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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不能言的心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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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虚的晨钟敲响时,司容已收拾停当。她推开房门,晨雾扑面而来,带着山间特有的清冽。廊下角落里,一团黑影动了动——是离镜,仍保持着三足乌的原形,蜷在为她准备的竹编小窝里,听见动静便抬起头,金褐色的眼瞳在晨光中微微发亮。
“吵醒你了?”司容走过去,蹲下身摸了摸他的羽毛。离镜顺从地低下头,蹭了蹭她的掌心。
这已是离镜在昆仑虚的第三个月。他没有拜师,没有名分,只是司容“捡回来”的一只受伤灵鸟,被默许暂居于此。白日里他大多以原形待在司容的丹房或药田附近,夜里偶尔化为人形,在清泉涧旁静坐。
司容喂了他几颗灵谷,起身道:“我要去晨课了,你……”
话未说完,三足乌已振翅飞起,轻轻落在她肩头。司容失笑:“你也想去?”
离镜用喙碰了碰她的耳垂,算是回答。
“那便去吧。只是莫要出声,也莫要乱飞。”司容嘱咐道,肩头的小脑袋点了点。
一人一鸟穿过回廊,往演武场走去。路上遇见几位师兄,都见怪不怪地打了招呼——司容“养了只受伤的三足乌”这事,在昆仑虚已不是秘密。只是没人知道,这只鸟夜里会化作黑衣少年,也没人知道,他曾经是翼族的三皇子。
演武场上,弟子们已开始练习剑阵。司容寻了个角落站定,离镜从她肩头飞下,落在旁边的古松枝上,安静地观望着。
“司容!”司音从人群中挤过来,一把勾住她的肩,“你怎么又把小黑带来了?”
“他自己要跟来。”司容任由她挂着,目光却落在场中剑招上。
司音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撇撇嘴:“又是这套分光剑阵,练了八百年也不换花样。”说着凑近司容耳边,压低声音,“昨夜我瞧见小黑在清泉涧化形了——你实话告诉我,他是不是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司容点点头,并未隐瞒:“封印已解,修为也在恢复。”
“那你打算怎么办?”司音神色认真了些,“总不能让他一直这么不明不白地待着。若让外人知道昆仑虚藏了个翼族皇子……”
“师父知晓。”司容淡淡道,“师父说,只要他不惹事,便可暂居。”
司音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你呀,总爱捡些麻烦回来。”
晨课结束,司容照例要去药田打理灵草。离镜从枝头飞下,重新落回她肩头。司音跟在一旁,嘴里絮絮叨叨说着昨日从折颜那儿听来的八卦,司容偶尔应一两声,多半时间只是安静听着。
药田里,几株紫参已经成熟。司容蹲下身,小心地刨开泥土。离镜从她肩头飞下,落在旁边,歪头看着她动作。
“想学?”司容问。
三足乌点了点头。
司容便放慢动作,一步一步示范:“要先松土,不能伤到根须。紫参最是娇贵,根须断一根,药效便减三成。”
离镜看得专注。等她挖完一株,便用爪子轻轻刨开旁边的土,学着她的样子,动作虽笨拙,却格外小心。
司音在一旁看得直笑:“你这小徒弟倒是有模有样。”
司容也笑了,伸手摸了摸离镜的头:“学得很快。”
离镜仰起头,金褐色的眼瞳里映着她的笑容,有那么一瞬,他几乎要化为人形,对她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低下头,继续笨拙地刨土。
午后,司容被墨渊唤去书房。
书房里檀香袅袅,墨渊正在案前写字。司容垂手立在下方,等着师父开口。
“离镜近日如何?”墨渊问,笔尖未停。
“恢复得很好,封印已全解,修为约莫恢复了七成。”司容如实答道。
墨渊放下笔,抬眼看向她:“翼族那边有动静。擎苍已派人查探离镜下落,不日恐会找上门来。”
司容心中一紧:“师父……”
“你不必担心,昆仑虚还护得住一个暂居的客人。”墨渊语气平静,“只是司容,你要想清楚——离镜终究是翼族皇子,他的路不在昆仑虚。你可以庇护他一时,却不能庇护他一世。”
“弟子明白。”司容低下头,“只是他现在无处可去,弟子不忍……”
“为师知道。”墨渊打断她,语气缓和了些,“为师并非要你赶他走,只是提醒你,莫要将自己陷得太深。”
这话说得含蓄,司容却听懂了。她想起这些日子离镜看她的眼神,想起他夜里在清泉涧徘徊的身影,想起他那些欲言又止的话。
“弟子对他,只有同道之谊,救命之责。”她说得很坦然,眼中一片澄澈。
墨渊看着她,沉默片刻,终是点了点头:“你心中有数便好。去吧。”
从书房出来,司容在回廊下站了许久。夕阳西斜,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肩头一沉,离镜不知何时飞了回来,轻轻落在她肩上。
“师父找你说了什么?”离镜问——不是用鸟鸣,而是直接传音入密。
司容顿了顿,道:“翼族在寻你。”
肩上的三足乌身体一僵。
“你若想走,我可以送你。”司容继续说,声音很平静,“若想留,师父说,昆仑虚可以庇护你一时。”
“那你呢?”离镜的声音直接在她脑中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希望我走,还是留?”
司容被问住了。她认真想了想,才道:“我希望你平安。”
这不是离镜想要的答案,但他也知道,司容只会给出这样的答案。这些日子的相处让他明白,这个救了他性命、给他容身之处的“少年”,有着一颗异常纯粹也异常迟钝的心。她会对受伤的灵兽温柔以待,会对需要帮助的人伸出援手,却似乎永远读不懂那些藏在眼神里的深意。
“我……想再留些时日。”离镜最终说。
“好。”司容点点头,伸手摸了摸他的羽毛,“那便留下。”
夕阳完全沉入山后,暮色四合。司容往丹房走去,离镜安静地蹲在她肩头,金褐色的眼瞳在渐浓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幽深。
他知道自己不该贪恋这份温暖。知道每多留一日,就多一分危险,多一分牵连她的可能。可他舍不得——舍不得这难得的安全感,舍不得她指尖的温度,舍不得那些平淡却温暖的日常。
丹房里,司容点燃灯烛,开始整理白日采回的药材。离镜化为人形,默默在一旁帮忙。黑衣少年动作已经熟练许多,分拣、晾晒、入柜,每一步都做得细致。
烛光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离镜偶尔抬头,看见司容专注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有那么一瞬,他想问:若我不是翼族皇子,若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是否可以一直这样陪在你身边?
可他终究没有问出口。
因为他知道,司容会回答:“你我本就是同修,自然可以常在一处。”
她会把一切感情都理解为同门之谊、同道之交。她的世界里,似乎没有“特殊”这个词,没有“唯一”这个概念。
“司容。”离镜忽然开口。
“嗯?”司容抬起头,眼中带着询问。
“如果……我是说如果,”离镜斟酌着措辞,“有一天我必须离开,你会记得我吗?”
司容想了想,点头:“会。”
“那……会想我吗?”
这次司容停顿的时间长了些。她看着离镜,眼中闪过一丝困惑,像是不太理解这个问题:“若你平安离开,我自然会为你高兴。至于想念……”她顿了顿,“大概会像想念其他离开的同修一样吧。”
这话说得很诚实,诚实得近乎残忍。离镜垂下眼,勉强扯出一个笑:“这样啊。”
“怎么了?”司容察觉到他情绪不对。
“没什么。”离镜摇摇头,重新低下头整理药材,“只是随口问问。”
司容看了他一会儿,也没再追问。她转身去取晾晒好的草药,烛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轻轻拂过离镜的手背。
离镜盯着那片影子,许久,轻轻叹了口气。
就这样吧,他想。能这样陪在她身边,已是奢求。至于她懂不懂,明不明白,又有什么关系呢?
窗外传来夜风掠过竹叶的沙沙声,烛火跳动了一下。司容回头看他:“不早了,去歇息吧。”
“好。”离镜应道,却没有动。
他看着司容吹灭蜡烛,看着月光从窗纸透进来,在她身上镀上一层银辉。看着她转身离开,白色的衣角消失在门外。
许久,他才化作三足乌的原形,振翅飞出窗外,落在清泉涧的古松上。
月华如水,洒满山涧。他仰头望着天上的孤月,忽然想起大紫明宫的夜晚——那些冰冷、孤寂、充满算计的夜晚。
而在这里,至少还有一个人,会在他受伤时悉心照料,会在他迷茫时耐心陪伴,会在他问“你会记得我吗”时,认真地说“会”。
哪怕那份记得,与他想的不一样。
也够了。
离镜闭上眼,将头埋进翅膀里。夜风带来远处丹房淡淡的药香,那是司容身上常有的味道,清苦,却让人安心。
他就这样在枝头睡着了,梦里没有大火,没有追杀,只有一片开满花的山谷,和一个白衣少年温和的笑脸。
而此刻的丹房里,司容躺在床上,却罕见地没有立刻入睡。她睁着眼,望着帐顶,眉心的睡莲印记微微发热。
方才离镜问她“会想我吗”时,她心里好像动了一下。可那感觉太快,快得抓不住,也辨不清。守着各自不能言说的心事,走向未知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