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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章二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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润玉咳了一夜,傅红雪倚窗听了一夜。
大雪长落,天迟迟不亮。
奉药时辰,掌事见傅红雪独向阶前立着,蒙了恩赦一般,躬身道了声见过,从宫人手上接过木盘,捧在傅红雪面前,垂首禀道,小奴愚拙,教出几个不懂事的孩子,逢着奉药,好比临着刀山火海,手不知如何放了,话也不知如何说了,好些时日,平白耽搁贵人调养身子,小郡王既来,就受一回累,劝着贵人好生进了药罢。
傅红雪端了木盘,掌事又探问阁中那人一向喜好什么饮食,他道,打从贵人住下,日复一日的清粥小菜,没换过样,就这粥和菜,还是熠王殿下吩咐的,小郡王就挑几样别的,陪在阁中用一回膳,可好?
傅红雪想了想,要了两碗阳春面。
掌事眉头一开,待要传话下去,见傅红雪还立在阶上,便问小郡王虑的什么。
傅红雪垂眸不语,片刻,又把木盘还于掌事手中。
长皇子旧疾沉郁多年,他儿时就常听着他的咳声入眠,这一夜听得那人嗓音嘶哑、喘息凌乱,想是倦极了,念着他性子一向孤清,纵是至亲之人,也未必就肯以病累之身相见。傅红雪向掌事道,天人交战,这一会,他恐怕不想见我。
掌事忧了一会,唉了一声道,那小郡王来了,归是得禀明的。
傅红雪道,只说我来了就是。
掌事并一众宫人入去了。
阁门一阖,余下满目大雪,傅红雪站在雪中,屏息听着,只觉隔得远,雪在檐上阶上落得喧扰,阁门那畔断了音信。
不知过了多久,阁门开了一道窄隙,傅红雪抬眸,恰是掌事侧身踏出来,浅步向他,轻声道,瞅这雪下得,小郡王先回罢。
掩了门,又道,说是,不见您,还说是,过不了您这一关。
掌事也不甚明白这话,不过逐字学与傅红雪听了。
傅红雪忆起重逢那日,那人说过一句“敌不住你了”,那时只知他是倦,这时才终于明白,为何那倦压得他那样难支。原来他定下主意,早知此去难回了,却同他瞒着,事到临头,应付得旁人,却应付不得他,不知如何相见,也不知见了是何言语。
心中凉了一凉,又想那人许是心有不舍,怕一旦见了,便下不了决心罢。想那人毕竟不曾一意放下,还些许牵挂着他,傅红雪心中又生出别样的暖来,向掌事道,下回奉药,只劳烦带一句话,就说我在此候着。
掌事既不敢向阁中那人劝言,又深恐小郡王受了委屈,熠王要怪罪,四面为难,直是摇手。
傅红雪没有多余的话,只蹚到雪里,席地坐了。
掌事无计,着宫人取暖裘来,覆在傅红雪身上,他自不避风雪,在一旁垂手立着。
九歌乘夜驰马往镇上打探消息,归来,是雪暮。
傅红雪仍朝着阁门端坐着,一身霜白,静成一座雪浮屠了。
九歌忙跪向身畔唤小侯爷,把一双冻手掬在手心,一面揉搓,一面呵暖。
那对眸子从冰花里抬起来,双唇抖了抖,没能说出半个字。
九歌探得消息,催马疾行半日,身上淋着,心上滚着,见傅红雪这副模样,一下淌了泪。
想起镇上空空落着大雪,她牵马忽见细细一缕炊烟,在巷里头,心中暖了暖,便向那炊烟下寻去,近些,就闻着糕饼香。隔窗问了,知是数日兵马纷沓,惊了屋中小儿,日夜哭闹。这家生怕教人听见,惹上是非,就蒸了一笼白糖糕,小儿嚼在口中,又甘又糯,竟津津入梦了。
九歌念起傅红雪初识长皇子的光景,记得,是风雪,是边城,两人在驿馆,对着两碗阳春面干坐着,她当饭菜不合口,说要煎白糖糕来,长皇子不许。那年,傅红雪不过七岁。
白糖糕于这等人家,是难得吃上一回的,不好就以银钱买了,于是摘下髻上银簪,换了一块来。
九歌拭了泪,从袖中捧出这糕,揭开帕子,拈着喂傅红雪。
傅红雪咬一口糕,九歌就从泪中笑了,道,这是民间偏方,家里小儿换牙,又疼又痒,哭闹了,嚼着白糖糕,就忘了牙的事儿。
她为傅红雪多尝一口,又哄道,熠王殿下六岁时问长公主,说白凤姑姑,牙为什么又疼又痒,长公主说殿下不是学过唇齿相依么,疼呀痒呀,是牙要作别了呀。
傅红雪从未肯问过母亲在故国是什么模样,也从未有过可问之人,一时不敢信,竟以为九歌口中的“长公主”或者未必真是母亲,可那说话,又依稀稀好像儿时听过的一般。
九歌叙道,熠王殿下一听就哭了,他说牙要去什么所在呀。长公主说,去什么所在都好呀,到了时日,别的牙也要同去的。熠王殿下听了,更是哭不住,问他伤心的什么,也说不明白。长公主只得叫人寻街访巷,问有换牙的小儿家里讨了白糖糕来,殿下尝了,才不哭的。
傅红雪记不起打小母亲这般哄过他,只觉九歌这般言语着,竟有几分记忆中母亲的样子。
可一旦深味,又觉当时之言,说着今时之事。他同她身在风雪中,心在那门中。门中那人,命亦在风雪中,正是那句“到了时日,也要同去的”。
糕在九歌手里,傅红雪手木得拾它不住,便就着九歌的腕子,反过来喂她,他说姊姊,不哭。
这一口绵绵的,泪便绵绵的不住,九歌压下哽咽,抹了抹两颊禀道,周都遣了白水营骑,就驻在镇上。
那是周君未入东宫的年月,在封地白水左岸豢养的隐卫,登位之日,百余人尽入宫禁,只是禁军驱使不得,仍受周君钦命,掌着不便宣之于诏令的行事,朝中军中暗唤作白水营骑。
九歌说,这只怕是周君放心不下,密令来掌刑的。
傅红雪风雨不惊的,望着她,复念了一句,掌刑。
九歌说周君一悲入疾,病榻辗转不决,终是权宜着,把东宫大丧交予熠王安置,敌国降虏便授令九卿发落。周国百余年间,何曾断过一位邻国降君的生死,自是无祖制可循,东宫大行,熠王殿下跃为皇嗣之首,九卿猜度着父子心思,裁得轻了,伤了国体,不敢交差,重了,怕熠王殿下要记恨,于是遍问军中刑罚,又问国中礼法,从古书上寻得个不刑不礼的名堂,曰天问。
天问。古书上说,在那尚不知有周夏的年月里,为息战止殇,降虏是听凭老天发落的,人押至荒莽中,任他四方逃去,身后箭弩齐发,中箭则有一死,不中,又蹚出水草人迹皆无之境,余生得大自在。
傅红雪忆起少年时,与长皇子在明月楼上览卷,似曾问过这么一回事。
他说生以告天地,死以飨鬼神,古人祭旗以牛羊为牺牲,就是这般,天问以牛羊换作了人,何言止殇?
长皇子那时浅卧小榻,凝思几许,答他,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是这话了。
傅红雪坐在榻旁,忖了忖,侧向长皇子道,知仁当令其生,不知仁当令其死,那牛羊、那人,何以有生死之别?以天地度之,何者当有生,何者当有死?
长皇子阖了一阖眸,笑了,反问他,既是皆为刍狗,草芥之物,何来生死?生死,又有何分别?
几句无心的说话,当年那问答之人不也在天地间,终归,不也是刍狗么。傅红雪此时方得一省,于身于命,长皇子那时就是透彻的。
九歌见傅红雪愀然不语,掸他衣上雪道,拂云见一役,熠王殿下曾为陛下暗匕所伤,其时大雪崩落,陛下亦自身陷。熠王殿下背着陛下,在大雪之中不分昼夜,迷行三日有余,幸得寒鸦引路,方能回营。两人一线,悬着命,一道捱过来的,他怎肯令陛下再有半分差池。
傅红雪沉吟许久,方道,那若是,熠王有心当太子呢?
熠王若悬而不决,周君怎肯信他,怎肯许他东宫之位。他是扮也须扮出个父子同心来的。
九歌愣了愣,道,小侯爷,这是伤心糊涂了。
熠王殿下决与不决如何?陛下生死,谁敢妄断?
傅红雪万念一灰——依那人性子,果真如此。
他是守过西郊皇陵的。已入必死之地,尚可一力转圜,一心求生,岂有不遂。可这般孤绝执意,若一心求死,便是谁也阻不住了。
傅红雪挣了挣身子,腿脚没了知觉,一步跌扑在雪中,九歌一援,只听他恍惚道,姊姊,我同陛下说几句话。
两人相扶着,半步一阶,踏了雪,过了廊,傅红雪手向门上摸着了,人一倾,就倚在槛上。
山上蒙蒙之中,蓦然一隙,一抹日色从雪中拨开,刀一般凉,向廊下来,向槛边来,照得傅红雪眼眸生疼。
他一颊依在门上,好像少时依在那人心口,可门上霜雪已重,门中听不见一寸生气。
雪化了河川一般地,一行泪从傅红雪脸上淌下来。
来时,他只一心想见那人,却不知这一见,竟这样的重。是他把这重,尽推到门中那人身上了。泪一淌,心里倏忽一下,什么都是明白的。
傅红雪浅叩了叩门,哑声说,我来,不是见陛下的,我是来见令主的。
润玉以为在世上一身来去,生死一人干系,不必交待,也无人交待,到头来,还是有这么个人,让他交待不过。
那一日他饮下汤药,咽下粥羹,拂衣,簪发,拢火,燃香,半挽竹帘,半卷书册,开南窗折下一枝白梅,浸在砚边池上,只为傅红雪见着他,与往日仍是一般无二的。
他空坐竹屏,一桩一件顾去,一室的一般无二,仍是不知如何见傅红雪。
窗那边大雪,他知傅红雪在雪里等着他。窗这边也是大雪,他一字一字誊金刚经,傅红雪在一字一字里等着他。
经文上说,佛问弟子,可以身相得见如来不。
弟子答曰,不可以身相得见如来。如来所说身相,即非身相。
佛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这话,教润玉忆了明月楼。
傅红雪那时喜欢摹他字句,仿他笔体,他就同他一席临案,扶腕执手,两人共誊一册。誊至这几句,他记起一桩故事,就说,有一位弟子修行时,感佛陀将至,起念动身要去见他,却又悟得以身相见而未见,故而打消了念头。
笔住了,傅红雪转身问他,弟子欲见佛陀而不见,岂不有违本心?
不见,未尝未见。
殿下是说,悟了,便是见了?
以身相见于尘世,则身相与尘世俱不能永,以修成之心见于八方虚空,方是长久。
记得傅红雪那一时并不曾言语,待誊至末了,才问,殿下,佛亦求长久?
他不及揣摩,竟脱口答道,不是佛,是人。
而今,字字成谶。
润玉顾念往昔,并未一心参悟,笔下不笃,不免杂芜丛生,云烟满纸。誊一个“见”字,墨就洇开一泓。许多年里不曾同傅红雪说出的话炽在他心上,许多年里,小西洲不曾落下的雪凉在他身上,这时拼作咳嗽,一息息一寸寸,全都从他腔中喉中涌出来。
他俯身伏案,把一襟白衫几要攥成了血,只不肯咳出半点声气,他怕那窗听了,雪下得更大,怕那人听了,要记在心里。
他想,此一去,将要弃傅红雪在长落不尽的大雪中了。在他与他见于八方虚空以前,那长久的、旷远的岁月中,傅红雪将要一身独行、远涉千里了。
念此,竟如剖下心头至灼至烈的一块,剖得那样淋漓,那样深,投掷在雪中,仍是灼灼的、烈烈的不肯熄,令他去也去得不全然、不安然。
纸上一行行浮浪,他一道道裁去重誊,直至腕上抖得无处落笔,口中咳得泛起血,才听见窗那边,傅红雪正絮絮同他说着话。
傅红雪隔窗叙道,我生于将门,长于皇家,这一向,不知生有何苦,死有何患,从小到大,忧的惧的,唯是不能明白你,是为明白得迟,而无时不辜负着你。当时你一句势均力敌,我晚了十年才明白。我不知你还有多少话,多少事,我还有多少年月才来得及明白。
可是小鱼儿,小鱼儿。
我终归,多少明白了你,我知你多少是许我明白的,只是这念头,也教我尝着了从未有过的安宁,这安宁,又教我尝着了从未有过的不安宁。我为着明白你,为着不明白你,甘心这一生都不安宁。
你去意既决,可有未了之心、未竟之事。若得相托,傅红雪当生死以赴。
那时窗里,润玉缓缓篆下那一句,则见如来。恰如当年握着傅红雪的手,短短四字,竟长长的写不完。他想在这一句里,要写尽了两人的时日,直写到见于八方虚空那一日,故而生生凝住气力,写得好不端谨。才搁笔,泪就落下来,正染在那个“见”字上。这一行,又须裁去了。
傅红雪这样明白他,又这样不明白。
起初,他心里是空的,也是满的,空得,一寸世上的尘土也沾不得,满得,一息人间的烟火也入不得。先是有了一个人,后来,从那一个人身上,照见了千千万万人,心里竟生出芸芸的众生,因怜着那一个人,也忽知怜着芸芸的众生。久了,竟不觉把那千千万万人尽当了他。可回过头来,为着心里容得那千千万万人,那头一个人竟没了安身的地方。
这悲辛他如何同他说得清。
傅红雪话说尽了,哼起歌来。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个飘零在外头。一字半句,喃喃的不成调。
他大约睡着了,梦里阁门开了,润玉一身风雪,踏出来,俯身抱他,像儿时那般。他也不犹疑,一头倚向他怀里,伸手搂住他的颈子。
心中尽是欢喜,茫茫想着见他无多,梦里见了,也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