”
      “……那邮递员先生可真的是很快了呢。啊,先进来吧。”
      但她只是摇了摇头:“不啦,我是背着他们偷偷跑出来的,还要趁天亮前赶回去呢。我只是来悄悄地看一眼成步堂君哦,你没事的话,我就要回去了哦。”
      她的身子蓦然矮了下去,我连忙探出头,才发现先前她踩着墙外突出的地方扒着窗沿站立。她微微地仰起头,在月光中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容:“我回去后,也要为了成为家主努力修行呢。那,成步堂君,明天见啦。”

      ——明天,会来的呀。

      她的眼睛亮亮的。向后退了一步,她举起手,用力地向我挥手。
      我看着她转身向夜幕跑去,压抑在心里的名字终于脱口而出——

      “真宵。”

      啊呀,是,真宵啊。
      我的手臂被人碰了碰,抬眼看去,矢张小心翼翼地拿眼睛瞟我:“喂……你可别哭啊。俺、俺可不知道该怎么哄男人啊。”
      “矢张……”
      “啊?”
      “我好像,想起来什么了。”
      “噢噢!是吗!恭喜恭喜啊!那,你的银行卡密码是?”
      “……真宵。”
      “密码是真宵吗……?不对啊,密码不是数字吗?”
      “我想起来,她是真宵。”
      真宵。
      那个16岁的,不安地流眼泪的小姑娘;那个会歪着头,假装成打趣我的样子安慰我的小姑娘;那个偶尔像个孩子一样拍着手跳来跳去,关键时刻却总会沉稳安静地望着我说“不要紧的,成步堂君”的小姑娘;那个,日复一日将信封塞在我手上,垂着眼眸说“成步堂君的话,会想起来的”,寂寞又温柔的,小姑娘。
      多年前她扒在我的窗户边,笑着说“明天会到来的”。那时候我似乎是刚刚经历一场噩梦,被夺去自己珍惜的律师徽章;她寄出信,又觉得不放心,大老远从仓院之里跑过来,汗水在东京初春的夜幕里微微闪着光,眼睛倒是比夜空难得一见的璀璨星光还要明亮。
      她说,不要紧的,成步堂君,明天会来的。
      时隔多年,她将同样内容的信一封封交到我的手上,等着我哪一天忽然想起来,拆开信件,看见她一个人反复说着“明天会来的”。

      真宵。

      尽管具体的事情还是记不起来,但是某种久违的情感像被解冻一样在胸腔喷涌。冬季已经在我的脑海里盘踞了许久,此时该是春天悄悄冒头,带着幼苗初破土壤时的痛感。
      是的,

      真宵。

      “……”此时我才发现身边这个男人反常地沉默了太久,于是去问他有什么事。他神情怪异,“成步堂……俺说,你当初为啥要来这里。”
      “这个嘛……就算失忆也是要记得自己家在哪吧。”
      “你可是住在东京啊。”
      可我也说不上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只记得自己到达的时候仓院之里上下都是歌声,我循着歌声找到一间房前,隔着窗户看见小姑娘穿着繁重的衣饰。“这身打扮真适合她”,我这样想到,小姑娘转了个身,眼睛毫无防备地对上我。
      我还记得她的眼睛变得生动起来,严肃的嘴角绷不住一个惊喜的笑容。
      小春美钻过人群,站到我身边:“今天是姐姐就任家主的仪式呢,哥哥特意来看的吗?”
      或许,是这样没错。
      又或许,只是想看看她。
      我可是失忆的人啊,怎么会记得这些事情,巨细无糜。

      04
      克莱茵王国到处都是和仓院之里截然不同的氛围,只是偶尔响过一阵大将军的主题曲,让我心生亲近之感。
      小姑娘听见我这样说,笑弯了眼睛:“呀,成步堂君真是见识少呢,这是鸟将军哦!”
      “啊,那不就是……大将军的盗版吗?”
      “咦?不是啦!是鸟将军!”
      吵了几句,她就觉得没趣儿似的自行住了嘴。我笑着看向她,问她克莱茵有没有味增拉面?果不其然,她皱起眉,露出一个不开心的表情:
      “完全不正宗!啊~好怀念之前在事务所旁边的味增拉面~”
      “那个拉面摊啊,现在是被当年那个店长的后代继承了哦,不过味道还是一样的。”
      “嗯嗯!”她双手合十,“那么,回去就请我吃吧!”
      “好。还有其他想吃的吗?”
      “嗯……想吃牛排!海鲜面!怀石料理!”
      “……打住!菜单就不必了。”
      “诶~成步堂君,一点都没变呢,还是那么小气。”说着说着,她就笑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跟着她一起笑起来。
      想不出什么要说的话,只是单纯觉得,笑起来就够了。

      “那么……明天,想干什么?”
      “诶~要回仓院之里把工作都交接了哦!然后呢,果然还是要去东京呀。”她看着我,“成步堂君,自己把事务所扔给未成年人可不好呀。”
      “那可不是我的本意。”
      “是成步堂君的潜意识呢。”
      “……够、够了,不要说这种话了……”
      像是久别重逢似的,她倚着椅背笑起来。
      我侧头看她,看见飞机的窗户外面流过丝缕白云。这架飞机迎着天光,就这么飞向了明天。

      Fin
      2018.09.11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成宵]明日への手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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