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转十二季》微雪半晴

31、第十二季 寂灭的芽季（七）

　　夜悄然而至，白天被无情地暴露在阳光下的各种善恶美丑，黑暗一视同仁地将它们包容，埋葬，直到太阳再次升起。

　　格丽西亚她们也已经回到了约南墅，回到了只属于她的最后的堡垒，现在，她正和伊格洛坐在起居室里，兴致勃勃地聊着天。

　　约南墅已经好久没有客人了，自从那个人消失之后，就没有任何人来拜访过。所以，伊格洛这次以外的造访，让格丽西亚格外开心。本来伊格洛打算把格丽西亚她们送回家，就走的，不过拗不过格丽西亚的请求，留下来吃了晚饭。他们两个天南地北地聊着，好像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似的，连维拉进来了都没有察觉到。

　　维拉看见这副情景，不禁皱起了眉头，她对伊格洛可没有什么好感，所以心里面，也不希望格丽西亚跟他走得太近。再怎么说，伊格洛也曾经做过伤害过格丽西亚的事情，再怎么高贵的身份也无法抹去这道污迹。再说，伊格洛的身份也很可疑，由一介平民，也许连平民都不算，摇身一变成为了外国的贵族，怎么想都太离奇和不可思议了，不得不提防一点。

　　维拉故意咳嗽了一声，才走了过去。

　　“啊，维拉，你来了。”格丽西亚到也注意到了，说道。

　　“嗯。”维拉微笑着回答。

　　“塔克他怎么样了？”格丽西亚问道。

　　“他已经好多了，刚刚睡着。”维拉说起塔克，心里不由有些难过。

　　原来格丽西亚她们见塔克伤得不清，便把他也一起待到了约南墅，待医生检查过后，更决定让他留下来养伤。

　　“那就好。”格丽西亚好像也放心了，“今天也你也累了吧，快去睡吧。”

　　“是。夫人也早点休息吧，今天也担惊受怕了好一会儿吧。”维拉关切地说，其实她心里是希望格丽西亚不要再和伊格洛多说话了。

　　“也对，都忙了一天了。”格丽西亚说着，站了起来，“那么，吉夫科洛亚先生，今天就先到这里吧，我们下次再聊。对于您的侠义相助，再次表达我衷心的感谢。”

　　“您客气了，这是我的荣幸。”伊格洛也站了起来，朝格丽西亚微微一点头。

　　维拉叫来了侍女，让她带着伊格洛离开了，自己也跟随格丽西亚回到楼上，服侍她就寝了。

　　伴随着清晨婉转的鸟鸣，新的一天又开始了。阳光穿过窗帘的缝隙，轻轻撒在床上，像是怕打扰了沉睡中的人似的。

　　察觉到的时候，塔克发现自己已经注视天花板好一会了，肩膀还有点疼，不过早就没有昨天那么厉害了。他环视了一遍这个房间，心里不由暗暗感叹，果然是有钱人的房间，自己贫穷的破屋子根本没法相比。他当然不会想到，格丽西亚以前所住的地方比起现在来不知道要华丽多少倍，根本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但是，塔克的脑子里完全没有皇宫的概念，所以也无从想象。

　　门把守轻微地转动起来，随着一声清脆的“咳嗒”一声，门打开了。格丽西亚轻轻走了进来。塔克好奇地看着门口，当他和格丽西亚的眼睛相对的一瞬，又立即移开了。

　　“你醒了？”格丽西亚带上门，走到床边。

　　“维拉呢？”塔克生硬地说。

　　“她在餐厅里忙着，很快早餐就准备好了。”与塔克的生硬相反，格丽西亚的语气极其轻柔。

　　“好些了吗？现在觉得怎么样？”格丽西亚又关心地问。

　　“我已经没事了。”塔克说着，正想要坐起来。

　　“别动，你的伤还没好。”格丽西亚连忙阻止了他。

　　但是塔克还是勉强坐了起来，虽然半途他疼得龇牙咧嘴了好一会儿。

　　“还是不要坐起来比较好，你需要静养。”格丽西亚急了，伸出手想扶住塔克。

　　“你不要会错意了。”塔克躲开了格丽西亚的手，“我可不是为了救你才受的伤，我是为了维拉而已。我不需要你的照顾，你也不需要觉得欠我什么。”

　　格丽西亚呆呆地站着，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半晌，她只是轻声叹了口气。

　　“你可以走了，我不想见到你。”塔克下逐客令了，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才是客人。

　　格丽西亚嘴微张，终于还是闭上了，她正要转身，门却猛地被打开了。

　　“你在说什么呢，塔克？当初夫人可是救了你一命啊！”维拉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

　　塔克呆了一秒钟，又反驳道：“我又没叫她救我。”原来格丽西亚救他的事情，他已经在昨天就从维拉那里听说了。

　　“你怎么能这么说话！”维拉冲到床边，却被格丽西亚拦住了。

　　“行了，维拉。”格丽西亚惨然地笑笑。

　　“可是……”维拉真心为格丽西亚鸣不平，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为什么要受到别人这样的对待？

　　格丽西亚坚决地摇了摇头。

　　“真不知道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维拉叹着气，转身打算离开，“这么多年来，你就没从于勒哥哥那里学到点什么吗？”

　　听到这话，塔克的脸刷的一下就白了，“我当然是没学到什么，”他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说，
　　“因为哥哥已经死了。”

　　维拉刚想离开的脚步突然停了，她猛地转过头，“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哥哥已经死了。”塔克赌气似的大声喊道。

　　“为什么？怎么回事？那么温柔的于勒哥哥，怎么会……”维拉一下扑到了床边，握住了塔克的手。

　　塔克吓了一跳，又马上镇静下来，他沉着脸，说：“一年前，家里穷的没办法，于勒哥哥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就去参军了。但是半年前，传来了他的死讯，在攻打瑟朗丝的时候，哥哥，他……他……战死了。”塔克哽咽了，停了一会儿，又说，“连尸首都没有运回家乡，听说……实在是……惨不忍睹……，如果，没有战争的话，哥哥……哥哥他……也就不会死了，都是这可恶的战争……”塔克哭了，拼命用袖子擦着眼泪。

　　维拉惊呆了，她实在是没有想到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内，居然会发生这些事情。

　　“都是你们这些贵族不好，想打仗的话，自己去打啊，干嘛要叫我们去送死啊！”塔克抽泣着，朝格丽西亚大喊。

　　格丽西亚有些手足无措，只好看着塔克，却什么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你给我出去！”塔克狠狠地看着格丽西亚。

　　格丽西亚身体一震，好像被塔克的话惊醒了般，逃也似的离开了房间。

　　维拉没有追上去，因为她还沉浸在过度震惊之中，完全没有注意到格丽西亚的离开。

　　接下来的时间里，格丽西亚一直没有从恍惚的神思中恢复过来，以至于不是在吃饭的时候放错了酱汁，就是不小心把咖啡撒了出来。

　　格丽西亚叹了口气，无奈地放下了茶杯，让侍女去处理弄洒了的咖啡痕迹。侍女轻手轻脚地处理完一切，退了出去，起居室里只剩下格丽西亚一个人。维拉一直没有下楼，也许是在照顾塔克吧，刚才听下人说塔克的情绪不太稳定，是应该有个熟悉的人陪着。而且，维拉的样子也不是很好，格丽西亚不由得担心起来。她几次想去看看维拉他们，可是终于还是放弃了，她怕自己会把事情弄的更糟，现在应该让他们安静一下。

　　阳光正好，照得人暖暖的，格丽西亚的心却像是掉进了冰窟，如同刚从恶梦中醒来一般，手脚冰凉得宛如经历了一场暴风雪。可是，尽管窗外阳光灿烂，云淡风清，她心里得暴风雪却才刚刚开始。

　　格丽西亚斜靠在沙发上，头侧倚着扶手，她得头脑有点混乱，一直没有从早上的事件中镇定下来，塔克的话像是锤子一样，重重地敲在她的心头，而且，引起的回音仍然如绕耳畔。原本，只是想呆在心爱的人的身边，看着他微笑而已，但是这小小的心愿竟然成为了伤害别人的利刃，这是她无论如何都未曾想到的。总以为自己心软，不愿看见别人受到伤害，原来，这样的自己，却不知不觉伤害了那么多的人，总嘲笑别人虚伪，原来真正虚伪的人正是自己，原来真正该嘲笑的人，竟是自己。总以为自己不同与其他贵族，原来自己和他们完全不曾有什么区别，一直都被华丽的幻觉封闭了感觉，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是陶醉其中，自以为是。原来，原来一开始就错了，一直沉溺于幻境之中，哪有真实可言，而现在，金壁辉煌的鸟笼渐渐崩溃，真实开始显露它原本的样子，而这真实却残酷地让人窒息。

　　格丽西亚想哭，却哭不出来，她觉得自己的心里好像压着一块大石头，沉重地喘不过气来。她觉得累了，什么都不想思考，可是这些念头却像幽灵一般死死缠着她，让她痛苦不堪。不知道是不是由于她想的太多了，格丽西亚竟然怀着这些沉重的心情，不知不觉睡着了。

　　睁眼间，竟然是那么熟悉的场景，四周一片郁郁葱葱，空气里弥漫着百合甜美的花香，是那么浓郁，恍然间竟产生了一股醉意。喷水池里流水淙淙，阳光照耀在白色大理石上，闪着光芒。
　　这里，是自家花园，是格丽西亚很久都没有回去的她曾经度过了十多年光阴的庞克雷府。一切都没有变，好像时间未曾在这些东西上留下任何痕迹般。在多年之前，也是在这个喷水池边，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清晰地浮上心头。当时她就坐在水池边，不知为什么总是心情忐忑，轻抚着手上的伤口，心思却完全在其他地方。树旁的小径里，朦胧地出现了一个身影，她的内心骚动地更厉害了，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只是看着。

　　格丽西亚不知不觉间又走到了喷水池边，坐了下来，就如同她以前经常做的那样，一转头，是不变的小径，弯弯曲曲，消失在树荫里。她的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期待，好像多年前那样强烈，但是，昨日是否会重现呢？

　　仿佛是上帝听到了格丽西亚的祈祷，小径上奇迹般地出现了人影，让她既心痛又甜蜜的身影。

　　“是你吗，西克斯？”格丽西亚站了起来，探询的声音里有着掩盖不住的焦急。

　　来人渐渐离开了树影，露出了真实的样貌。西克斯微笑着看着格丽西亚，弯曲的嘴角流露出的宠溺还和以前一样，一直没有改变。

　　格丽西亚激动地捂着嘴，说不出话来。这是做梦吗？一定是做梦，不然远在千里之外的自己，怎么可能在一瞬之间就回来，又怎么可能在庞克雷府和西克斯见面？但是，即使是梦也好，可以这么在这么近的距离细细地看着西克斯，可以把他的每一根发丝、每一个表情，都看到清清楚楚，即使是在梦里，即使那只是虚幻，也足以让她欢欣雀跃，足以缓解她内心的思念。

　　犹豫着，格丽西亚终于迈开了脚步，慢慢朝西克斯的方向前行，一点一点接近她心中的祈愿，好像过了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她停了下来，站在了西克斯的面前。

　　格丽西亚颤巍巍地伸出手，却在可及西克斯的脸前停了下来，她害怕眼前的人只是幻影，一碰就会消失，害怕这个美梦会就此醒来。

　　就在这心念之间，西克斯毫不犹豫地握住了格丽西亚的柔夷，“是我，我就在你面前，没有一点虚假，所以，不要害怕。”他的音调温柔地如同春天的细雨，轻易地溶解了格丽西亚如冰雪般坚固的忧伤。

　　格丽西亚睁大了眼睛，看着西克斯的笑意由淡变深，眼底的爱意一览无遗。她忍不住，扑进了西克斯的怀里，抽泣起来，好像要把积聚的痛苦一下子发泄出来般，泪止不住。

　　“我后悔了……我不想离开，真的……不想走……，我并没有那么坚强，所以……不要在离开我了。”呜咽的话语断断续续从格丽西亚的口中流了出来，如同哀伤的琴音敲动着心弦。

　　西克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紧紧抱着怀里的可人儿，紧抿的嘴唇却泄漏了他也正怀着同样的心情，承受着同样的痛苦和喜悦。

　　良久，格丽西亚好像是哭够了，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西克斯温暖的胸膛，慢慢抬起头，却迎上了西克斯满是忧虑的眼睛，她心一惊，才猛然发现自己失态了。

　　“抱歉！”格丽西亚连忙移开眼睛，“我好像说了很多奇怪的话，但愿没有让你觉得困扰，忘了吧！”

　　“不，你没有说错。没有体谅到你的心情，是我的不对。该道歉的应该是我，让你受了那么多苦，我真的感到很对不起。”西克斯的脸色不知为什么，显得有些苍白，也许是光线的缘故吧。

　　“才不是呢，”格丽西亚慌忙说道，“这是我心甘情愿的，你不需要感到抱歉。”

　　“谢谢你。但是，即使你不后悔，我也已经后悔了。”西克斯笑容里有一抹苦涩，“现在才意识到，原来我放弃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却去追寻虚幻的存在，我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傻瓜。即使希望你能原谅我，也已经于事无补了。”他抬头仰望天空，淡然地说道，“也许这是上天对我贪得无厌的惩罚吧。”可是，他却没有注意到，一滴泪正悄然滑落。

　　“到底，发生什么了？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格丽西亚忽然觉得很不安。

　　“不，没什么，不要为我担心。”西克斯又恢复了温柔的笑容。

　　“但是，这不像你，到底怎么了？”格丽西亚心中的不安在扩大。

　　“我没事，只是突然间觉得有点累而已，很快就好了。所以，别担心。”西克斯笑着要格丽西亚放心。

　　格丽西亚仍然是满脸狐疑的神色，她才不相信西克斯的轻描淡写，一定有事，她这么告诉自己。

　　“这场战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格丽西亚冷不防说道。

　　西克斯看了格丽西亚一眼，连忙回答，“很快了，我会让它结束的。”

　　格丽西亚觉得心里一凉，她清楚地看到了西克斯眼里闪过的犹豫。她很担心，非常担心，但是，不再西克斯身边的自己，到底还能做什么呢？

　　“不要讨论这么严肃的话题了，让我再好好看看你。”西克斯轻抚着格丽西亚的脸庞，眼睛一眨不眨，好像生怕看漏了什么似的。格丽西亚也用她那双美丽的绿眼睛深情地回视着西克斯。
　　两两相望，时间宛如定格在这一刹那间。

　　西克斯终于松开了手，怀着无比留恋地心情说：“我要走了。”

　　“是吗？”即使是心里满怀失落，格丽西亚也无法说出要他留下来的话。

　　“我们还能再见面吧！”与其说是约定，不如说只是西克斯的愿望而已。

　　“是啊。”格丽西亚也松开了手，低头看着别处。

　　“那么，再见了。”西克斯倒退着，身子渐渐埋入树影之中。

　　“嗯。”格丽西亚笑着回答，心里却做了决定：下次再见面的时候，我一定要抚慰你心里的悲伤，然后再一次，为你实现心愿。

　　看着快要消失的爱人，格丽西亚忍不住大喊起来：“西克斯……”

　　这一喊，却把格丽西亚自己惊醒了。她茫然地环顾着四周，窗外还是不变的风景，原来她一直都还呆在约南墅，没有离开，刚才的只是一个梦而已。但是，自己的梦境居然会如此清晰，如同真的回到庞克雷府和西克斯见面了一般栩栩如生，她真是没有想到。她坐直了身子，用手帕擦拭着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好一会儿才终于平静下来。

　　格丽西亚更没有想到的是，罗榭尔宫的御书房里，躺椅上的西克斯也刚刚从睡梦中醒来。刚刚小睡了一会儿的西克斯，又投入到了公务之中，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眼角还挂着一滴细小晶莹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