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记》钟仅

1、第一章

　　辞职后跟着队友从大城市搬来了小镇，日子过得平淡如水，抬头是无边无际的天，低头是苍茫辽坦的地。

　　小镇里超过三层的楼不多见，荒野和玉米地是惯常。

　　队友白天去实验室，我没事做，只好看看书、打打游戏、坐公寓天窗下晒晒太阳，等他晚上下班开车带我出门逛超市，挑些打折的日用和果蔬。

　　美国的超市都很大，我又对超市有种异样的痴迷，明明没什么要买的，每次还是想把所有区域都转个遍。

　　于是回程的时候，车轮常常压着满地的月光，我们把车停在家门口，购物袋也留车上，一身轻松地去散步。

　　因为有车，生活谈得上便利，所以大多时候都是满足的，但偶尔也觉得无聊透顶。

　　一个月里总有那么一周，早晨不想出被窝，勉强逼自己起床、刷牙、洗脸，收拾妥当坐到书桌前，翻开本散文或者小说，文字却像流水一样荡漾，从眼里流进来，又从浑身毛孔里流出去，就是不往脑袋里钻。

　　没办法，只好打开游戏，把剑网3的日常周常清个遍。国内亲友都在酣眠，一看列表在线人数为零，那真是掰着手指头都无事可做。

　　这种时候就恨透了小镇，觉得是它太贫瘠，像个黑黝黝的牢笼，关住了我精彩的灵魂。

　　于是开始想往芝加哥跑。

　　大城市么，车水马龙，活色生香，餐厅商圈琳琅满目，养眼的俊男美女也多。

　　足够多的刺激源驱使我们这些农村人一次次驱车一小时，长途跋涉，乐此不疲。

　　去之前都会踌躇满志地查好想去的饭店，每次还不能重样。假如上周吃了精致淡雅的港式点心，那这周必然满心满眼都是辛辣咸香的川湘菜。

　　一路上堵车堵得最严重的时候，高速上一串串颜色各异的车子在我脑子里变幻成擂椒皮蛋和小炒黄牛肉拌饭，堵得越久就越香，馋得人口舌生津。

　　或许是因为堵车，又或许是因为每次进城前都要花一个小时化妆，反正进城时是从来没赶上过饭点的。

　　餐厅服务员大概要奇怪——怎么一到周末就会有那么一拨人，吃个饭像逃北大荒，上菜半小时，干饭十分钟。

　　农村人进城一趟真的不容易，所以总希望能尽可能利用好每分钟，吃完饭都来不及聊天就启程去逛街，把在小镇买不到的品牌逛个遍，提着大包小包又马不停蹄去city walk欣赏河景，坐在河边露台吹风喝酒。

　　——现在回忆起来，明明去了这么多次芝加哥，却从来没有哪个瞬间是松弛的，要么在堵车，要么人挤人地赶路，风里的酒味也掺着都市丽人们的香水味。

　　舌头在尝着甜辣的酒液，眼睛却不在杯里，睫毛忽闪着越过杯口四处眺望，生怕自己错过大城市的任何一个精彩瞬间，也生怕风城温良的风没能涌入我的眼底。

　　哦对，还得出片，这里有小镇没有的人文和自然的景色。

　　穿着长裙站在密歇根湖边假意喂海鸥，切记把长发散开，给湖风造作的机会；路过红色的电话亭，必须要进去假装拨个号码，再不经意回眸一笑；

　　当然出片的过程少不了和队友的一番口舌之争，最大的收益是，他在一次次挨骂中长进了，起码不会再吐露出类似于“你本来就长这样”的粗鄙之语。该蹲下蹲下，该找角度找角度，满头大汗也义不容辞、绝不松懈，时刻不忘自己肩负出片的使命。

　　上周末又将这套流程重演了一遍，两个敬业的演员，比在游戏里打副本还套路。

　　驱车回到小镇的时候，晚霞铺了漫天，落日熔金，车窗外是成片的玉米地。

　　我把假睫毛扯了，隐形也摘了，精疲力竭地瘫软在副驾，一句话都不想说。

　　队友看我这样，嘴里哼着歌，慢悠悠地把车窗摇开一线。

　　晚风一路掠过茂盛的玉米地，猝不及防从窗缝里卷进来，还带着点温度，一下子就把人吹活了。

　　睫毛痒痒的，耳窝也被吹开，能看到风车的影子，也能听到风声啸啸，感受湿润的空气在车厢里穿梭、降温。

　　在大城市来不及晒的阳光，来不及看的晚霞，来不及听的风声……此刻全部分文不取赠予我。

　　我回头看，晚霞在我们身后落下，苍穹映着月亮的半挂轮廓。

　　这副画面恬静得令人感动。

　　眼前昏昏暗暗的小镇开始亮起路灯，一盏接着一盏，如同星火燎原般向前传染，仿佛在说，累了吧，欢迎你回来。

　　那瞬间我竟然心怀愧疚，怪自己天天总想红杏出墙往大城市跑，亦感激还好有小镇永远停在原地，不计前嫌地收留我；它曾经也像现在这样，在我离职后最低落最抑郁的时候，敞开怀抱收留了我。

　　但我知道，再过两周，我会把这份感激忘却得一干二净，再一次开始怨恨它的无趣乏味，怨恨它耽误了我渴望热烈和自由的灵魂。

　　人有时候真的很不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