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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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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同阿姐虽是双生子,但我们二人天差地别。
阿姐自小便生得粉雕玉琢,十三岁时已是容色初显,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及笄之后更甚,肌肤莹白得像上好的羊脂玉,鬓边簪朵寻常的海棠花,都能被她衬得如同珍宝,往来的亲友见了,无不赞一句“天姿国色,将来定是要配王侯的”。
可我偏生与她相反。
旁人初见我与阿姐同立一处,先是惊艳于阿姐的容貌,再瞧向我时,眼底总会掠过一丝讶异,随即是难掩的惋惜。
只因我左脸自出生时便盘踞着一块鲜红的胎记,像泼了半盏胭脂,将原本还算周正的容貌遮去了大半。
他们许是在想我与阿姐明明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子,为何会如此地天差地别。
许是因着这模样的缘故,父亲母亲待我们姐妹,也总隔着层偏私。
阿姐的妆奁里全是胭脂水粉,她所穿戴的永远是最新式的绫罗绸缎、最精致的金钗玉镯;我却多是穿阿姐穿过的旧衣,首饰也只有两支银簪子轮换着戴。
幼时母亲给阿姐梳发时,会耐心地编出繁复的发髻,再缀上珍珠步摇;轮到我时,却只草草挽个圆髻,连朵绢花都懒得簪。
父亲待我更是疏远。
父亲看阿姐的眼神,永远是温和带笑的,会亲手教她读诗作画;对我,却只偶尔问一句“今日的女红做了多少”,若我说想多读些书,他便会皱着眉道:“女子无才便是德,你这模样本就难寻好人家,还是多学着些缝补浆洗、持家理事的本事,将来寻个寻常农户,安安稳稳过日子便好,读那些诗书有什么用?”
那时我虽心中委屈,却也想着好在阿姐待我极好。
阿姐常把漂亮的珠钗留给我,平日里那些夫人准备的筵席阿姐都会捎上我。
阿姐生得貌美,又是京中有名的才女,身边围着的人大多是谄媚她的,因着要讨好阿姐,他们倒也不敢当面取笑我的胎记,甚至会笑着跟我说话。
虽然我知道他们都是装出来的,但也让我觉得,有阿姐在,我便不算孤单。
那日是暮春,府中后花园的牡丹开得正好,阿姐的闺中密友,吏部尚书家的千金柳小姐前来拜访,两人便在水榭里坐着说话。
我本是奉了母亲的命,去给她们送新沏的雨前龙井,走到水榭外时,听见柳小姐的声音带着几分打趣:“你这妹妹倒是听话,前日你让她替你写的那首《牡丹诗》,昨日在诗会上可是让李太傅都赞了,说你才思越发敏捷了。”
只听阿姐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不像平日里对我那般温和,反倒十分傲慢。
“她本就是块好用的料子,替我写几首诗算什么?我带她在身边,一来是让她替我分忧,二来……你瞧她那脸,有她在我身边,旁人不更觉得我貌美心善么?”
柳小姐跟着笑起来:“还是你想得周到!不过你也真有办法,不过给她些旧钗旧衣,说几句好听的,她便对你死心塌地,连写的诗都肯心甘情愿地让给你,倒真是傻得可怜。”
“傻子才好用啊。”
阿姐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像把利刃不断凌迟着我的心。
后边的话我已不愿再听了,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冷了,像被扔进了寒冬的冰湖里。
我踉跄着后退几步,不敢再看水榭里那两张带着笑意的脸。
阿姐的脸太美了,我不敢相信那样刻薄的话竟是从阿姐嘴里说出来的。
我没敢停留,也没敢回头,只低着头,用袖子死死掩住左脸的胎记,跌跌撞撞地往自己的院子走。
路过的丫鬟见我这般模样,窃窃私语着什么,我却听不清了,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旋转,耳边反复回响着阿姐的话。
“有她在我身边,旁人不更觉得我貌美心善么?”
“傻子才好用啊。”
傻子…
回到房内,我反手关上门,将所有的声响都隔绝在外。房间里依旧阴暗,空气中飘着一股霉味,与阿姐那间满是香脂气的房间相比,判若云泥。
我像个提线木偶,被她用几句软话、一点甜头,耍得团团转,还傻傻地以为,起码阿姐待我好,旁的都无所谓了。
哭到眼睛发肿,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窗外传来丫鬟走动的脚步声,夹杂着笑语,我却只想缩在这小小的房间里,再也不想出去。
可没等我平复心绪,门外忽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伴随着阿姐温柔的声音:“妹妹,你在里面吗?姐姐给你带了好东西。”
我身子一僵,心中竟莫名泛起一丝不该有的期待。
或许,在水榭里我听错了?或许阿姐不是故意的?或许她还是疼我的?
我擦了擦眼泪,起身打开门。只见阿姐站在门外,手里提着一个描金食盒,脸上带着比往日更温柔的笑,鬓边簪着的海棠簪,衬得她愈发明艳。
“我一天没瞧见你了,有些担心,便过来瞧瞧。”她一边说着,一边自顾自地走进房间,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是几块精致的桂花糕,还冒着热气。
“这是厨房刚做的,你最爱吃的,姐姐特意给你留了。”
她又拉着我的手,像从前那样,轻轻拍着我的手背:“我瞧着你脸色不大好,莫不是身体不舒服?”
阿姐关切的目光令我一阵恍惚,心中的怀疑渐渐动摇。莫不是真的是我误会了?阿姐待我这般好,怎会那般算计我?
可没等我开口,阿姐便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委屈:“妹妹,有件事姐姐想求你帮忙。过几日长公主要在府中办诗会,邀请京中适龄的公子小姐参加,母亲盼着我能在诗会上露脸,将来也好寻个好人家。可姐姐最近总觉得脑子空空的,写不出好诗,妹妹你的文笔比姐姐好,能不能……能不能再替姐姐写一首?”
这话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我心中所有的期待。
阿姐的婚事父亲母亲最为上心。
阿姐到了议亲的年纪,父母便像得了什么要紧差事,整日里与媒婆商议,翻遍了京中适龄公子的名册,恨不能将全天下的好姻缘都送到阿姐面前。
母亲常拉着阿姐的手,坐在窗前细细叮嘱:“你如今可是咱们家的指望,若能嫁个王侯世家,往后咱们全家都能跟着沾光。”
父亲也常对着阿姐叹气:“你的亲事,可是关乎咱们家未来的大事,半点马虎不得。”
他们谈论阿姐的婚事时,从不会避讳我,仿佛我只是个无关紧要的摆设。
有回媒婆来府里说亲,提及城西张御史家的公子,母亲嫌对方官职太低;说及吏部李侍郎家的少爷,父亲又嫌对方性子轻浮。
两人争执半天,末了母亲才想起角落里的我,随口问了句:“你如今也不小了,若有寻常人家的子弟,品性端正、能过日子的,母亲便替你应下如何?”
那时,我低着头,指尖绞着旧衣的袖口,不愿开口说话。
阿姐想利用我在长公主的诗会上出风头,拒绝的话在嘴边,但我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如果我拒绝了,阿姐若是觉得我不好用了,她是不是就不会对我这般好了?
我只好点了点头应下了阿姐,送走阿姐后,对着宣纸,将满心的才情都倾注在笔墨间。
诗会那日,阿姐穿着最华丽的云锦裙,鬓边簪着赤金点翠步摇,带着我替她写的诗,光彩照人地去了。
而我则留在府里,坐在窗边,手里捧着书,心里却忍不住惦记着诗会上的情景。
傍晚时分,阿姐回来了,刚进府便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下人们纷纷夸赞:“小姐今日在诗会上可风光了!长公主都夸您的诗写得好,说您是容貌与才情兼备的好姑娘!”
母亲拉着阿姐的手,笑得合不拢嘴,父亲也在一旁点头,满眼的骄傲。
我躲在廊柱后,听着他们的夸赞,心里五味杂陈。
那些被称赞的诗句,明明是我写的,可此刻,所有的荣光都属于阿姐。
后来我从府里的丫鬟口中得知,诗会上,京中许多公子都对阿姐倾心,其中便有我暗自爱慕的段公子。
段公子是翰林院编修的儿子,容貌端方又温文尔雅。
去年春日里,我在城外的桃花林里偶然见过他一面。
我的诗稿不小心被风吹走,是他替我追了回来。
他那好看的桃花眼注视着我:“这是你的?”
我木讷的点了点头。
他开始端详起我作的诗,开始夸赞起来。
我心中无比庆幸自己戴了帷帽,遮住了自己骇人的长相。
自那以后,我便常常将他的模样记在心里,想着若能嫁个这般温柔的人,便是再好不过了。
可一直是我痴心妄想罢了。
我摸了摸脸上的胎记,苦涩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