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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天下 ...


  •   夜凉如水,寒气沁骨。
      床上那人披衣下来,走到廊上,宽大袍袖拂着桧木栏杆,发出沙沙声响。承安察觉搂住胸前的体温不见了,睁眼臂中果是空的。一看门虚掩着,缝中泻入月色,便知他又是睡不好了。杜芒扶着栏杆沉默着,忽听见脚步,还未回头,就从后面被环住了肩,耳边承安问道:“又半夜不睡在想什么呢?”
      杜芒笑道:“做了个梦,忽然便醒了。看见月色正好便出来看看,见你睡着就没吵你。”
      承安见他散着头发,就用那根八宝螭龙簪子给他挽上。一边闲闲问道:“做的什么梦?”
      “梦见我死了,你带着人去上坟呢。”杜芒淡淡道。
      承安着恼地攥紧了他肩头:“没得半日好好的,又说这种话。”
      “正看到你和那群老头儿站在坟前,还没说话,就醒了。承安,你说,这三尺黄土,够不够埋我一世骂名?”

      右相杜芒,以色侍君。悖德违伦,天理不容。
      右相杜芒,恃宠生骄。不遵礼法,目无长上。
      右相杜芒,其心也乱。结党营私,时久必反。
      年轻皇帝揉着眉心,把一叠子奏表胡乱堆在案上。龙案左边结着明黄结子的折子堆了有半尺来高,东一撇西一画的,满满写的颠来倒去都是:右相杜芒,右相杜芒。
      龙案右边,密密麻麻写着苍瘦小楷松涛笺子也堆了半尺来高。诗词文章,记事即语,或是毫无章法、毫无内容三个字,也是颠来倒去写着:杜桑榆,杜桑榆。
      那左边的折子一天比一天多了,看上去,似比右边的还多了好些,就要占到右边的空儿去了。
      适这时刚下了早朝,不过一盏茶功夫,杜芒换下了朝服打个转又来了。进到御书房就见皇帝兀自愁眉不展,过去笑道:“微臣被参奏也不是一回两回的事儿了,皇上明鉴,微臣身正不怕影子斜。”
      承安叹一口气把那人扯到御座边,叹道:“我自不会理那些老家伙的说辞。桑榆,自我十岁上得了你,就知道这世上最无偿无私为我的就只有你。若不是你,我那年连活都怕活不下去,遑论坐这龙椅?我都知道都记得,你千万别说这样话。”
      杜芒侧身在那宽大龙椅上也坐了,笑道:“那又是什么事烦了这英明神武的圣主皇帝了?”
      承安不说话,扶着杜芒的手,一手蘸了茶水,在桌上倒着写了个“瑞”字。

      杜芒是被刺骨的冷意给激醒的。有人拿着一桶半结了的冰水兜头泼在他身上,时值腊月,杜芒只着中衣,这一冷非同小可,如同千万把刀一下子胡乱扎在每一寸肌肤上。杜芒虽是清醒了,一下子给冻得说不出话,佝偻着缩成一团,握着嘴格格发抖。
      杜芒好容易缓过来,抬起眼,嘶吼道:“你们是谁?绑了我来是作甚?”
      话音刚落下巴就挨了一脚。杜芒被踢得翻过去,咬破了舌尖,顿时鲜血如线从嘴角挂出来。一双皂靴踏在杜芒眼下,杜芒抬起头,那人冷笑了:“杜相,别来无恙?”
      “瑞亲王,嘿嘿,果然是你。”杜芒挤出一丝笑,咬牙切齿道:“你好大的胆子!”
      又是一脚,蹬在杜芒鼻梁骨上,登时鲜血长流。杜芒一张玉色的脸糊满鲜血,看去颇为可怖。那瑞亲王笑道:“杜相,你可想到你也会有这一天?”
      “你想要什么,亲王,不,废亲王庶民贼子?”杜芒冷冷说,口鼻内喷出血沫。
      “我想要?不,我想拿回来,那本该是我的,皇位,江山,天下,展承安的一切,都该是我的!”

      “主上,那厮又昏死过去了。”
      “他还是不说?”展良定闲闲地啜了一口茶。
      “没说。”
      “那就继续。直到问出兵符和龙脉库藏所在。”
      那边厢又是一桶冰水浇在杜芒头脸上,经多轮番刺激,一桶冰水已经不能完全唤回他的甚至。杜芒只是呻吟了一声,长眉下的凤目仍是虚弱地合着。有人扶起他修长的手指,掀起一片已经泡皱淤血的指甲,紧紧铅着一边,看着杜芒那似醒未醒的脸,狰狞一笑,猛一发力,拔了下来。
      沾血的指甲像废纸一样落在脚下,杜芒惨叫着醒来,在混沌中他已经无法扛着不发出哭嚎。那手指软软地垂在一样遭遇的令三根手指旁边,指尖像开了血洞一般有血液落下。
      那人笑道:“杜相,很疼么?疼就说罢,您身负绝才,若是肯乖乖合作,我们主上也不舍得这般待你的。”
      说着嘴角带上鄙夷:“毕竟,您也是当前万岁爷心尖子上的人哪,瞧您这模样儿,啧啧……”
      “呸!”杜芒啐出一口血,和着碎牙,“我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要我说,教你们那天杀狗啮的主上死了这条心!”
      那人脸色不变,一条带着倒刺钢尖的鞭娴熟地狠狠抽落下去。

      “皇上,有消息了。”黑衣人朝承安拜下道。
      “有确切消息了么?”承安急急道。
      “右相大人,果真是在瑞亲王手中。”
      “啧!”承安一跺脚,手里茶盏摔在地上。
      旁边老奴见状,忙道:“皇上这是要去……”
      承安蹙着眉踱来踱去,室内无人敢出一言。良久,承安缓缓咬牙道:“不,现在还不行。”
      “可是皇上……”
      “一切都还未在掌握之中呵……我贸然行动,怕打草惊蛇不说,等弄出桑榆,如何堵住天下攸攸之口?不可,现在不可。”承安旋身回到案边坐下,提起一支笔点墨奋笔疾书。片刻,书成一笺,封了使老奴递给黑衣人道:“此书务必亲手交到董将军手上,记得了。”

      血,一滴,两滴,落在地上。
      早已成了一滩血泊,下面的凝固成浆,又有新的搅拌进去。连绿头苍蝇也抵不过寒气,绕着腥臭血液打转。
      一双皂靴又出现在前面地上,杜芒没有反应,仍是垂着头,仿佛昏了。
      展良定在悬挂这的那人面前站定,摇头啧啧两声,一人马上捏起杜芒下巴,抬起那脸对着他。展良定故意缓慢地展开一幅明黄绢子,道:“杜相,你可看到这是什么么?”
      杜芒连眼皮也不抬。见他毫无反应,展良定故意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正月十五安平帝大婚,迎护国公之女董娥为后。瑞卿展良定届时入宫参奉。钦此——”
      杜芒眼皮下的眸子充满了血丝,毫无波澜地一轮,终于缓缓抬起了那双眼。
      “杜相呀杜相,你在这儿为了人守着,究竟有何意义?你看,是皇帝的终究是要成亲的。”展良定似笑非笑地说着。
      “我不知道龙麦库藏和兵符在哪里。你不用再费心机了。”
      一字,一血,杜芒缓缓道出,竭尽心力。
      “哼!”展良定忽然狠狠把那绢轴摔在杜芒脸上:“你道我真想从你这儿要到什么么?我本以为,狗皇帝总有弱点,你就是那个弱点——我若只要兵符龙库,干吗就跟你一耗耗上一旬?而今看来,”他冷笑一声,入骨地寒,“你竟然也没多大用处。”
      展良定摔手而去。
      他身后,杜芒抬起那水一般的眸子,一直平静无波的眼睛突然像掀起了千层浪。铁窗上冬日暖阳都照不到他脸上,满室血腥恶臭,湿气如刀。
      那外面,宫墙内,张灯结彩,喜气盈盈罢?
      杜芒突然流出了一滴受尽苦刑都没流出过的泪。
      也许,分量不是没有。但终归,敌不过有的重。

      “他在哪里?”年轻的皇帝颤抖地问。展良定倒在地上,面如死灰。宫内虽是张灯结彩布满大红双喜字,这室内皇帝身上却毫无一丝喜气可言。
      “噌”地拔剑出鞘,皇帝手腕一转,地上便多了一截断肢,鲜血喷薄。“你再不说,我便让你一寸一寸地,死得体无完肤,再用石灰浸你,水银灌你——我朝多的是严刑酷例,朕多的是让你痛不欲生的方法!”
      听到这话展良定反而笑了。久久,他说:“皇帝大婚,做叔父的哪能失了礼数?皇帝只在那礼房里,寻最大一个金玉匣子便是了。”
      皇帝眯起眼睛,“他若有一丝不好,哼哼,你……”
      “不好?嘻嘻……”展良定笑出一口血,“人参汤药吊着呢。可死不了罢?”
      宝剑蹡踉被丢在地上,皇帝拔腿便朝外跑。进了礼房,满屋宫女太监
      仍在忙个不住。皇帝屏退所有人,奔至屋中央那个不足半人高的金玉箱子边,颤手扶上箱盖,“这里边,这里边……桑榆,桑榆,我会救你呀,你一定没事,一定……”
      箱盖掀开,一个几不能称为人的物事滚将出来。杜芒阖着眼睛,一身白袍,百孔千疮的胸前心口,插着一枚削得锋锐无比的簪子。拖了一地血痕。

      这三尺黄土,够不够就你一世英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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