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遗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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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不知何时到的翡翠门，停在树枝上。
群山起伏，参差古木。高树间满挂红绸，往来喜乐声声，笑语盈袖。
无涯看底下几个红衣童子，低声道：“翡翠门设‘一叶障目’阵，极难通过。”
“贫道这里倒是有一封请帖，可是你们——”
“道长放心。”宋夕于他耳边道，“我们能进去。”
言罢，孟昭纵身一跃。宋夕道一句“先行一步”，紧随其后。
守门的童子自然看不见，一叶障目阵也全无反应。
无涯苦笑，心道这两人也不怕他逃跑。
当然，他也不能一下就出现在翡翠门，自然是要先回去，同那两位弟子商量好；且需传音观中，报备要前往翡翠门。
宋夕先前来过此处，但一直被陆冬带着走，并不清楚路。此刻方才发觉，翡翠门意料之外的大。
翠山重叠，溪水九曲，银绦似的一弯，隐在楼宇峻岩间。放眼望去，山茫茫，水茫茫，竹楼错落，长阶起伏。
宋夕登时放弃了一间间房找过去的想法，盯上了新进翡翠门的人。
他们一路跟了许多人，但不是跟去了客房，便是跟去了厨房。
往来宾客众多，身份各异，却一字不提陆河，只一味地恭贺翡翠门，恭贺周掌门。那位新掌门未几也露了脸，宋夕竟认得——是当时门前守着玉面男子，本就生得俊朗，如今更是喜上眉梢，英姿勃发。
宋夕想了想，飞身跟上周掌门——虽说凡间规矩，成亲前双方不得相见，但毕竟这是仙门，指不定有什么不同呢？
师父没教过他这些，他也琢磨不出个所以然。但终归周掌门去见陆河的概率，多少也比别的宾客大吧。
谁知跟是跟上了，这一跟却是半日。周掌门见下属，见弟子，见管家，见宾客，唯独没见陆河。宋夕烧还未褪，不过强撑精神，跟着跟着又睡过去。
也不知昏昏沉沉睡了多久，宋夕被人推醒。他揉着眼，看清推自己的人是孟昭：“他去见陆河了？”
孟昭：“不是。”
他一面说，一面移开身子。
宋夕探身去看，不见周掌门，却见无涯。他叹口气，但这口气一下噎在嗓子口——无涯侧身，身后是弦妖。
再一旁，站着宋岳。
宋夕剧烈咳嗽起来，他连忙伸手摸了摸，还没够到储物袋，孟昭已将药丸递过来，喂进他嘴中。
宋夕又呛又噎，干巴巴的药丸含进嘴里，更是雪上加霜，哑声道：“水——水——”
孟昭听闻，提起水壶往他嘴里倒。宋夕猝不及防，给浇了满面的水，一时呛得更加厉害。
好在他们心意相通，孟昭顷刻意识到不对，停下动作看他。宋夕一面咳，一面将药丸生咽下去，心底哭笑不得，抬眼看他，然而对方茫然又无措，低低问：“这样就不会吐血了吧？”
宋夕一怔。
在孟昭心里，宋夕咳嗽，后头就紧跟着吐血，吐血以后又往往是昏迷，昏迷醒了又立刻会咳嗽……循环往复。
宋夕垂眸看了眼自己的储物袋，那瓶药早被移了出去，正放在孟昭的袋子里——他也当真听进了自己的话，将丹药放在储物袋的最外头，手一摸便能摸到。
只不过，是他宋夕的药罢了。
宋夕晃了下神，笑道：“是，不会吐血的。”
他侧首，正看见宋岳低着头，不知在看着什么。这是一间竹楼的屋顶，四周有一圈火焰，围住几人。
方才视线一扫下并未发觉，如今定睛细看，见弦妖足不沾地，裙裾如烟，尾端散在空中。此刻，她正双膝并拢，膝上放着一架琴，琴上朱纹似火，琴音若泣。
无涯见无人出声，突然凑上前，好奇道：“百闻不如一见，想必这就是焚琴？”
弦妖怔愣，良久后抬起眼，柔声道：“是。”
“我已烧断了此处与外界的联系，若有人来，是看不见火圈内的。”
“果真厉害！贫道见古书记载，焚琴可——”
无涯一面赞叹，一面点头，竟自顾自同弦妖说起话来。
另一侧，孟昭先站起来，伸手。宋夕一拉他手，将自己拉起来。宋岳没有看向他二人，只低着头，道：“怎么，愿意回来了？”
宋夕：“没有。”
宋岳嗤笑一声，讽刺道：“我真赞叹你，明明心软得厉害，倒也固执得厉害。”
“怕是这几日，已经想家了吧——”
他说到这里，方才抬起眼帘，漠然瞥一眼宋夕：“只我今日没心思，不想杀人。”
“识相些便滚。”
孟昭眯起异瞳，目露凶光，但他身影刚一动，宋夕就一把拉住他领口，将他拽在原地。宋夕并未理会宋岳，只上前一步，顺着宋岳方才方向看去。
这下宋岳脸色微变。可宋夕却松了手，放开孟昭。百魂圣子并未离弦而去，只是冷冷盯住宋岳。
那地上是一面圆镜，但映出的并非宋岳影像，反而是垂眸静坐，一身红衣的陆河。她目光直直，一动不动地凝望镜中，叫宋夕疑心镜子是互通的，能让双方互视。
但很快，陆河动了——她忽地笑起来。嫁衣如火，乌发如云，端的是玉肌雪肤，笑靥如花。那双大眼睛仍似盛满了蜜，一弯便要淌出甜来。
可她笑着笑着——宋夕便觉得不对了——陆河咧着嘴笑，只顾笑，笑得唇角淌出涎水来，她也不擦，一门心思、一心一意地甜笑。
宋夕倒吸一口冷气：“她怎么了？”
“看不出来么？”宋岳狠声道，“她疯了！”
疯了。
陆河痴痴地，甜蜜地笑，宛若最最寻常的新嫁娘。镜中很快显出另一人来，是名青衣小婢。小婢连忙上前，替她擦脸，擦着擦着忍不住落下泪来，又慌张一抹，将眼泪抹去。
宋夕：“怎么会——”
上次见时，不还是好好的么——
宋岳喉头一动，紧抿住唇，一字不答。
却是无涯一旁解释道：“此事贫道略有耳闻，传言许久之前陆仙子不知为何，失了记忆。”他微不可察地扫一眼焚琴，言语顿也未顿：“陆前辈心中不忍，便向各个仙门发了帖子求药，也当真从浣花境求到了一帖方子。”
宋夕：“浣花境如此本事，药方不当有错才对。”
怎会致陆冬身亡，陆河疯癫？
“唉，这事说来话长，也不能全怪浣花境的药方。”无涯解释，“那药方贫道虽难细说，但曾从古籍里头读过一二，方子里大多是寻常药物，唯独一样稀缺——海兰花。”
宋夕不解：“海兰花？”
无涯道：“当年盘古开天辟地，已感众生悲苦，怜而落泪。这一滴泪，经年累月，沧桑变化，竟成就了一个小世界，也就是日后的妖族圣地——长生谷。谷里孕育出十株仙草，其中之一，便是海兰花。”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海兰花能容纳世间诸道、天地阴阳，是以又名‘道花’，是极稀缺之宝物。”
宋岳突然开口：“但是魔道扇谷绝地，销魂崖下，有一株海兰花。”
“不错。”无涯应道，“那里确是有一株海兰花，自发现起，无数仙修魔道想摘下它，大打出手，互相争斗，却终究埋骨于前，不得其下。法宝尸骸堆积成山，便成了销魂崖。”
“海兰花讲究阴阳相衡，大道自成。”无涯冷笑一声，摇头道，“这一株海兰花生在魔道，发芽起便饱受恶意，承鲜血浇灌而开，那么摘它的人，非至纯至善不可。可前往争抢的，要么为名，要么为利，又能有几个不含私心的？”
宋夕：“可陆前辈他性子纯良，所为也是陆河，仍就摘不下么？”
“错。”无涯叹道，“他摘下了。”
“可坏就坏在他摘下了。”
“扇谷绝地本就是魔道地盘，非仙修能施展开的。陆前辈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摘了海兰花，他们焉能不知？所以最后，陆前辈虽逃了出来，但到底死在了魔道手下，海兰花也不知去向。而陆仙子她——就成了这副模样。”
“陆前辈原还有个襁褓中的女儿，是他去年新得的闺女，如今也找不到了。翡翠门陆家，只剩下了陆河陆仙子，早前与他们门下大弟子有婚约，便成了婚，好叫翡翠门有个掌门罢。”
几人一时沉默，然而宋岳突然开口，闷闷道：“都怪我。”
弦妖手下一停，复又继续。
火光摇曳间，宋岳道：“我又删了她一次记忆。”
他死咬下唇，长眉皱紧：“她说她——，可我那时——我那时知道——”
她说她喜欢他，可他那时已接到师父来信，说叶灵犀身死，宋夕将会开静夜冬雪瞳，他们的这个身份再也用不着了。何况陆河日后要怎么找他呢，他本就不是云箫宗的弟子啊。
本就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正道弟子啊。
他是焚琴之主，是一生藏在静夜冬雪瞳背后，露不了面的百魂教右使。
宋岳眉头近乎拧成“川”字，额角青筋直跳，断断续续道：“我不能——”
不能让她和他扯上关系。
不能让她喜欢他。
但他没有想到，他早该想到的——
陆河和他说过，她年幼时父母为了救陆冬而亡，陆冬始终怀愧在心，她丢失了关于父母的记忆，陆冬是无论如何都要给她找回来的。
都是他。
都是他的错。
若是他第一次不删，又或者少删去一些记忆，留下她父母的；若是他第二次点明身份，暗地护送他们去扇谷绝地；若是他当初在永州城不救她，若是，若是……
若是两百年前，铁木林下，没有遇见就好了。
没有遇见，就不会喜欢。
那个大眼睛的，鹅黄衣衫的小姑娘，留着黑油油的辫子，笑眯眯地瞧他。
没有遇见，就不会有后来两百年间，他背着师兄师父，做出各式各样的傀儡去找她玩耍。那些做出的师弟傀儡，很多都找过陆河，陆河记忆力又那样的好。所以宋夕与她对上后，他删记忆才删的这样全，严防出什么岔子。
没有遇见——没有遇见——
宋岳突然身形一晃，从房顶消失，出现在镜中。
无涯正要出手，却停了下来。
因为宋岳劈昏婢子后，停下来怔怔盯着陆河。
陆河全无反应，仍旧是笑。宋岳伸手，想抚她面颊，却停下。但他很快又颤着手，仔细地，轻柔地拂去她面上的涎水。他眉头仍是死死拧着，可眼神与声音温柔得如若春水与东风：“小河，你和我走，好不好？”
他自接到消息过来，在陆河门外呆了这样久，姓周的一次都没来过，整日喜上眉梢，大宴宾客。姓周的只想要翡翠门，他不能将这样的小河交给这样一个人。
陆河止住笑，抬头看他，又歪过头端详他。
宋岳尽量展眉，挤出笑来：“我是宋岳，我喜欢你好久了，你跟我走好不好？”
那些说出口的，说不出口的。
我喜欢你好久了——好多年了——
“宋岳？”陆河歪着头，眨着大眼睛，“小山么！我也喜欢小山。”
宋岳心中一抽，疼得厉害，近乎哀求道：“那你和我走。”
陆河“咯咯”笑起来，她起身去翻衣服。可翻着翻着她突然停下，转身警惕道：“你不是他！你像他，可你不是他！”
“你骗我！”
陆河惊惶后退，又看到昏倒的婢子，惊叫道：“你杀人了！”
宋岳：“我没有，我只是劈晕了她，她很快就会醒——”
“你不是小山！”
陆河突然高举起符箓——宋岳认出来，那是联系师门的符箓，“小山救过我！小山是大侠！小山不杀人！”
“你骗人！”
宋岳脑海里一片空白，便这样盯着陆河，盯着她大笑，大哭，疯疯癫癫地喊叫。陆河已经看不懂符箓了，便乱七八糟瞎捏，捏碎了许多，风、火、雷、电、传讯……她几乎将这屋子炸成碎片。
附近的翡翠门人连忙赶来救出她，弦妖妖身弦尾一扫，将宋岳勾了出来，放在焚琴新圈出的火线里。
宋岳站定，但踉跄了一下，不小心撞到宋夕，又站稳。
于是宋夕感觉手背一凉。
那是一滴泪。
宋岳的。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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