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解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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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言黄泉客栈既在扇谷入口，又在扇谷深处，极难一见。但孟昭搜寻片刻，便领宋夕踏入一片流沙。沙砾陷落，二人若鱼入水，深潜进沙中。
待宋夕双脚着地，便见眼前黄沙高悬于上，好似天幕，底下是座小屋。小屋破旧，茅草斜支，当真简陋的很，然而屋后卧着尊庞然大物，阴沉沉的，瞧不清模样。
宋夕自开了静夜冬雪瞳，鲜少能见着看不明白的东西，一时踌躇。
就这一时间，流沙破开——便如天幕破开，打着旋落下顶轿子。那轿子颜色奇特得很，朱红的轿顶，垂着一半雪青一半曙色的帐，帐上开着翠绿的窗，窗沿坠着鹅黄的流苏，端的是五彩斑斓，花里胡哨，恨不得将天下颜色尽归其上。
轿后飞来一名黑衣人，手下一个巧劲，便搭住轿子一角，将其轻轻放在地下。
黑衣人：“尊者，咱们到了。”
尊者？
宋夕定睛去看，见轿中迈下一只靴子，靴底是品红，靴面是毛青，靴沿则黛色——仅一只靴子，竟换了三个颜色。轿中人很快露了面，玉面朱唇，眼角上挑，本是流畅妍丽的好相貌，偏一双眉皆是断眉，染上几分戾气。
宋夕抽了抽嘴角。
这位尊者当真花哨，一身花红柳绿，五颜六色全堆在身上，实在扎眼。那顶轿子若能成精，想必便是这般模样。
“等等。”黑衣人正要像茅屋里走，尊者抬手，喊住他。黑衣人转头不解，尊者却皱鼻嗅了嗅。他眉眼着实华美，一身斑斓色彩也盖不住眼角眉梢的情|色，那是肆无忌惮，引人上钩的欲|色，张扬到了极致，近乎毒酒般的靡丽。
他笑了：“本座闻到一股味道——一股讨人厌的味道。”
他眼睛一转，直勾勾看过来，赫然是宋夕孟昭的方向！
宋夕心底一惊，却见黑衣人也嗅了嗅，更不解道：“尊者你鼻子不好，还是用眼睛看吧。”
“呸！”尊者回头骂他，“你会不会说话！不懂得奉承本座么！”
“琉璃尊者。”似明白宋夕不解，孟昭开口道，“琉璃当铺，掌门人。”
魔道现今四大教，百魂教第一，蚀骨楼与枯叶谷相随其后，最下一个，便是琉璃当铺。此教爱收穷凶极恶之徒，历年来虽不喜外战，却内斗不断，掌门人动辄更迭，竟是半刻也不曾安生过。
这一位掌门人得位不过半月，已同以往的琉璃尊者一般，成了个性情乖戾，随心所欲的人物。就连魔教都觉得琉璃当铺魔怔，浑似一个大疯子领着一群小疯子比谁更疯，着实进不得。
“你仔细闻一闻——”琉璃尊者开口道，“像不像是百魂教那位走丢的圣子？”
黑衣人老老实实：“不像。”
但黑衣人很快附和道：“尊者英明，尊者鼻子赛过狗鼻子，属下万万追不上——”
琉璃尊者瞪他一眼，自顾自道：“不对，还有股更讨厌的——更久没有闻到的味道——”
宋夕刹那间毛骨悚然，他看见琉璃尊者的目光一寸寸逡巡，忽而正对上自己，那双眼一刹那颜色纷乱，近乎妖异：“找到了。”
宋夕下意识侧身，一瞬间，便见眼前冷光一现，两道细不可察的红丝蹿过，却又收回一人手里。
不等宋夕反应，对方倒停了手：“你不是任平芜？”
他收手，孟昭可未收手。琉璃尊者也不躲，生生挨了一记。宋夕喊他停手，将他护到身后，显出身形来：“尊者什么意思？”
静夜冬雪瞳历来姓名成对。
任平芜——是任平生那一代的阴眼么？
琉璃尊者定定看他会儿，嗤笑一声，却转身走了。
他这没头没尾的一下搅得宋夕不明白，可对方径自道：“你们不是找黄泉的？跟本座来。”
“放心。”琉璃尊者道，“黄泉客栈不杀生，本座不会碰你们的。”
宋夕与孟昭对视一眼，跟了进去。方迈进茅草屋，眼前景色一换，地覆天翻，但见无数红烛空悬，不见尽头，火光熹微，映着两侧的楼梯，正中坐了位灰衣童子，拍手笑道：“稀客，稀客。”
童子望向宋夕：“这一位，可是好久不见了。”
童子果真眼睛大极，瞳仁幽深，全无光亮。
宋夕行礼，将所图道来。
童子嘻嘻笑道：“客人说笑了，命定的事情，怎么改呢？”
“既是判了‘朝菌’，那便是‘朝菌’。”童子仰头看他，“还是说——客人有旁的想法？”
宋夕正犹豫，黄泉尊者却拍一拍手。天上红烛闻声而落，环绕一周，正正圈住了他与宋夕，将孟昭并琉璃尊者挡在了外头。
黄泉尊者：“说罢——他听不见的。”
“静夜冬雪瞳历来两人，相生相克，双魂一命。”宋夕道，“‘朝菌’判的不止是他，还有我，是不是？”
“天命在上。”黄泉尊者答非所问，“不是你我一两句能说清的。”
“天命在上。”宋夕道，“也不是一两个字能定下来的。”
黄泉尊者一动不动，只是笑着看他，良久才说道：“听天命，但要尽人事。客人从来都懂得。”
宋夕忽然也笑道：“我知尊者不能泄露天机，我只想问尊者一件事情。”
“他们对阴阳坟做了什么？”
“不，不——”黄泉尊者一挥手，红烛又飞旋上去，“你当去问一问，任平生做了什么。”
他突然转头道：“不枉我将琉璃请来，向你解惑。”
琉璃尊者正在一旁，抱臂冷笑道：“本座就知道，你这老匹夫无端请本座来，必是不安好心。”
“尊者大老远都来了。”黄泉尊者道，“不妨说上一二。”
琉璃尊者仍是冷笑，道：“不成。本座没什么好说的。”
言罢，他转身便走，一把挥开门前的两根红烛，踏出门去。
黄泉尊者摇头，笑道：“客人，我也是有心无力呐。”
“还有什么想问的么？”
宋夕沉默片刻，摇头道：“多谢尊者。”
黄泉尊者笑道：“不谢。”
“即是稀客，今日便不收钱了。客人慢走，我便不送了。”
两根红烛飞在眼前，门随之而开。宋夕心底仍有疑惑，却知已问不出什么，只得悻悻而去。
谁知方踏出门，回头去看，身后茅屋，连带着茅屋后的庞然大物，竟是整个消失不见。
孟昭却道：“宋夕。”
宋夕一怔，顺着他目光看去，但见地上有一粒石子。那是极寻常的一粒石子，实在瞧不出特别。宋夕不解：“怎么？”
孟昭俯身，低头一点那石子。石子骤然大变，变作了个黑衣人：“大人，我们尊者有请。”
孟昭道：“气息，感觉，我的。”
这粒石子上有孟昭的气息——又或者说，是任平生的气息。也不知动了什么手脚，只有孟昭能感受到，宋夕却不成。
宋夕垂眸，越发不明白琉璃尊者。
这个人到底是谁？
他瞧着与任平生颇有渊源，却又明显不喜宋夕与孟昭。况且，他不过新当了半个月的琉璃尊者，如何知道几千年前的事情？
但黑衣人可未等他们，一现身，便直直向着远处去了。
宋夕咬牙，只得死马当活马医，拉住孟昭追了上去。黑衣人速度不停，很快到了一片空地，空地上停了一顶轿子——五彩斑斓，正是琉璃尊者那一顶。
黑衣人停住，躬身道：“二位请。”
宋夕将孟昭护在身后，先行撩开帘子，甫一撩开，却见两道细丝划过，直窜脑后。两根红烛应声而落，熄去光焰。
“怎么办的事？”琉璃尊者的声音传来，“什么脏东西也带回来了。”
黑衣人闷闷应一声，没有回话。
宋夕这才看清轿内，轿子外边瞧来不大，里头却用了法术，以至格外宽敞。轿内铺了软榻，放着张茶几——可就连这木制的茶几，四条腿也是不同的木头，不同的花色。
宋夕：“……”
宋夕上了轿，孟昭紧随其后。
琉璃尊者眼皮也未抬一下，懒懒道：“这样就上来了？不怕本座吃了你们？”
“尊者——”黑衣人也跟在后头，欲言又止，“你怎么改胃口了，要属下给您找个会做人肉的厨子么？”
琉璃尊者登时坐起身，气急败坏：“蠢货，你到底会不会奉承本座！”
“抬你的轿子去！”
待黑衣人下去后，琉璃尊者又像抽了骨头，立即变作懒散样子。他向后斜倚着软枕，有气无力问：“为什么问阴阳坟？”
宋夕一时犹豫，不知从何说起。
“小子。”琉璃尊者支起头，冷笑道：“是你求本座消息，不是本座求你。你自可以瞒着不说，本座可没什么损失。”
他眼睛一转，又转向被护着的孟昭：“还是说——你不想说给他听？”
孟昭抬眼去看宋夕，宋夕闭了闭眼，开口道：“是黄泉尊者那两个字‘朝菌’。我在猜测，会不会还有一种意思。”
琉璃尊者：“什么？”
宋夕道：“何为朝菌？朝生而夕死。都说这是说得他一人，若这两个字，是描述两个人呢？”
他们互相呼应的名字，孟昭受伤他便能停住的七窍流血——“我们之间，是不是只能活一个人？”
孟昭猛地要站起，却被宋夕拉住手按下。宋夕继续道：“但之前的百魂教，却不是这样二者存一的情状。而静夜冬雪瞳又是起源于阴阳坟，所以我猜测，是不是阴阳坟出了变动？”
“所以想问个明白，求尊者解惑。”
琉璃尊者垂眸，宋夕低声同孟昭道：“无事的，我问过黄泉尊者，这事是可以变的——”
黄泉尊者那句“天命在上”，说的是这个判词有多种意思，他回了那句是在问是否可破，黄泉尊者也道天命虽在，人事可为，想来是有出路，但他不便说出罢了。
琉璃尊者却嗤笑一声：“黄泉老儿最爱说些似是而非，稀里糊涂的话。本座劝你们别太信，否则空欢喜一场。”
“仙门真是个鬼地方，任平芜这种人都变了个样。你小子怕是长太歪了，不晓得这魔道乱七八糟，可没一个好东西。”琉璃尊者瞥一眼他们的手——宋夕正握着孟昭手腕，隐隐侧身，那是个保护的姿态——琉璃尊者觉得伤眼，又移开：“自然，本座也是魔道的，本座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本座即将跟你说的，也只是本座的猜测而已。”
“所以你别信黄泉，也别信本座，随意听听即好。”
琉璃尊者抽出一根丝线，圈成一圈，让他二人来看：“本座不管别人怎么说，你们二人又如何成了现在样子，但这是本座所得。”
宋夕低头去看，见圈中长阶延展，竟是他当年在锦州城，第一次头疼时见着的。
只不过这次，他看见一个墨衣人走上前去。
同样的静夜冬雪瞳，近乎一样的容颜。然而墨衣人唇角微勾，露出一个邪气的笑来。
“循环往复，轮回不止。这本就是天道——你在白费功夫。”
墨衣人身前，仍旧是背对他的任平生，也依旧轻轻一笑，回过头来：“白费？你看——”
“不管他们愿不愿意，朝阳终究照耀着人间。”
“人能有多重要呢？这人世间失去多少人，失去什么人，原都阻碍不了天地大道。”
“包括你我。”
任平芜：“所以你要打破轮回？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任平生没有回答，只是道：“我乏了。一切也该结束了。”
任平芜嗤笑道：“那我就先祝愿你——魂飞魄散、不得好死。”
任平生早已移回视线，平静道：“彼此彼此。”
宋夕一怔，但很快转向琉璃尊者：“他们意思是？”
“静夜冬雪瞳无视天地法规，轮回转世也奈他们不得。所以历代以来，静夜冬雪瞳不管如何转世，记忆都不会失散，故而虽是一代一代，从生至死，却一直是同样的两个人。”琉璃尊者道，“但从任平生往后，他们却再不记得了。”
他又忍不住看宋夕，上下打量：“本座原先瞧你过来，还以为是任平芜想起什么，谁知竟是性情大变，绝非一人了。”
“再结合你方才瞧见的。”琉璃尊者道，“本座推测，任平生他真得打破了轮回——静夜冬雪瞳的，独立于天地外的轮回。”
“而你所问的阴阳坟，形如太极图，分阴坟阳墓。阴坟祭鬼魂，正中有一个祭台，是谓阳眼；阳墓献肉身，正中也有一个祭台，自然是阴眼。二者自成轮回，又轮转不息，阴阳相衡，互成轮回，从而作阴阳坟。”
“只是阴阳坟极难进入，若非静夜冬雪瞳，进去皆与凡人无异。一万年前百魂教杀得天地变色，血流成河，才勉强填进去，夺取了阴阳眼。”琉璃尊者道，“所以，也不知他是打破了——咦？你可是想起了什么？”
宋夕面色惨白。
他想起了那座鬼庙，鬼庙下伏跪的人，握着铃铛的骷髅，红衣的女鬼——
琉璃尊者倒无甚耐心：“想来你是知道了，那便去罢。”
宋夕强自镇定，拱手一礼道：“多谢尊者。”
“无碍。本座指不定是骗你的呢。”琉璃尊者又躺回去，翘起脚道：“毕竟你全不似任平芜，这样好骗。”
宋夕笑了笑，不予反驳，正要告辞离开，突闻琉璃尊者道：“若本座是百魂教，早将你骗着捏在手里头，去引一引焚琴。”
宋夕：“可是，焚琴不是仙神兵么？”
仙神兵不是只有正道才能用，而魔道碰也碰不得么？
“哦？”琉璃尊者道，“那又如何？那可是神兵——”
“魔教鬼蜮伎俩这样多，控制个仙家小儿很难么？本座都要动心了。”
宋夕猛地一怔，立刻执了孟昭，起身道：“今日多谢尊者，我等先行一步。”
琉璃尊者看也未看他们一眼：“好走，不送。”
眼见着宋夕匆匆离去，琉璃尊者嗤笑道：“若是任平芜知道自己变成了这样，只怕要气得活过来。”
黑衣人道：“尊者今日话说得真多，想来心情愉悦，许久没见尊者心情愉悦了——”
琉璃尊者大笑起来，反讽道：“破石头，可真会夸人。”
言罢他手一抹，黑衣人话都未说完，又化作石头，落在地上。琉璃盯紧了，一脚将它踢远，自己仰躺回轿中软榻，闭上眼。
可不过片刻，他又起身，去将石头捡了回来。
而后继续躺在轿中软榻。
黄沙飞扬，带着扇谷绝地的风刀霜剑。
渐渐地，渐渐地，那色泽纷乱的轿子，也消失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解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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