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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夜雨 ...

  •   七夜雨
      终于下雨了。一看日子,原来立秋都过去了几天。中庭银桂渐次绽开一片。姜妈站在廊檐下看雨,不住念叨,好雨啊好雨,盼了一个夏天,总算来了场好雨。
      两位夫人去世后,阁楼上两个房间都空了出来。
      青菀姊妹住在一间房内。于青菀而言,雨天的午后总是格外漫长。青黛剥一枚莲蓬,青菀在窗下听雨。雨线漫漫,看久了竟不知道这雨究竟是从天上到地下,还是从地下到天上。青菀想,这雨真好,原本隔得渺渺无极的天与地,就这样连在一起,难舍难分。雨打在屋檐上,打在中庭芭蕉树上,打在满园植物上,南沙参犹开着紫色花朵,雨声清越。隔窗望去,青菀容颜瘦净,下巴太尖,大抵是两位母亲先后去世,哀损太过。此时这小人儿胸中却渐渐充满一种感觉,细想又捉摸不透。她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感觉,于是用力思量,但愈发模糊,那感觉就像故意跟自己捉迷藏似的。久旱经雨的泥土散发出撩人的香气,无可言说的滋润,又是无可言说的焦灼,青菀把一块手绢绞来绞去,心头依旧牵牵绊绊不明所以,好不无聊,索性扔开手绢,到架上寻书看。有一匣《苏轼集》,是去年瞿先生送的生辰礼。她抽出一卷,一眼看到“悲鸣念千里,耿耿志空抱。多忧竟何为,使汝玄发缟”,竟立时要落泪。然后自己也觉得莫名,便向后翻了几页,又把书搁了回去。
      直到青黛把她叫住:“姊姊,你在想什么?看你心思都不在这里了!”青菀才蓦然回神,见案上半铺的宣纸,工工整整写了一篇文章。那是先生布置的作业。而先生——已经三天没来上课。听爹爹说,先生很忙,大概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来了。
      她终于知道内心感觉的来处——她在想,先生怎么还不来上课,这样的天气,如果先生在,或许会吟: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栗冽,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故其为声也,凄凄切切,呼号愤发。丰草绿缛而争茂,佳木葱笼而可悦;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其所以摧败零落者,乃其一气之余烈。她奇怪地发现,仿佛自己有了什么欢喜或心仪的事,头一个想到的都是先生。若有不平或伤感,第一个最想告诉的,也是先生。她不太清楚这是为什么,心头有一点慌,然后勉强安慰自己,先生这般才学这般风骨,她当然是倾慕不已的。然而她又隐隐觉得,那不是仅仅是倾慕这样简单的事。
      这雨仿佛是储存了整个夏天,这会儿再也忍不住,倾盆而下,数日不绝。不落雨的时候日日盼雨,而雨一多又想着晴天的光景。厨房里姜妈在教棉花做菜。姜妈絮絮叨叨说:“现如今菜都难卖,别说肉了——我倒是不吃肉的。你爹死后,我吃长斋,天天念佛。你们这些孩子怎么能不吃肉?没点油水脸都瘦寡了。唉,外人道陈家小姐少爷过得什么锦衣玉食的日子,谁想到连肉都难吃上一顿?陈大夫又是最不在意这些的。宁要舍人家几副药,自家俭省些都不相干。”
      厨子泥菩萨叫:“姜妈,看你家棉花!”
      姜妈一把打落棉花的手:“你个死小囡,竟这样不要面皮,菜还没上桌子,轮得到你动手动脚?”棉花委屈地望着桌上落的一小块鸡肉,两根手指油汪汪的:“我……饿了。”姜妈规矩重,兜头打了棉花一个暴栗,命她到外间跪着去。棉花不敢违拗,蹩出灶间。
      泥菩萨笑嘻嘻的:“姜妈你还吃素啊?”
      姜妈一愣,然后点头:“是啊。我每天心里念佛,虽然比不得人家庵里的姑子,但我心虔。一念佛,什么难熬的日子都过得去了。”
      泥菩萨姓倪,在陈家做厨子也有年头,他胆子颇小,但喜欢大包大揽,遇事又迟疑不决。有一次青绵闹土匪,好几户人家都给劫了,还有一个小姐给土匪抢走做压寨夫人——这是传言,至于具体是哪家的小姐,连消息灵通的姜妈也弄不清楚。一时间青绵风声鹤唳,富户人家连夜把银子元宝藏在坛子里埋在花圃里,连稍有姿色的妇人也不敢出门。陈蓼汀也吩咐家里人诸事小心。厨子老倪在灶间拍着胸脯说,谁敢进我们陈府一步!我让他——说着把剔骨刀撂在案板上——我让他,有去无回,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两位夫人都笑。偏姜妈是个诙谐人,趁老倪剁肉茸的当口突然从后面拍了他一把,粗声粗气说,跟爷爷出去趟!这下可好,老倪手里的菜刀扑咚落地,人也瘫软下去。姜妈她们则早笑破肚皮。姜妈说,你才不是拍胸脯担保的吗?这会儿就怕啦?我看你啊,遇事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如此泥菩萨一名就叫开了。
      泥菩萨笑呵呵说:“难熬?姜妈你有什么难熬的日子?告诉我听听来。”
      姜妈眼睛一竖,却也没有骂出来,只兀自在灶台忙碌,啐了一声。又来到桌边,捡起棉花手里落下的鸡肉,放到嘴巴里,很快吐出骨头说:“其实吃荤还是好的。素菜到底没有荤菜好吃。尤其是茨菇炖小公鸡,说不来的喷香。”
      这天晚上,陈蓼汀和青菀都没有吃到姜妈精心做的茨菇炖小公鸡。
      夜雨滂沱,饭厅内灯火暖然,姜妈他烫了壶花露烧,陈蓼汀倦怠一日的脸容略有舒展,一面准备开饭,一面含笑询问青菀姊妹、筠官的功课,又问青葙新请的奶娘好不好。
      管家老严忽然出现在厅外门边,他朝陈蓼汀使了个眼色。青菀发现老严没有打伞,灰色长衫的肩部已经湿透。然后看见父亲匆匆出去了。老严耳语数句,父亲吩咐大家先吃,就去了前院。
      青菀默默沉吟,关照弟弟妹妹吃饭,自己也胡乱挑了几筷子,就对姜妈说身子不舒服,先回房。这也乐得青黛——她最喜欢吃茨菇炖小公鸡里的茨菇,浸着鸡汤,又软又糯。父亲和姐姐都不在,她就可以不操心自己吃相如何啦。
      青菀看见,父亲的书房,亮着温温的灯。灯光晕染在夜雨里,明明灭灭看不真切。
      她心忽而紧了,那帘下的两个身影,其中一个清癯身影,不就是瞿先生么?不由一怔,他几时如此瘦了?又怎么突然出现在此?一时间竟不顾礼节不顾闺秀的风范,抬手遮雨,一径向书房小跑而去。雨急风大,衫裙很快湿透,途中踩着一块活动的青砖,溅出一鞋面雨水。
      刚到书房门口,却见父亲掀开帘子,瞿先生也随后出来。多年后青菀依旧会想起——那一刻的自己,模样是不是很狼狈?额发丝丝缕缕被雨水打湿,贴在颊上。玉色裙衫皆作湖水绿,还有湿掉的绣鞋……而她也分明记得,瞿先生望着她的眼神是温和宁静的。他问:“阿菀有什么事?”
      父亲皱眉微笑:“阿菀怎么没体统,雨地里也不打伞,着凉了又是几天不舒服。”青菀垂首笑了,露出一排珠贝般齐齐整整的细牙。她想了个理由说:“瞿先生,我上回做的功课,你还没看呢。”
      父亲阻止:“你别耽搁先生的功夫,先生这有要紧的事。”
      青菀忙噤声,抱歉一笑,勾下颈子。不想瞿秋龄却含笑:“阿菀拿来给我看,我帮你看了文章再走。”
      那时候的青菀怎么知道,这晚的先生身负去南方联络人员的重任,在青绵多呆一刻便多一分危险。先生只是又返回书房,接过青菀那仔细誊抄的文章,细细批阅。纸灯罩上描着的紫色菖蒲被灯火映得透明温润。青菀轻轻端来茶水,递与先生。先生含笑道:“阿菀的笔法比从前要纯熟不少——我如你这样的年纪,怕是没有这样的文章。”陈蓼汀亦在桌边笑:“你别把她夸坏了。”
      瞿秋龄笑道:“我何曾将她夸坏?我可没有少骂过她。阿菀——你说是不是?还哭过鼻子罢?”青菀微微抬头望一眼老师,有些害羞的意思,更多的则是沉沉的喜悦。风雨盈然,檐头瓦上一例作金石之声。父亲又催了一次:“阿菀听话,让先生走罢。”
      青菀回过神,掩饰着眷恋,低声说:“先生快忙罢。”
      瞿秋龄起身,微笑吩咐青菀:“读书之法,宜由小学入经,出经入史。小学之事在乎通,经学之事在乎专。治经先须专主一家只说,不宜旁骛诸家。”青菀默默点头。
      青菀是瞿秋龄所见中极聪明的小姑娘,却总不大专心读儒家经书。但也不怪,毕竟是女孩儿。他含笑又道:“阿菀记得,读书贵专不贵博,未毕一书,不阅他书。用功之法,平日需圈点书籍。空闲时可读诸家策论散文。日常无事,则多思索,若有心得,不妨付诸文章。等我回来,一并细阅。”
      青菀答应过,忽而又笑:“先生前番不还说,初学最忌急于求解急于著文么?”瞿秋龄温温笑道:“阿菀只需从容自然便好。”
      这才执伞出门。
      青菀想送先生,父亲拦住。瞿秋龄亦不要陈蓼汀送。走入回廊几步,又回头沉声笑:“雁渚兄,有好酒要等我回来一道吃啊。”陈蓼汀点头揖道:“一定。”
      见先生瘦长的背影消失在雨地里,消失在院门外,青菀心事亦如这夜雨茫茫无着,她在廊下立了许久,心头转悲,仿佛再也见不到先生似的——这个念头一闪,她赶快低声啐了一口自己,这还不够,又抬手拍拍嘴巴。父亲叫她:“你怎不把衣裳换一换?”她这才转身迈步,轻轻上了阁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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