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剧本》拏依伽

7、第7章 You there

　　太阳穴突突直跳，嘴里分泌大量涎液，喉头猫爪挠似地发痒，胸口胀得他恶心想吐。
　　身体忽而失重猛然下坠，周清也牟足劲睁开了眼睛。

　　他似乎蜷缩着身体，怀里抱着一颗大铁球，可很快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没有质量，也几乎感觉不到手和脚的存在，又很快发现连铁球的重量也感觉不到。

　　疑惑间，铁球像水银化开，他摊开掌心想要接住铁水，慢慢的，看不见的手显现出了依稀的轮廓，如同内脏透明的海蜇。

　　那些黑色的铁水浸入手臂和掌心的皮肤，忽而浮现成密密麻麻的黑线，从毛孔里大量喷涌出来，绷成一根根拉直的细线交叉错杂绞在一起，轮廓模糊的身体好似被这些黑线切割成无数细碎的小块，可他没有流血，也感觉不到疼痛。

　　——这是一个没有感知的身体，所有的意识漂浮在身体之上。

　　他看到黑线交错的细微缝隙里，有一些发白的东西，像墙上剥落的刮痕，透出一些灰白色的底色，大小参差，浓淡不明，渐渐颤动了起来，像是有什么埋在密集的黑线下，拱起了凹凸不平的丘陵，深陷下阡陌纵横的壕沟。

　　“091515未结束，指令错误请返回。”
　　——原来，这些黑线与白色刮痕组合的，竟是一颗五官模糊的人类头颅，它甚至能说出人类的语言。

　　周清也终于记起，这是他为了“解离”实验创造的意识真相——海床。
　　他不由略微诧异，在没有棘轮系统运作的情况下，他的意识竟然进入了海床，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情况。

　　“是我发出的指令吗？”周清也察觉到不对劲，询问面前巨大的人类头颅。
　　黑色的铁线和白色的斑驳剧烈起伏，周围发出潮汐轰鸣般的呼哨声。
　　“海虫活动异常，试图着陆海床。”海床带着回响的声音在空间里回荡，“博士，是否继续进行091515页码。”

　　“继续，”周清也回答，提醒海床，“不明海虫着陆，很可能是想获取‘解离’实验整个过程，我没有完成页码之前，你必须遵守规则拦截，记录异常情况。”
　　“博士，你可以提前终止。”海床在提醒他，似乎也在暗示他。

　　这令周清也再次感到诧异，这句话更像是海床的自我意识，但根据他的判断，这个阶段的海床更多的是刻板学习，还不具有分辨意识。

　　“091515页码未结束，现在，送我的意识离开海床。”
　　“接受指令，输入完毕。”

　　从身体里涌出的无数黑线，开始回缩成原来的模样，当那颗巨大的人类头颅重新变回铁球，周清也的意识也再次慢慢陷入沉睡。

　　“博士，你身上有饼干的香气。”
　　周清也坠入黑暗的瞬间，想要睁开眼睛已经来不及了。

　　——海床竟然能闻到他身上的气味，并且能够区分“饼干”和“香气”两种特性。
　　——它，进化了。

　　“林锦心？”

　　周清也感到意识离开了海床，但他的感知还没有完全回到身体，所谓的意识仿佛是流动的，身体失去了一切的实感。

　　“不要发呆，打开面前的门。”
　　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回响，像死寂海面卷起的浪，被流动的意识一点点吞噬，匆匆淹没在一片黑暗之下。

　　周清也尝试抬起头：“你是谁？”
　　这是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孕育着烂熟的果蜜香，引人口舌发颤的甜，却又裹着一层坚实的壳，壳下交错锐利的尖齿，像极了原始森林中吸引蚊虫的食人花，并不像林锦心的音色那么娇俏。

　　“周老师，我们不是刚刚见过吗。”
　　周清也迟疑了一下，抬起“手”触摸到什么冰凉的实感，他迫切地抓紧这种感觉，向下压紧用力推了出去，那些流动的意识瞬时聚拢在一起，他感到自己从不着边际的容器里，又变回了一个“人”的模样。

　　瞳孔回缩的半秒钟，晦暗的眼眸分开深浅，点亮了活跃的高光，他立在一道门前，仿佛活过来一样，胸腔剧烈收缩，猛然喘了一口气。

　　“You there
　　You better off here,
　　You there
　　You better off here,
　　Funny it takes no time,
　　Funny it takes a time,
　　To get back on......”

　　眼前是一堵墙壁，转角处一个人急匆匆走了过来。

　　“哎哟！”
　　这个人转弯太急撞上周清也的肩膀，惯性令两人失去平衡倒向两边。

　　门上贴着熟悉的公共标识，周清也的目光落在手撑住的盥洗池边，移动视线滑过水龙头、清洗液和烘干机，还有脚边的废纸篓。周围暧昧的灯光和远处隐隐传来的歌声，让周清也立刻明白，他应该在一家酒吧的厕所前。

　　他认真回忆，记得坐上林锦心的摩托后，她驱车恍若无阻穿过一切障碍物，经过一个路口的斑马线时，头顶闪了几下白光，他的意识开始模糊起来，有一瞬间，他满心担忧林锦心行车不规范，两人被车撞了。

　　可大脑空白之后，周清也清楚记得自己在没有棘轮系统的运作下在进入了海床，接着离开后又听到了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摸到门把推门走出来后，和眼前的矮胖男人撞在了一起。

　　被撞歪的矮胖男人贴在厕所的门上，脸上戴着一张没有嘴巴的怪诞面具，身上穿着修身的黑色礼服，腹部高高隆起，面具后的目光正好奇地打量周清也。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奇妙的尴尬与诡异随着歌声流淌在空气里，却是矮胖男人先低头道了声歉，咕哝着走进了厕所。

　　“刚刚门口站着人吗……”

　　周清也听得很清楚，他离开厕所，站在走廊的出入口前。

　　酒吧里的光线昏暗，没有多余的氛围灯营造迷幻的视效，远处的唱台上只投射了一顶白灯，一个身影模糊的人坐在独脚凳上，下半张脸靠近身前的话筒低声吟唱，怀里抱着吉他随着节奏拨动琴弦，似夜里摇摆的杉树，发出枝叶摩挲的低语。

　　左边的玻璃木门是酒吧入口，正对黑色大理石砌的长吧台，吧台后站着一个穿着马甲套装的侍应生，他面前并排坐了三个喝酒的男人，光线太暗，周清也看不太清楚，只是觉得其中一个穿的衣服有些眼熟。

　　木门上的玻璃窗用红漆书写着酒吧的名字，字母被菱形的方框割开，但并不影响认读，6个字母从右往左，组合起来正是周清也寻找的，“Secret”。

　　——他进入了“秘密”，林锦心果然不是常人。

　　周清也曾在组织里听人提过，“秘密”有一些没有从属的“门”，如同bug可以不用邀请卡就能进到内部。一些会员会通过这些“门”试图随意进出“秘密”，但因为这些“门”的性质特殊，破坏规则的人会逐渐迷失在“秘密”的世界，变成“羊羔”慢慢成为新的“门”，所以很少会有违规的会员冒这样的风险。他们更愿意通过交易和“秘密”重新建立联系，但也不排除少数没有会籍的外人会利用“门”混入“秘密”，只是，外人接触“门”需要特别的契机，这个契机并不寻常，周清也现在的“解离”状态，也可以算作这样一个契机。

　　如果流动意识的状态下，与他对话的是林锦心，那么，真实的林锦心可能跟他在停车场看到的形象完全不一样。更令周清也耿耿于怀的是，海床警示的“海虫活动异常”，很有可能也是林锦心。

　　他想明白了一些事，裴知笑没有预先告知他林锦心是后补计划，是对林锦心有所顾虑，也许是在提醒周清也，对林锦心多个心眼。

　　看了眼腕上的手表，时间静止在15:09，三根指针都停止了走动。
　　“秘密”是没有时间概念的，每个人带来的时间也都不符合“秘密”的规则，想要不遗忘属于自己的时间，就不能忘记来之前的时间。

　　过了一会儿，那个撞了周清也的矮胖男人从厕所的通道走了出来。

　　“先生。”周清也叫住他。
　　矮胖男人忽而被叫住，戒备地回头看向他：“干什么？”

　　男人应该也是来参见音乐会的，大尖领衬衣搭配宽驳头西装，乍看很像“教父”维托·柯里昂，但西装外套在他身上过于贴身，显得腰间的肚腩十分臃肿，面料虽然杂糅了少量的羊毛，色彩却给人陈旧过时的感觉，唯一的优点整洁平直，大概跟周清也这身“墓地套装”一样精心打理过。

　　周清也猜测，矮胖男人这身行头是特意为了省钱淘的Vintage，但因为体型受限并没有改得特别合身，才会显得这么局促和拥挤。他脚上也是一双普通皮鞋，这一点同样跟周清也不谋而合，因此更加印证了周清也的猜想，矮胖男人一定很缺钱。

　　——钱，对今晚的音乐会很重要。

　　“先生，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周清也走到男人跟前。
　　“什么忙？”矮胖男人警惕的和他保持距离。
　　“我想买下你的面具，”周清也掏出1张百元美钞，“付你100美金。”

　　矮胖男人面具后的小眼睛瞪圆了，目光在周清也身上转来转去想看出些端倪，接着微微垂头像是在认真思考，100美金对今晚能起多大作用。

　　“再加100美金。”周清也又拿出一张叠在一起。
　　矮胖男人有所动摇，却仍旧犹豫不决。
　　周清也面露遗憾，把钱收回了口袋：“既然先生不肯割爱，没关系，我可以找别人。”

　　“等等！”矮胖男人急忙出声，圆鼓鼓的肚皮缩回腹腔，“没问题，我卖！”摘下面具露出一张凸嘴大脸，眼梢下垂，鼻头红肿，应该有酗酒的习惯。

　　交换面具的瞬间，周清也却又收回了钱：“我想再出300美金，”他后退一步，盯着男人的衣服，“换你身上的礼服。”

　　男人接钱的手扑了个空，和面具一起顿在空中，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被眼前这个人耍了。
　　周清也又拿出3张美钞叠在一起，一共5张在男人眼前晃了晃：“500美金，换你的面具和礼服。”

　　“我这破……这，这件外套？”男人埋头看向自己这身西服。
　　周清也端详男人的打扮：“宽驳头西装配大尖领衬衣复古稳重，不适合的人穿在身上，对衣服和人都是灾难。”

　　矮胖男人愣了一下，抬手打住周清也的话，理了理思路：“……我是不是耳背听错了，兄弟你的意思是我不配这件衣服？”

　　周清也看向男人隆起的腹部，衬衣的扣眼几乎绷裂了，里面的白背心若隐若现，裤腿的长短应该也裁剪过，做工普通的锁边很不搭调。

　　“不，是它配不上你。”
　　“呵，”矮胖男人被他的话逗乐了，“得，我换！反正面具给你，也不差一件衣服，”脱下外套摸出口袋里的东西，随口问周清也，“兄弟，你这张嘴没少挨揍吧？”

　　“我人缘不好，绝缘体。”周清也笑。
　　矮胖男人也笑得更欢了：“看得出来。”

　　过了一会儿。

　　换了件外套的矮胖男人，从厕所的通道入口离开，走后没过多久，周清也脸戴无嘴面具，穿着矮胖男人的宽驳头西装，渐渐隐入音乐厅背后另一条走廊。

　　.

　　音乐厅的吧台前，老式手摇电话响了起来。
　　侍应生接起电话，听完，生硬的眉心拧起。

　　他挂断电话，走向吧台前的三个男人，俯身对其中一个外国男人说：
　　“帕里斯先生，15号街口拍到的是林锦心，有‘羊羔’混进来了，老板吩咐，请务必在音乐会开始之前解决。”

　　帕里斯手里的伏特加刚喝了一半：“林锦心，是那个让心肝宝贝头疼的‘door’？”
　　“对老板而言，‘door’没有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