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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报丧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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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照眠几乎一夜没睡。
酒店房间里的白床单,残留着水渍的卫生间,带着潮湿味道的空气,全都不停地让她想起圣彼得堡的那个夜晚。那个夜晚,在她躺在床上酣睡的时候,那份重要的情报被偷,而她的同伴梁成功暴尸街头。
她什么都没做。而一切恰恰就在于她什么都没做,她应该对拿在她手里的情报负责,也应该为与她同行的下属负责,可是她什么都没做,没有阻止情报被偷走,没有打斗,没有抵抗。
她一觉醒来,然后这可怕的一切都已经变成了无法修改的事实。圣彼得堡之行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蓝伊一没被卷入“意外”当中,她安然无恙,毫发无损。
房间一点点变亮,窗外飘来柴火燃烧的气味。
汤照眠从床上起身,洗漱过后,穿上便服下了楼。
酒店的早餐索然无味,她盯着桌子上的一点,机械地剥开鸡蛋塞进嘴里,夹起泡在豆浆里的油条,一口一口地吃完,把玉米举在嘴边,从左到右,又从右向左地啃食着,无视颌骨传来的阵阵酸涩。
她的胃像是一个被强行塞满的塑料袋,随着她的吞咽,传来越发明显的胀痛。
她木讷地站起身,走在没有尽头的走廊里,然后止步在房门前,刷过卡,推开房门,然后又在身后重重合上,冲进卫生间,跪在了马桶前。
想吐的感受终于被释放,她的眼泪也是。
还没消化的食物连带着这些天压抑在她心底的庞大的,粘稠的愧疚,一同被她吐进了马桶里。
胃已经被掏空,她趴在马桶上,酸涩的胃液和眼泪一起流淌。
手机的闹钟响起,离出发时间还有30分钟。
她站起身,拉开水龙头,捧起冰凉的水砸上脸颊。
抬起头时,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的自己眼睛发红,面色苍白。
“你要自己先振作起来,才能去面对他的家庭。”
她想起冯文章对她说的话。
要振作起来。她洗漱整齐。从衣架上取下常服,穿在了身上。
昨天她脱了常服以后小心地挂了起来,还在有褶皱的地方洒了点儿水。一晚上过去,常服变得无比平整。
她在镜子前系好领带,最后检查了一下着装,走出了房间。
【北湾别墅】
早上7点,虽然是休息日,但蓝伊一还是按照生物钟醒了。
昨天的酒精让她觉得口渴,她起身,拉开门,走去冰箱,拿出来一瓶水,拧开瓶盖,咚咚咚倒进了喉咙里。
Saki在她面前摇晃着尾巴。蓝伊一从橱柜里拿出猫粮,倒进了猫碗里。
Saki曾经是一只流浪小猫。
两年前,海港的盛夏时节的夜晚,蓝伊一第一次见到了“喵喵”叫的Saki。
那天是个周一,她连做了三台解剖,走出警队的时候,已经饿得头晕眼花。在吃宵夜的路上,她在一个空调机栅栏里留意到了对着她喵喵叫的Saki。那时候它还不叫Saki,只是一只聪明的小橘猫。而这只聪明的小橘猫,选择钻进了蓝伊一摆在它面前的纸箱。然后就是在宠物医院暂住一周,清洁、打疫苗,被驯化成了一只人类的小猫,甚至学会了使用猫砂盆。
蓝伊一忙到休息日,把它接回了家。
Saki跟在穿着跑鞋的蓝伊一身后出了门。
蓝伊一在家门口做了拉伸,打开手表的跑步记录,往环绕整个别墅区的橡胶跑道跑去。这条跑道的两侧是草地,草地上种着茂密的树。
早上的太阳照着树叶,在跑道上洒下斑驳的树影。
蓝伊一喜欢这条跑道,无尽的绿意和在绿意当中一直向前延伸的红色跑道,让她很快就会陷入空白当中。
“早啊。”
旁边出现了一个人影。
蓝伊一转过头,笑意爬上脸庞,“早。”
吴缺看起来已经跑了很久,她的脸颊红扑扑的,额头上挂满汗珠。
“你也来跑步啊?”蓝伊一为了跟上吴缺,加快了步频。
“嗯。”吴缺听着蓝伊一明显乱掉的呼吸,放慢了一点儿速度。
“谢谢你的酒。”蓝伊一说。
吴缺笑了笑,“喜欢吗?”
“喜欢。”
“你打算怎么感谢我?”
蓝伊一转过头看了一眼吴缺,“你想让我怎么感谢你?”
吴缺想了一会儿,“做菜给我吃。”
“之前已经做过了。”
“那我做菜给你吃。”
蓝伊一笑了笑,“好啊。”
“今天中午怎么样?”
“好。”蓝伊一说,“你打算做什么?”
“跑完要不要一起去买菜?”
“好啊。”蓝伊一说,“你跑几公里?”
“20公里。”
“你今天是长跑日啊。”
“什么是长跑日?”
“就是训练计划当中的长距离跑步日,比方说,可能一周只有3次是跑长距离,其他时候只跑5到6公里这样。”
吴缺愣神了一秒钟,“是,那今天是我的长跑日。”
蓝伊一转过头看了一眼吴缺,又把目光落回了向前延伸的跑道上。
吴缺亦真亦假。不知道长跑日是真,可今天是她的长跑日却是假的。就像她们之间一样,在她离开海港的那个夜晚的吻是真的,圣彼得堡的一切却是她的妄想。昨天的酒是真的,可她像西瓜汁一样鲜红的心呢?是真的还是假的?
30分钟后,她们停下了脚步,各自做完拉伸训练,一起往家的方向走去。
Saki迈着猫步,沿着草坪向蓝伊一走来。
“那是你的猫吗?”吴缺问。
“不认识了吗?”蓝伊一笑着说。
“我没想到它会跑在外面。”
“Saki很喜欢在外面。”
Saki停在吴缺的脚边,蹭了蹭她的腿。她弯下腰,把Saki捞进了怀里。Saki不情愿地喵喵叫了几声,然后在她怀里用力地挣扎了几下,跳回了地面。
蓝伊一笑了笑,“Saki有洁癖,最不喜欢人类的汗味。”
吴缺拉起衣服,又抬起胳膊闻了闻自己,“有吗?”
“这要问Saki。”
吴缺看着Saki摇晃着尾巴往家门口走去的背影,抬起头挠了挠头。
“那我们,”蓝伊一停下了脚步,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洗漱完以后见?”
“好。我去找你。”
“好。”
【凉县】
坐在副驾驶上,汤照眠又想起了程雨。
最近她总是想起程雨。
想起程雨倒在血泊里的错愕的眼神,和在弥留之际露出的笑容。那个笑容里带着安慰。
几乎是同样的过程。冯文章带汤照眠去了程雨的父母家,汤照眠窝在副驾驶上哭了一路。
被六个不满16周岁的地痞乱刀捅死。这恐怕是早早就意识到自己工作危险性程雨也没有想过的属于自己的结局。
40岁的程雨没有结婚,从当上警察的第一天起就住在警队的宿舍楼里,跟父母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车在楼下停了很久,直到汤照眠抹干净眼泪,冯文章才带着她上楼。程雨的父母家里无比整洁,红木地板擦得发亮,浴缸里的水泵发出轻微的水声,五颜六色的鱼在里面缓缓游动。
程雨的父母听完冯文章的话,在短暂的错愕之后,像是被抽走了灵魂。
她的母亲几乎是神游一般走回了卧室。汤照眠跟在她身后,看到床头摆着一张全家福,是早年间在影楼拍的照片,程雨的爸妈并排坐在椅子上,面前是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女孩。
“算命先生说我们夫妻的子女福薄,可我们还是得了一对双胞胎。”程雨的母亲拿起了相片,“你猜不出来哪个是程雨吧?”
汤照眠摇了摇头,“哪个是程队啊?”
程雨的母亲含着泪笑了笑,“我也不知道。程晴说左边的是程雨,程雨却说自己是右边这个。她们两姐妹从小就喜欢玩这种游戏。”
“我没听程队说过自己还有个孪生姐妹,程队是妹妹还是姐姐?”
“她没跟你们提过啊?”
“没有。”
“程雨是妹妹。程晴是姐姐。程晴12岁的时候就走了。”
汤照眠不知道该说什么。
“算命先生说我们子女福薄。”程雨的母亲在嘴里又念叨了一遍。
“到了,汤队。”
冯原说着,拉开了她的车门。
“五层。”赵局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拉开单元门,走进了黑洞洞的楼梯里。楼道很窄,一次只能通过一人,每层有四户人家,因为楼道窄小的缘故,正常规格的四扇门挤在一起,看起来像是庞然大物。
踩着台阶转了几圈以后,汤照眠看到楼道里洁白的墙上写着“四”。再上一层就是了。
楼上传来“砰砰砰”的敲门声,一个穿着黑色裙子,头发盘起在脑后的胖女人正在敲最右边的那扇门,“给我开开门嘛!我又寻得一桩好姻缘,你们听听嘛!”
看到三个穿着警服的人走上来,胖女人停下了拍门的动作,缩到墙角,看着他们。
赵局扫了一眼胖女人,止步在了对面的门前。他回过头,看了看身后的汤照眠和冯原。
汤照眠冲他点了点头。
赵局抬起手,轻敲了三声门。
“梁叔叔,是我,小赵。”赵局嘴里说着方言,汤照眠推测他大概是表达了这个意思。
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的方言声。
赵局又嘟嘟囔囔地说了几句方言。
一阵响动以后,门被推开了一个小缝。
“梁叔叔。”赵局伸手握着小缝,拉开了房门。门的那边是一个干瘦的老头,眼窝深陷,稀疏的头发被整齐地梳到脑后。
赵局半弯着腰,对梁父说了几句方言。
梁父招了招手,往后退了几步,然后又说了几句方言。
“梁叔叔说不用换鞋了。”赵局翻译着他们之间刚才的对话,然后走进了房间,坐在了沙发上。
冯原转过身,小心地合上了门。
一个半弓着腰,头发花白,系着围裙的短发女人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看着汤照眠和冯原,指了指沙发。他们坐到了沙发上。
梁父又走到了门口,打开了房门,留下一道小缝。
汤照眠看着梁父的动作,眼泪忍不住在眼睛里开始打转。
“梁叔叔,”汤照眠从沙发上站起身,走到了门口,弯着腰,对梁父说,“成功没过来。”
他的脸一瞬间写满了困惑,看向了赵局。
赵局对他说了几句方言。梁父拉上门,踱着步子,走到了电视柜前。
“他们只能听懂方言,”赵局说,“我也是今天才知道。”
梁父从电视柜的抽屉里拿出来一包没拆的烟。
赵局见了连忙从兜里掏出来两包烟,放在桌上。
几句对话之后,梁父的笑容爬上了面庞。
赵局把烟盒里的烟倒出来两三支,递到了梁父面前,又给他点上了烟。
房间里弥漫着青色的烟气。
他们之间用密集的方言交流着,汤照眠推测赵局应该是嘘寒问暖了几句两个人的身体是否最近还好。然后赵局依次介绍了汤照眠和冯原。
“等下还是我来宣布文件,”汤照眠对赵局说,“请你把我的话翻译给他们听。”
“好。这样更妥当。”赵局点了点头。
汤照眠从文件包里拿出了一个文件夹,站起身,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房间,没有空调和风扇的客厅里,挤着五个人,已经有些闷热。
所有人都看向了她。
汤照眠看着梁父和梁母的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说:“海港市局刑侦支队的副队长梁成功在执行任务时光荣牺牲。”
因为语言不通,这句话宛如刚刚离开枪膛的子弹。
赵局开始翻译汤照眠的话,梁父和梁母看向了赵局。
迟来的子弹砸进了他们的胸膛,短暂的沉默后,赵局和梁父之间吐着青烟的方言再次流动在房间里。
汤照眠走到了沙发旁,半蹲在了梁母的旁边,握住了她颤抖的手。
梁父伸手去够茶几下的手机,可他却怎么都够不到,赵局站起身,从另一面拿出手机,递给了梁父。
梁父一边抽烟,一边打着电话。
“梁叔叔在给他的侄子们和两个女儿打电话。”赵局解释说。
每个电话都无比迅速,只说了两句话就挂断了。梁父把手机放到茶几上,手肘搭着膝盖,指尖的烟头快要燃尽。
赵局又递上了一支烟,梁父接过那支烟,用快要烧到烟屁股的烟头点着了新烟。
方言在他们之间流动。
过了好一会儿,方言的流动突然终止,赵局转头看向了汤照眠。
“抚恤金是多少?”赵局问。
汤照眠从文件夹里拿出一张纸,递给了赵局,赵局指着纸面上的数字,用方言跟梁父沟通了这项结果。
梁父掐着指头开始计算着什么。
“有笔和纸吗?”
冯原从公文包里掏出笔和纸递给了赵局。
赵局把纸放在茶几上,一边用方言对话,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
汤照眠和冯原互相看看,但两个人都不知道现在在发生什么。
没过一会儿,一众人推门走了进来,客厅里顿时站满了人。
方言在空中飞舞,汤照眠走到茶几旁,低头看着纸上的字。这是一个价格清单,左侧列着项目,右侧列着金额。
汤照眠看着左侧分列着的“彩礼”,“酒宴”等等项目,陷入了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