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月迢迢》晴颂

30、苍天（1）

　　“不要！”柳书惊恐，来不及制止她，她已经把碗里的汤喝光。

　　与此同时，突然涌进来的好多身材高大的男人，其中一个一把扯住柳书的头发，毫不怜惜地往外拖。

　　“放过她！请你们放过她！”柳书声嘶力竭地喊着，满脸都是泪痕。她在男人的手下挣扎，想要冲回去，把知知护住。

　　“闭嘴。”有人回身给了她狠狠的一巴掌，柳书当场被打昏过去。
　　男人将她往走廊的角落一扔，就这么不管不顾。

　　“喝完了吗？”
　　“碗空了，她喝下去了。”
　　“她逃不掉了。”
　　围在知知身边的男人们毫不避讳地交谈着，确定知知中‘瘾’之后，发出桀桀的怪笑。

　　知知对于他们的出现毫不惊讶，冷眼看着这群躲在女人身后，事成了才敢出来的窝囊废。

　　他们笑，知知跟着他们的笑声，也附和着笑了几下。

　　男人们的笑声顿了片刻，他们怪异地交换眼神，对她出乎意料的笑感到莫名胆寒，心中升腾起一股夹杂惶恐的不爽快。

　　有人出声骂她：“喂，臭娘们，你笑什么！”
　　“知道你喝的是什么吗？竟然还能笑出来！”

　　知知指尖一翻，将空碗拨在地上，笑着问：“恩？我喝的不是孟婆汤吗？”

　　“呵。”有人耻笑她，大发慈悲地跟她解释道，“你不是一直在维护清波吗？在赶我们出去？告诉你，这个汤里加的东西，会让你成为你一直憎恨的人！跟我们一样的魔鬼！”

　　男人们表情狰狞，目中凶光尽显。
　　他们听闻眼前这个天真的小姑娘就是破坏他们控制清波计划的主谋，毁了他们辛苦联系的据点，烧了数十箱上好的货品，让他们倍受辱骂与笞罚。
　　此等恨意，要她千刀万剐地偿还。

　　来，害怕啊，惶恐啊，倔强地反抗，然后哭着跪向我们求解药啊。
　　男人们暴虐狠毒的歹心泛瘾，看着地上单薄瘦弱的小姑娘，业已幻想起她卑微的惊愣与颤抖。

　　他们痴痴地等着，但脑海中的场景一个也没出现。

　　“哦，那也挺好的啊。”知知听闻真相，无所谓地牵着嘴角，声色泰然。
　　她竖起一条腿，像个大男子一样狂妄地坐在地上，冷笑着说：“我比你们强。如果我也成了魔鬼，那我就是你们这群魔鬼中的王。”

　　她的笑，带着不容辩驳的猖狂，目中无人的高傲，以及了如指掌的透彻。

　　这几个大男人，居高临下地俯视坐着的知知，却被她不怒自威的气势震撼到，感觉在她的注视中，自己渺小如蝼蚁。
　　这种不屑一顾的注视，仿佛她确实高居王位，而他们即将俯首称臣。
　　他们贪婪的神情僵在脸上，一时十分滑稽。

　　“真、真是嚣张。”有胆子大的不信邪，从腰间抽出匕首，想要恐吓她。
　　还没来得及甩出去，面前的小姑娘啪一声手掌撑地，身子倒立起来，一脚踢飞了他的匕首，另一脚从下巴底踹上来，豁了他整个下巴。

　　知知翻身落地，男人倒在地上，脸歪了半边。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间，两人只是错了个身，胜负已分。

　　在那一刹那，众人眼前一齐出现了某个幻觉：他们看到的不是一个孤身陷入敌圈的小姑娘，而是一匹在雪原叱咤的银狼。
　　她睁着锐利而狠绝的眼，在莽原任性撒野，她不会惧怕谁，也不会有谁管得住她。

　　众人在惊骇后开始吵闹，互相推搡着后退了几步，谁都不敢再靠近。

　　“都聚在这里干什么！”
　　“吵什么！”

　　门口有两个人的声音止住了满室的喧闹，所有人被吓得噤声。

　　知知单跪在地上，刚才那一简单的一下，竟卸了她大半的力气。
　　视线里有一点点晃，她闭上眼甩了甩头，仔细看向门口的人。

　　进来说话的两个人，一个是逃跑的吴夔，背上挂着他的一对大锤。

　　另一个……
　　知知看了一眼没了下半身，被人像娃娃的一样抱进来的男人，觉得眼熟又认不出来。

　　只剩上半身的男人黑眸阴鸷，见她一如以前的嚣张气焰，嗤笑一声，阴恻恻地开口：“记不起我了？”
　　他眼中射出淬毒的箭矢，怨毒地自嘲：“多亏你们那一次江口.爆炸，我现在再也不用自己走路了。”

　　哦。
　　他这么一解释，知知就记起来了，这个人就是江口.爆炸那天，恶心地从脚底板偷袭的那个人。
　　原来那场爆炸，他侥幸活下来了嘛。

　　知知心口处有一点顿顿的闷胀。

　　环顾四围，自从他俩出现，船内的男人们就缩手缩脚，低眉顺眼，不发一言。
　　看起来地位不低啊。

　　这两个人物，一个曾被她踹着嘲笑，一个因为她失去了双腿，都不是小仇小怨，还凑到一起了。

　　知知忍不住笑了一声，干脆破罐子破摔。
　　胸口起伏，额角滑下一滴汗，她的声音有些微粗哑：“这艘船上的大人物，该不会就是你们这两个手下败将吧？”

　　闻言，众人心头猛烈弹了一下，他们恶狠狠地看向知知。

　　壁上的烛光晃动了两下，照见她嘴角轻蔑的高扬：“就这样外强中干的阵仗，也敢带我上船？”

　　她言语中的鄙视之意太浓，有人气愤，更有人受刺激上前了几步。

　　“不要受她的激将法。”吴夔冷漠地提醒道，“她很聪明，也很厉害。趁她还没发作，快把她绑起来！”

　　把知知绑起来，这是最明智的做法。
　　但已经晚了。

　　知知蓦然放声大笑起来，肩膀抖动着，嚣张狂妄。
　　肆意高扬的笑，能穿透甲板的每一处地方，震动上天，将闭着眼的苍天吵醒。

　　她笑了很久，一边笑一边晃晃悠悠地站起身。

　　“来不及了。”知知抬起脸时，面色绯红，额上已满是虚汗。
　　她诡异地笑着：“你们的粉，别的不说，确实让人兴奋无比啊……”

　　尾音还黏在湿漉漉的空气里，她已经冲上来，眼睛存有利刃，无差别地射向每一个人。

　　那利刃犹如实物，把在场每一个人的脚掌钉在甲板上，动弹不得，只能亲眼看着一团黑影逼近。

　　小小的一个拳头握紧，结结实实挨到身上的时候却恍如一击巨锤砸下。
　　他们疼得骨头都在颤抖，蔓延到四肢百骸，感觉身体碎成了一块一块。

　　每一个人，几乎只挨了一下就倒下去。
　　个个自称魔鬼，却在真正的魔鬼面前不堪一击。

　　他们现在才明白，他们这辈子做的最错的事，是妄图用‘瘾’控制知知：他们肖想她上瘾后的痴迷，却不曾考虑过她一旦发狂，无人可挡。

　　在慌乱中，有人撞落了墙上的白烛，灯芒跳动了两下，熄灭于黑暗。

　　吴夔在匆忙中架起自己的双锤，骤然的漆黑让他看不见任何东西，身旁却不断有人在倒下，在哀嚎。

　　“可恶！”吴夔分不清方向，只能拿着大锤乱挥。

　　有两点星芒般的东西在窒息的暗色中冲过来，吴夔非常熟悉这明亮深邃的光。

　　这是那个女人的眼睛，凶狠的，傲然的，轻蔑的。
　　他多次与这女人交锋，绝不会认错。

　　而此刻，在一片漆黑中，她的外貌身形通通隐去，单看这双眼，吴夔却本能觉得，现在向他冲过来的不是人，是一匹桀骜难训的野狼！

　　吴夔还没细想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知知已经临面而上，弯肘袭来。

　　他将锤做盾，护在自己胸前。
　　拳头砸在铁锤上，她却仿佛感受不到疼痛，手臂弯曲折回，再是一拳砸上去。

　　重拳接连落下，不给喘息的余地，吴夔动弹不得，被压制得不停倒退，直至背部靠上了墙。

　　相似的场景，发生在上午的叶安寺。那时是吴夔的力气之大，把知知打得节节败退。
　　如今反过来的局面，让吴夔意识到，她为什么会喝下那碗汤：一方面是为了救柳书，另一方面是为了打败他。

　　既然她敌不过喝了瘾的吴夔，那简单，自己也把瘾喝了就好了。

　　明明是自己这边下的套，却被她利用过去了。
　　他额角流下一滴汗，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害怕面前这双在漆黑中闪着光芒的眼。

　　最后一拳，知知短暂蓄力，用尽半个身子的力气，咚一声砸下去。
　　如怒雷沉击，从胸前的锤传导至胸口。胸腔几乎被震碎。

　　吴夔呕出一口鲜血，双锤脱手，滚落在甲板上。他的身体泄力，贴着墙倒下。

　　眼皮上盖落千斤重物，逼着他合眼。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想到：完了，真的完了。因为一时失误，侵蚀清波的计划，就真的要在这个女孩手上毁于一旦。

　　心头大恨倒下去，知知多余的一眼都不给。她的攻击不停歇，迅速转向下一个人。

　　船上的杀虐如风暴卷起，一发不可收。

　　知知在不断的释放中渐渐感受到了由灵魂深处被唤醒的快感，手腕颤抖着，每每切实地击中一个人，她心中的欢愉就增添一分。

　　理智从她的每一处毛孔中蒸发出去，鲜血让她兴奋。
　　她劈手夺过一个人手里的刀，开始锋芒舔血。

　　叫喊声四起，回荡在海面上，让这艘船成了真正的人间地狱。

　　知知眼中开始充血，景象模糊起来，意识在逐渐逃离。在她砍飞一个人的腿的时候，脑海中突然想起：
　　那个为她舍命的姑娘应该逃下船了，在她狂笑起来，为那人掩饰脚步声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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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银辉如潮，涨退之间，将秦乙怀的理智抛上岸。
　　秦乙怀从铺天盖地的心碎中惊醒。

　　不，他现在还不到束手无策的绝境，他还有可以力挽狂澜的事去做。

　　“钟离！”

　　钟离吓了一跳，看他。

　　“去找徐大人，我们约好丑时发的船，让他现在就发！即刻！”
　　钟离不作多问，点头，就往清波城的方向施展轻功，急速奔去。

　　“九分半！”

　　九分半堂的人跟着站得挺直，一个个严阵以待，下意识听他差遣，如同他管治下的军队。

　　“你们分批沿岸去寻，要是看到有人从海里游过来，必须去救！”
　　“是、是！”

　　“鹤溯！”

　　鹤溯也是一愣，背脊僵了一下。

　　“树枝、木棒！把一切能点燃的东西带过来，插在岸上，越多越好！越亮越好！”

　　鹤溯瞬间明白：“你要光是吧？好，我马上去办！”

　　寂寂荒凉的十里滩，因秦乙怀的命令，燥热急切地燃起生命的火焰。
　　漫长无尽的海线，霎时流动起拯救与保护的身影。

　　柳玉跪在海中，被秦乙怀的巨大影响力震惊到，眼睛不可思议地瞪大。

　　秦乙怀左胸口处在疼痛地剧烈地跳动，时间每流逝一刻，他的不安与惶恐就增加一分。

　　他再次来到柳玉身边，跪下，抓住她的两肩：
　　“柳玉姑娘！把你知道的，关于今晚的所有事，全部告诉我！”

　　秦乙怀的声音，夹杂着剧痛，上闻于天。
　　闭目的苍天被吵醒。

　　它咳嗽了一声，卷动黑海之上，沦为死地的鬼船。

　　最后一个人在面前倒下去。

　　花了比预期还要长的时间，知知跳入海中的时候，意识已经非常模糊。
　　理智在渐渐褪去，身体里另一个狂躁嗜血的她，在蠢蠢欲动。

　　她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不让自己挣扎。

　　吴夔会用瘾对付她，她上了这船，几乎不可能安然逃生。

　　喝了瘾，在发狂前把这一切毁掉，然后自尽。
　　这是知知为自己安排好的后路。

　　终于可以了结此生，这样的死法，比起上一次，已经足够温和。

　　秦乙怀，这次，真的是来生再见。

　　无边无境的海水抱住她遍体鳞伤的身体，热情地将她扯入自己的世界。
　　知知越沉越深，海水源源不断钻入她的口腔、耳中，包裹她的里里外外。

　　她在不断坠入黑暗，感觉死亡逼近，已经触到她的喉咙，四肢。

　　海水如重石磊落，压在她身上，终于压碎她的理智。

　　在越发漆黑的世界里，波涛震动。

　　蓦地，她睁开了猩红的眼。