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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白夜画骨 十四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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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心从崔驸马枕边偷回来的机关盒,里面竟然什么都没有,吕洞宾将盒子丢在一边,躺在房顶上一边喝酒,一边凝望星空。
张果趁他不在屋里,仔细研究那只木盒。确实是鲁门才有的工艺,比起寻常木匠所制的机关盒,做工更加精巧,盒子里面不起眼的地方,刻着一只很小的木鹊。这盒子里面散发着一股奇异的香气,不是木料本身的气味,那种香气,应该来自于盒子里原本所装的东西。
什么东西能让崔翰肃如此的宝贝,还专门放在鲁门所制的机关盒里,每日都不离身?
而且,这香气让张果觉得似曾相识,似乎在哪里曾经闻到过。
机关盒敞开着,这个时候,大门上的铜锤嗅到了那股气味,它猛然睁眼,顾不上何招娣还在,从辅首中蹿了出来,落在院子里。
一只浑身闪耀着青金色晶芒的巨兽,突然出现在院中。铜锤用力在空气中嗅了嗅,来回晃动着硕大的脑袋,虽然现在的它没有实体,但那庞大的身形,威严的气势,依然不减。
“吕洞宾,我找到了!”
吕洞宾侧卧在房顶上,手里一罐梨花白。“什么?”
“那纸人儿上的气味。”铜锤倏然盯着吕洞宾的房门,“就在你这屋子里面。”
吕洞宾猛地坐起来,拎着酒,从房顶上跃下。
何招娣刚做好饭菜,用一张木托盘端着,打算放到回廊下面,甫一出厨房门,一眼瞧见院子里的铜锤,青金色的身躯,暗光流动,长得有些像狮子,却又不是狮子,脑袋上有两只鹿角,头宽而浑圆,一头半长的鬈毛,宽大的鼻子两侧还有两条长须,炯炯有神的眼睛,目光犀利,只不过那是一双桃花眼,眼角轻佻的上翘,瞧谁都似带着一股风流的勾引。
何招娣像是被人点了穴道,木雕泥塑一样不动了。
铜锤低叫一声:“糟糕。”它瞥一眼吕洞宾,小心翼翼道:“你不会要杀人灭口吧?”
吕洞宾一巴掌拍在铜锤脑袋上,拍起一阵青金色的晶屑。“我杀你个头!”
铜锤看一眼何招娣,发现何招娣对着自己两眼发直,它试着抬抬前爪,打一个招呼:“谢谢你今天请我吃鸡。”
何招娣这才一口大气喘出来,胸口剧烈的起伏,嘴巴张大。
铜锤对着吕洞宾:“接下去,她该尖叫了!”
吕洞宾蹙眉,快步朝何招娣走去。“如果你敢叫,我就直接把你打晕,送进平康坊,让你再也出不去。”
何招娣赶紧把嘴闭起来,闭得紧紧的。
吕洞宾满意地点点头:“既然现在你也看到了……”
何招娣将手里托盘往地上一放,两眼冒光的朝铜锤扑去,径直从吕洞宾身边擦过。“原来燊哥真的没有骗我,异闻社里有妖怪!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妖怪啊!”
铜锤不高兴了。“什么妖怪,本大帝才不是妖怪。”
“那你是什么?”
铜锤威风凛凛的抖一抖身躯,正要回答,被吕洞宾打断。
吕洞宾道:“你们俩有完没完,赶紧办正事,那味道从何而来?”
铜锤吸一口气,“就在你这屋子里。”
吕洞宾有些疑惑,“你确定?”
铜锤立刻不干了,“吕洞宾,你什么意思,居然敢质疑本大帝,你不知道本大帝是……”
“我知道了!”吕洞宾径直冲进屋里,再出来,手里拿着从长公主府偷回来的机关盒。“那气味是不是从这里发出的?”
铜锤凑过硕大的脑袋,嗅了嗅。“唔,不错,就是从这个盒子里面发出来的。”
吕洞宾拿着盒子不停走来走去,脑子快速运转。
纸人儿显然是人为,不是妖,纸人儿上沾染的气味却来自崔驸马自己随身的机关盒,这说明什么?
袭击崔驸马的小人儿,肯定就不是纸人儿了,而是有人在混淆视听。可,为何那气味来自崔驸马自己的盒子?
崔翰肃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吕洞宾猛然抬头。“张果呢?”
铜锤想了想,“好像出去了,就在你躺房顶上喝酒的时候。”
吕洞宾凌厉的眼风扫过去。“你为什么不拦着他?”
铜锤道:“他是御城守,我可不想被抓进太乙宫。”
吕洞宾皱眉道:“正是因为他是御城守,所以才更要看紧他。他出现在异闻社,绝不会是无意为之,我总觉得他有什么企图。”
何招娣小声嘀咕:“张大叔又不是坏人,把人当贼防。”
吕洞宾听到了,凉凉地看着她,“你的账,咱们还没算,你还有心思管别人的闲事,替别人说话。”
何招娣悻悻地不说话了,把饭桌饭菜在回廊下摆好,叫吕洞宾吃饭,他却摆手进了屋子。何招娣跟铜锤在院子里大眼瞪小眼,看来这一次,吕洞宾是真的有些动气了。
“何招娣,把饭桌摆到院子中间去。”
吕洞宾拿着带有“招摇”二字的古匣子出来,何招娣手脚麻利的将矮桌摆到院子里,吕洞宾打开匣子,将垫着的那一层取出,匣子里居然还有夹层,里面是一支六棱形水晶柱。
“这是什么?”铜锤好奇的把头凑过去,用力嗅了嗅。
“什么味道?”何招娣问。
铜锤歪着脑袋想了想:“竟然还有我闻不出来的气味!”
晶柱很小的一支,与寻常水晶略有差异,里面云蒸霞蔚的感觉。
吕洞宾将晶柱请出来,用一只空碗,盛了清水,将晶柱竖立碗中,口中念念有词。
透明的晶柱内,云气升腾,柱石湿润,不多时,氤氲叆叇,云气逐渐弥漫浓厚,从晶柱里散发而出,形成一柱小小的旋风,围绕着晶柱盘旋上升,在漆黑的天幕下,凝成一柱,直上九霄。
何招娣跟铜锤都仰首看着天空。
夜空一如方才,何招娣感觉脖子都仰酸了,也没见有什么动静。
“不看了不看了,你们到底还吃不吃晚饭?”折腾了大半天,她肚子早饿了。
铜锤还保持着不动,神情逐渐变得凝重。“来了。”
“什么来了?”
何招娣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忽然起风了。
风是从西南方刮过来的,西南方向的天穹下,黄旗紫盖,陆离斑驳,就像升起了彩霞,余霞成绮,五色缤纷。
但那分明不是霞彩,而是风流。
那风竟然是彩色的,在夜景阑珊的天幕中,海潮一样翻涌着滚滚而来。
“那是什么?”何招娣看得目瞪口呆,嘴巴张着闭不上了。
“原来是嘉陵君月离啊。”铜锤道。“难怪我闻不出气味。”
彩色风云在天空不断变换着形状,像一大片彩色的云朵一样,迅速朝着异闻社而来。离得近了,方才看出,那云舒霞卷般的风流,构成一只斑斓的大虎,背上一个超逸的白色身影,风流组成她飘逸的裙摆,高高飘扬,还有一把无拘无束的长发,像水草一样飘荡。
斑斓的大虎驮着一个赤足,散发的女子,停在异闻社上空,他们看上去就像没有实体,只是一团奇光异彩的虚影。
斑斓大虎看到院中的铜锤,微微有些吃惊。
“神君,真的是你么?”斑斓大虎的虚影开口了。
何招娣立刻转头去看铜锤,只见铜锤一副雄姿英发的模样,端着一股架势,对着半空斑斓大虎的虚影点了点头。
“没错,正是本君。月离,许久不见,你还是老样子。”
斑斓大虎也点点头:“正是,许久不见。”顿了顿,“神君也……还是……老样子。”
铜锤坦荡荡道:“不错,本神君也依然神姿飞扬,威风神武,不减当年。”
“神君一如从前。”
“月离神君亦然。”
“神君面前,小神……”
“你们两个这样打官腔要打到啥子时候?一个睁着眼睛说瞎话,一个还是一贯的自以为是,连个躯体都没了,只是一个精魄,还那么不可一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虎背上赤足散发的女子不耐烦了。她说话的声音清脆而语速快,透着一种伶俐,带蜀地口音,格外动听。
铜锤有些同情的望着月离:“你媳妇也一如从前,还是一样的脾气秉性。那嘴巴就跟吃了辣椒一样,逮谁呛谁。”
被叫做月离的斑斓大虎,有些讪然。“神君所言极是,内子一贯自由如风,无拘无束,心直口快的很。”
虎背上的女子,生着一双狭长的丹凤眼,闻言眼角一挑,睨着月离道:“什么叫所言极是?你的意思就是说我很呛人咯?”
月离很怂的扭头柔声道:“为夫就爱你这呛人的小辣椒,爱的很。”
女子瞬间被软化了一样,嘴里轻哼,脸上却露出一个笑容。她笑起来妩媚无比,感觉整个人都在放光。
“咳。”吕洞宾咳嗽一声,拉回几个人的注意。“我叫二位大神过来,可不是看你们打情骂俏的。”
月离跟背上女子,这才想起来被叫过来的原因。
女子道:“吕洞宾,你小子,竟然用了风魄召唤我们,是出了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
吕洞宾道:“也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只是向二位打听一个人。”
女子修长的眉毛都要竖起来了,不可置信道:“打听一个人,你竟然动用了风魄?你要晓得,那晶柱里的一抹风魄,是九天的清气融合月离的一点神魄所制,可不是寻常之物,你最多只能用三次,用完了,可就没有了。”
“我知道。”
“你要打听的莫非是哪位绝色美女?”
“要是美女,哪敢劳动十八姨跟月离神君,我一个人就绰绰有余,手到擒来。”吕洞宾嬉皮笑脸。
女子脸一冷:“滚,管谁叫姨,我看上去也就像个幺妹子。”
月离立刻拍马屁:“爱妻就是个幺妹子,永远十八的幺妹子。”
铜锤忍受不了,把头转到一边大口呼吸:“你们俩都腻歪三千多年了,还没个够!难怪这数千年来,蜀地的风气愈发的绵软,再不复曾经的阳刚。”
月离神君恬不知耻,还含情笑道:“自从遇到爱妻,小神终于悟到何为爱,何为滋养,因此辖内山水再无泛滥崩毁,一直风调雨顺,成就如今的天府之国。”
铜锤郁闷:“本神君并不是在夸你。”
封十八姨性子急,问吕洞宾:“你召唤我们来,要打听谁?”
吕洞宾道:“当朝长公主的驸马,蜀地人士,名叫崔翰肃。”
封十八姨蹙眉道:“区区一个凡夫俗子,你不会找别人打听打听,还劳动我们俩上千里奔波而来。”
吕洞宾笑道:“有劳两位大神了,不如先从上面下来,咱们坐下慢慢聊?我仰的脖子都快断了。”
“你们下来吧,我做了一些家常饭菜,来者是客,在我们何家村,但凡是来了客人,怎么也要招待客人喝口热茶,吃口热饭的。”何招娣热情的招呼,挽起袖子将那小矮桌狠狠擦了个来回。
虎背上的封十八眼尖,一眼看到何招娣腕子上红黑相间的链子,低声惊呼出来。“招摇链?吕洞宾把我和我家猫儿的招摇链戴在了你手上,你是吕洞宾的?”说罢来回打量何招娣。
月离和封十八因为好奇,从半空降下,那一团彩色的云气风影,终于化成实体,把何招娣看得眼睛都直了。
这可是真的神仙一样的人物啊,月离神君容貌清隽,身材修长,龙姿凤章,封十八姨容貌秀丽,似乎蜀地的灵秀汇聚于她一身。
月离头戴巍峨高冠,十八姨却披散着直到脚踝的秀发,纤巧的脚踝处,戴着串有铃铛的脚链,发出叮叮灵灵的声响,十个脚趾盖犹如打磨好的贝壳,一层珍珠般的光泽。
两位大神皆穿着云缕般的宽大袍裳,看不出究竟是何等材质,风姿卓然,站在一起,一对玉一样的璧人。
何招娣站在这样两位人物面前,生出相形见拙之感,局促的往后退了退,封十八却一把握住她戴着招摇链的手。封十八的手柔软微凉,何招娣的则遍生老茧,有些粗粝。
“看来你受了不少的苦。”封十八抚摸着何招娣的手道。
何招娣笑了笑,把手抽出来,“我进屋里搬两个凳子给你们。”说罢,也不等人开口,一溜快跑进了屋。
“这个丫头,你是怎么回事?”封十八侧眼睨着吕洞宾。
“什么怎么回事。”吕洞宾装傻。
封十八一拳打过去,“还不老实交代,招摇链都给人家带上了。”
吕洞宾挨了一记,皱眉苦脸:“月离神君,管管你家爱妻,我可是凡人之躯,受不得她那一拳啊!”
月离神君宠溺的看着自家爱妻,已经自动忽略了吕洞宾。
“那丫头就是你心仪的姑娘了?”
“你可别乱说,免得被她听到想入非非。”
封十八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这厚颜的毛病也一如从前得很啊。”
吕洞宾皮了两句,正要开口说正事,眼睛瞥到房门处,顿时傻眼了。
何招娣进去搬凳子,凳子没搬,却把一张榻整个给搬了出来。那榻比她弱小的身躯大了许多倍,她就那么举着出来,完全看不到她的人影了,只听见声音从床榻后面传出来。
“两位神仙,请榻上坐!”
吕洞宾杵额叹气,封十八哈哈大笑。
封十八道:“我好喜欢这个丫头啊!”
月离在她身后点头附和。
铜锤也赞赏道:“本大帝也甚是钟意她。”又补一句,“她比吕洞宾好上千倍万倍,本大帝见到她,就有一种亲近的感觉,满心欢喜。”
吕洞宾凉道:“燊哥果然没说错,你就是个不懂感恩的家伙。每天给你吃,给你喝,给你找寄宿地方的那个人可是我。”
床榻摆放在院子中间,夏虫的鸣叫声在侧,何招娣又下厨做了两样素净小菜,又切了一只西瓜,供奉给月离神君与封十八姨。
两位大神盘腿坐在榻上,听吕洞宾将崔翰肃一事详细讲述了一遍。听到说起鲁门,两位大神露出有些惊讶的表情。
月离道:“鲁门早已于江湖之中销声匿迹,一千多年之前,蜀国曾出现过一个鲁门中人,这个术士门庭十分的低调,门人深藏不露,与世无争。即便是入世,也鲜少暴露自己的鲁门身份。”
吕洞宾问:“那位鲁门中人是谁?有怎样的能耐?”
月离不假思索就说了出来:“一千年前的蜀郡太守,川主李冰。”
吕洞宾暗自吃惊,竟然真如张果所言。
李冰号称陆海,战国最著名的水利工程专家,李冰治水,创建了奇功。史籍和传说里都显示,李冰精通天文地理,也懂得制作各种器械,他发明了最早的水位观测仪器,在都江堰安设石人水尺,并做石犀埋入内江。开凿险滩,疏通航道,修索桥,开盐井,他最为人所道的,还是控制流入宝瓶口的水量,在鱼嘴分水提的尾部,修建能够分洪用的平水槽和溢洪道,能够使得泥沙江水自行分流,这是一件外人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可他做到了,并且造福至今。
“那时蜀地每年都要与洪水抗争,又被称之为泽国。以前,由巫与天神、万物之灵进行沟通,祭祀和祈祷,以换取垂怜。而李冰以人力胜过了神力,造福一方,是以肉身成圣,被川民世代供奉。当年他修建都江堰,我们都存疑是否可行,结果他做到了。”封十八咬一口何招娣端上来的西瓜,露出回忆的表情,“我有段时间对此人十分好奇,还曾潜入过他的府邸,因此知晓他是鲁门中人,鲁门人皆随身带着一只木鹊。”
月离点点头,封十八吃瓜,他很自然的伸出手掌接下她吐出的瓜子。
“崔翰肃也善于制作竹木,但却手艺粗糙,所制之物,也大多是乡野孩童的玩具。”吕洞宾道,“但机关盒里有一只雕刻的木鹊标志,应该是出自鲁门之手。”
封十八问道:“所以,你想打听他什么?”
“崔翰肃是蜀地人士,我想知道他的过去。”
“这也需要召唤我俩过来?”
吕洞宾笑嘻嘻道:“风言风语这个词,世人都认为不是什么好事,是没有根据的猜测跟中伤,那是因为世人浅薄,不晓得风神的厉害,没有什么消息跟隐秘是风所不知道的。不是举头三尺有神明,而是神明时刻就在身周。”
封十八不耐烦:“别罗里吧嗦,直接说。”
吕洞宾直接说了。“我要知道崔翰肃过往的秘密。”
月离看一眼封十八,封十八点点头,月离道:给我一碗清水。
何招娣快手快脚的从井里打来一碗清水,月离手指沾了一滴水,却不见他有任何施展法术的举动,只是将指尖的水滴弹入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